辛夷花開之際,滿城芬芳,一眼嫣紅。
衛(wèi)國王都曾流傳過一則趣聞,說是有一年衛(wèi)王后大宴群臣家眷,相國府嫡女輔一出席,一時艷壓群芳,王后頗為喜歡,玩味的打趣道王都之中當(dāng)屬相國府辛夷花開最美。這本是一句筵席上的溢美之詞,卻不料聽的人口口相傳,以至于后來凡衛(wèi)國人皆想一睹真容,以飽眼福。這倒并非獨獨指辛夷花,而是用花比人,說的是相國府的千金辛夷小姐,如今的將軍府常夫人。
我和蒼崋來到將軍府門前時,恰好看到大門前石獅兩旁各兩株辛夷花,滿樹姹紫嫣紅,開得轟轟烈烈。蒼崋抬眼定睛看著將軍府幾個大字時,捏了捏荷包,總算松了一口氣。
連著三月,師父給我們的盤纏剛好夠到達(dá)我們的第一個目的地??梢?,師父雖然沒有見過多大的世面,但有道是圣賢多讀書,筆下皆是路。師父用書丈量路程的功力可見一斑。蒼崋頭疼了兩日的生計大事,總算沒有發(fā)生。
門童見我們大清早的立在大門前求見將軍夫人,頗有些手足無措。待到回話的人終于肯定確實是常夫人的貴客,這才躡手躡腳的來到我們跟前,卻叫我們走角門進(jìn)去。
蒼崋第一個皺的眉頭,詢問來人為何正門不進(jìn),卻帶我們鬼鬼祟祟走角門,是何用意。那家丁喏喏,好似硬著頭皮一般的道:“夫人院子里向來不曾有過外客。將軍發(fā)過話……不許夫人與外人有接觸。”說罷,故意走快了幾步,好似生怕蒼崋再逮著他詢問什么。
我尋思著,這倒奇怪了。聽蒼崋說起衛(wèi)國民風(fēng),卻并沒有限制婦女出府這一戒律。想必蒼崋也覺得納罕,回頭給了我一個頗有深意的眼神,然而我并沒有看懂,但我哪里肯讓他低看,還是回敬了他一個假做深意的點頭。
角門進(jìn)去后,繞過曲折的回廊,穿過一個三進(jìn)三出的院子。終于來到了一處內(nèi)院之中。內(nèi)院房屋回廊銜接,木質(zhì)地板干凈清新,院中有一處淺池,里面游魚戲水,岸上鋪著木質(zhì)地板,與狹小的院子自成一體。
我定睛看著淺池邊上盛開的一株辛夷花,蒼崋卻提醒我,明明是兩株。
辛夷花開明媚,本應(yīng)使人欣欣向榮。然而辛夷花下的女子,一身淡粉衣衫,長發(fā)翩然,面上略帶幾分閑愁,她微微轉(zhuǎn)過身來,眉目如畫,明眸皓齒,略施粉黛的面上卻依舊看得出些許慘淡的情緒。貝齒輕啟,似有萬般言語,卻最終又轉(zhuǎn)過了身去。
瞧著她清瘦略帶枯槁的身形面容,我卻有些許失落。再一次心里篤定,傳言便是傳言,千萬信不得。若非是衛(wèi)國王后的稱贊,只怕世人皆以為受到了極大的欺騙,眼前的這朵辛夷花,看來也不過如此。盡管她略施粉黛,面上有幾許血色,但我仍然看出了她面上甚至是心里的那幾分寡淡。
“常夫人?”蒼崋看了看我,從他那幽怨的眼神里,我讀出了那么幾個意思,大概是覺得我也愣在那里,與師父那般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如出一轍,可見我丟了他極大的顏面一般。我橫了他一眼,這才落落大方的去到那女子身后?!懊衽L(fēng)起山夏葉辛,奉師命前來叨擾?!?p> 女子不曾回過身,只是看著眼前的辛夷花樹輕輕嘆息一聲,“常夫人?”女子輕輕一笑透著些許無奈悵惘,“我本名辛夷,曾經(jīng)相國府的嫡女。你大概已經(jīng)聽說,將軍府常夫人的娘家,早于五年前,滿門抄斬了?!毖矍暗呐?,說起五年前的舊事,已然冷漠不已,好似那場禍?zhǔn)屡c她并無干系。
五年前的舊事,我們大概知道一些。這還多虧蒼崋一路盤算若是盤纏不夠時,我們在路途之上可以干什么營生以喂飽我這個飯桶一般的美人胚子。我說,你我雖然風(fēng)起山吃過些苦,但一看之下,卻不像是干營生的人。我指了指沿途乞討的老者,不如真等盤纏不夠時,你學(xué)學(xué)那乞人,以你的天資聰穎和風(fēng)流俊朗的樣子,說不定就有個貪圖美貌的婦人小姐賞識你,或可能掙幾個銀錢使使。蒼崋一臉厭棄的瞪了我一眼,怒吼道:“那你怎么不去試試,以你厚顏無恥自稱美人胚子,或許來個官人公子看上你,照樣能掙幾個銀錢使使?!?p> 我倒認(rèn)真的想了想這個問題,有道是不想成為貴婦人的美女不是一個好真人。要是真能如愿,且能覓一個如意郎君,說不定就再也不用回到風(fēng)起山,再也不用跟師父因為一塊肉斗智斗勇了。蒼崋見我一臉認(rèn)真的思考,頓時明白了他不過一句玩笑,我還當(dāng)了真,當(dāng)即捶胸頓足,搖頭嘆息道:“你也不看看你如今的樣子,誰會愿意帶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美人胚子回去?”說罷,長吁短嘆,總覺得跟著我讓他頗沒有面子。
好在一路之上,我們見慣了干著營生的商販。蒼崋見販賣易物,皆有實物。我們本就銀錢不夠,若是買進(jìn)東西,卻賣不出去,必然虧本。是以,他心里早已打著盤算,定要找一個一本萬利的營生才行,我們一路行來,偶然見一個長眉長須的老者以畫畫為生,蒼崋頓時兩眼放光,總覺得找到了吃飯不愁的萬全法子。
只是我們看了那老者半日,卻發(fā)現(xiàn)他不過賣出一副字畫,蒼崋推算,一日才能掙十文,不僅耽擱行程,還頗費他半日的精神,再者說,他自認(rèn)為他的字畫別說十文,便是一貫也要考慮一二。我適時的打斷他,素日你習(xí)字作畫師姐我也并沒有看上眼過。他暴跳起來,氣得差點當(dāng)場昏厥,指著我許久說不出話,但我知道,他由此買賣字畫的營生理想就此破滅。
后來,我們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在茶舍里的說書先生那看到了希望。蒼崋說,說書先生那說的還是簡單的傳聞軼事,若是經(jīng)由自己口中將那諸國風(fēng)俗,民俗文化說出來,豈不更添幾分文化人的韻味,連著那些聽書的說不定文化都能提升幾個檔次。
我又沒有忍住,無情的打斷了他,“你大概是不知道,其實聽書的,只喜歡一些諸國王宮里的八卦,比如那個諸侯王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新納了個什么樣的妃子。那些小老婆之間是否相處和諧。你看看我,才出了風(fēng)起山兩月,便知道鄭國王后跟宋國王后是姐妹,陳國后宮有一個喜食臭豆腐的妃子……哎呦……那味道,不知道陳公是不是有什么怪癖。還有還有……齊國有一個姓姜的大姓,家里乃是富可敵國的大賈,據(jù)說他們家的小姐沐浴都用的純牛奶,哎呀,那滋味,那享受……據(jù)說吳國盛產(chǎn)講話如鶯歌燕語一般的女子……”
“你夠了??!”蒼崋大概覺得我也應(yīng)該加強(qiáng)一番文化教育,無比鄙夷的看了我一眼,“如此庸俗,你說你哪一點像一個……啊……”蒼崋含在嘴里的話,不知怎么,看著我無辜的小眼神時,只得在嘴邊溜了一圈又強(qiáng)自咽了下去?!巴髂阕苑Q美人胚子,你這樣關(guān)心人家的后宮八卦,真的好嗎?”
我眨了眨眼睛,美人胚子和關(guān)心后宮八卦并不矛盾呀,于是我無比認(rèn)真的點了點頭:“恩,要不,我們今天聽聽民間八卦?”
此刻說書先生正說道衛(wèi)國王都常昊將軍府里,開著一朵世人皆想一睹真容的辛夷花。這朵辛夷花并非俗世辛夷花可比,這朵花乃是相國府辛愢的嫡女辛夷。
傳聞有一年衛(wèi)國王后大宴群臣家眷,相國府嫡女輔一出席,一時艷壓群芳,衛(wèi)王后喜歡非常,脫口稱贊道:“王都之中,非屬相國府辛夷花開最美?!焙髞硗醵贾?,每每辛夷花開之際,世人皆會想起這一樁舊事,重新提起皆想一睹真容,比較比較,到底是辛夷花更美,還是辛夷更美。
不過,再美的閨閣女子,總有出嫁為婦那一日。待到王后的稱贊傳遍王都之中的每一個角落,也引得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些垂涎不已,是以,當(dāng)辛夷年滿十五及笄,相國府的訪客從來都是絡(luò)繹不絕。不僅如此,相國府應(yīng)想提親求娶之人太多,以至于時常發(fā)生打架斗毆之事,大家本都是世族大家的公子,受了氣,自然要到衛(wèi)公面前參奏一二,一時之間,衛(wèi)公也是頭疼不已。
王后見衛(wèi)公總為這等朝堂之事,煩心勞累,況且發(fā)生此等民事,探究源頭,還是因為自己一句話引起,是以勸慰衛(wèi)公,何不將那辛夷賜婚了事。若說賜婚給誰,王后也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相國府素來與公子伯牙親近,公子伯牙乃是蔡國公主蔡夫人的長子,與自己向來勢不兩立,何不將她許給將軍常昊,以此拉攏。
然而將軍常昊少小便隨軍出征,跟著大司馬習(xí)得萬人敵的技藝。卻是個倔脾氣,衛(wèi)公召見常昊,說道:“常將軍雖然年少有為,卻也到了應(yīng)當(dāng)婚配的年紀(jì)。念你父親為國征戰(zhàn),于沙場戰(zhàn)死,你的婚事,自然應(yīng)有本王替你做主?!闭l知,衛(wèi)公還未提及辛愢家的嫡女,常昊便一口回絕,道自己已有心上之人。衛(wèi)公見常昊雖然年紀(jì)輕輕,卻也一表人才,再者,自己當(dāng)著幾個文臣的面子問出口,若是強(qiáng)行婚配,叫旁人見了,豈非以為有意布置,屆時又恐生出許多事端。這事端便是公子季與公子伯牙之間的背后較量。衛(wèi)公思來想去,覺得恐怕是不妥,但話已出口,自然還是要挽回幾分薄面,于是和顏悅色道,“相國府辛愢家的嫡女,據(jù)王后所言,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常愛卿若是有意,本王便替你許了這一門好親事。”若是公子季有意,自然會私下勸服這個倔脾氣。
將軍常昊是如何果斷回絕衛(wèi)公的,世人不得而知。想來常昊是真的并不在意相國府那一朵世人皆垂涎的辛夷花,只不知他口中那位比過了辛夷花的女子又是誰?
但當(dāng)公子伯牙刺殺公子季而被揭發(fā)之時,相國府被查出參與其中,王后震驚憤怒之下,自然要將犯上作亂之人凌遲處死。相國府?dāng)[脫不了嫌疑,衛(wèi)公也不想日后還有此等惡事發(fā)生,是以命令嚴(yán)肅處理。
當(dāng)旨意在王宮里面?zhèn)鬟f開來,幾個宮女躲在墻角嘴碎的嘆起相國府的遭遇時,常昊無意中聽得一聲嘆息道:“哎,可惜了,是滿門抄斬。辛相國竟然做出這樣的惡事,連累了他一家大小不說,這一門姓氏也算是再也抬不起頭來。”
“是呀,王后私下里還說,辛相國的女兒,剛剛及笄便有這樣的遭遇,王都之中最美的辛夷花當(dāng)真是紅顏薄命?!?p> 常昊本并不在意相國府榮辱之事,自己從一開始便認(rèn)為公子季乃是正統(tǒng)傳承之人,若說公子伯牙作亂之事該當(dāng)嚴(yán)懲,他也并不覺得有何非議。說書先生說將軍常昊聽聞相國府即將滿門抄斬,卻一反常態(tài)的奔到衛(wèi)公跟前,道那心上之人正是辛相國的嫡女辛夷,若衛(wèi)公重諾,常昊愿以將軍府日后的榮辱換取辛夷的一條賤命。衛(wèi)公重諾,世人皆知,他不過以此要挾。
滿門抄斬的旨意已經(jīng)送出了王宮,世人自然也不會知道常昊是如何又奔出宮門,抵達(dá)相國府以一己之力救出王都之中那朵最美的辛夷花的。
這仿佛是五年前一個英雄救美的故事。然而,我卻聽出了幾許糾結(jié)。
蒼崋大概以為那些愚昧無知的世人,就喜歡這樣的八卦小故事,對我有如此粗俗的愛好更加嗤之以鼻,“這樣的故事,誰不會編排個一二。若是你喜歡,等我哪日心血來潮之際,不如也寫寫話本子,擺個茶舍,講他三天三夜?!闭f罷,一臉信心滿滿的樣子。
我不以為然,世人喜歡來到茶舍聽說書先生講故事,并非注重說書先生編排故事的能力,而是在意說書先生說的那段故事。
“夏姑娘,今日陰沉爽朗,你也怕風(fēng)么?”此刻辛夷花隨風(fēng)飄落,花瓣順著辛夷的發(fā)絲,緩緩滑落,當(dāng)真好一幅美人花開圖。辛夷見我仿若沉思,并不接話,提醒我道。
“哦?!蔽一剡^神來,終于明白為何衛(wèi)國王后說她乃是王都之中最美的那朵辛夷花,原來,她就是一朵辛夷花呀?!叭~辛自來身子就有些與常人不同,是以格外怕光?!?p> “原來如此!”辛夷轉(zhuǎn)過身子,緩緩挪動步子,聞言微微蹙眉,卻并未多說什么,我上前一步攙扶著她,她也并未拒絕。
“這個院子,只有我一個人,你們?nèi)羰窍矚g,自己便挑揀個地方,住下吧?!毙烈恼f著,腳步微微虛浮了一陣,看得出她身子本有些羸弱,卻強(qiáng)自打著精神。“我身子不濟(jì),許久不曾描眉畫唇,今日讓你們瞧見我這容顏憔悴,你們勿要怪罪?!?p> “怎會!”我立即回答,想必她今日為見我們,刻意打扮了一二,然而胭脂水粉已不能掩蓋她面上的滄桑和悲戚。
辛夷輕輕一笑,“既如此,你們先暫且休息,明日一早再見吧!”說罷,自顧自的進(jìn)了寢殿之中,我和蒼崋竟也會意的沒有跟上前去。
瞧著院中盡管夏花絢爛,然而滿院的寂靜又給人蕭瑟之感,這樣一幅景象,倒從未曾見識過。因此我和蒼崋百無聊賴,就只得求近在辛夷房間的西廂選了兩間屋子。院中清凈,好似很少有人。然而房中卻是干干凈凈,我和蒼崋自見了辛夷一面,便不曾見她出過屋子,雖然心下好奇,但想到明日一早便可以知道答案,便只得安慰自己放下心來。
不知怎的,瞧著那兀自芬芳的辛夷花樹,我忽然覺得似乎辛夷便如此花一般,最初絢爛盛開,最后卻寂寞凋零。我一身紅衫,撐著一把紅色的油紙傘,站在此刻的辛夷花樹下,無比迫切的想知道她那些想要過分平靜掩蓋的過往。
每個人都有過往,辛夷的,蒼崋的,我的,這些過往到底會使人感慨,使人記憶,使人傷感高興還是使人痛恨懷念,我都很想知道。
蒼崋可能也是覺得實在無趣,我看見他站在廊檐下,注視我良久,卻沒有出聲驚擾,最后悄無聲息的退出了院中。我尋思了許久,師父命我收集別人的姓名,來換取我的性命。盡管出自放棄性命之人的自愿,正比如我曾經(jīng)逼迫蒼崋在那卷軸之上寫他的名字,不論是用水還是墨,卷軸始終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我才篤定,師父所言此卷軸絕非尋常之物,唯有真心誠意之人,唯有執(zhí)念深重之人的性命才可拿來交換。如此說來,辛夷便是那執(zhí)念深重之人么?師父定然有他的道理,所以命我來找到她。那么,師父又為什么要拿別人的命,來換我的命呢?
我想找蒼崋探討一下我這個靈光一現(xiàn)的想法,以他淵博的學(xué)識,定然能說個所以然使我不必懷著一顆愧疚的心情胡思亂想。盡管我知道我一貫的胡思亂想不過一時片刻的事情。
將軍府雖大,里面的仆從卻并不多。我追著蒼崋出了院子,仆從各個恭敬有禮,我于是想,這個將軍常昊不知是個什么人,但看府上之人各個知禮,治下也頗為嚴(yán)謹(jǐn),我心里于是更加好奇,不知道辛夷想要換的與他有沒有關(guān)系。
正在我神游之際,頓覺腳下一滯,又聽得“哎呦”一聲,收回神來,才看到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跌坐在地上,睜著兩只骨碌碌的大眼睛看著我,“你是何人?怎么在這里?!?p> 我頓了頓,還未開口,“儒覃不得無禮?!币粋€低沉的聲音自身側(cè)響起,我抬眼瞧去,只見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面帶關(guān)切的急急扶起了那適才被我撞倒在地的小男孩,卻并沒有抬眼多看我,反倒是那男子身后閃過的一身白衣,讓我頗覺眼熟。
“夏姑娘,當(dāng)真是巧。”男子沖我淡淡一笑,顯得親近又熟悉。
“這位是?”扶起了小男孩,一身黑緞的男子看向子懷。
“哦,常將軍,還未介紹,這位是風(fēng)起山南屋真人的弟子,深得南屋真人真?zhèn)鳎氡赜兴?,定能替夫人診治一二。”子懷說著,饒有興趣的看了看我,我卻是面上一愣,我何時說過師父的名諱,怎么他卻知道?
“是,民女風(fēng)起山夏葉辛?!笨粗矍绊犻L身影的男子,原來他是常昊,這便是那英雄救美故事的另一個當(dāng)事人。我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只見他劍眉星目,舉止灑脫,還真有幾分將軍的霸氣樣子。
“哦,原來如此?!蹦巧碇诰?,繡著紅色錦文的男子臉色卻微微一變,“若是夫人有什么需要,夏姑娘盡管開口?!彼f著,臉上盡是猶豫之色,但見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低頭看向了小男孩,“你去你母親處瞧瞧,給她請個安。”說罷,摸了摸小男孩的額頭。
“恩,爹爹,我這就去了?!毙∧泻⒖戳宋乙谎?,喜滋滋問道,“你去不去?我母親那里有許多好吃的,還有好玩的。你要是喜歡,我可以分給你?!?p> “這位姐姐自然是要去?!弊討芽戳宋乙谎郏Φ?,“夏姑娘,想不到這么快就再遇??磥?,你我還當(dāng)真是有緣。”說有多快,我回想了下,上次見到他不過兩日前的事情。兩日前我見到他,還覺得春心蕩漾,好不自在,兩日后我再見到他,依舊春心蕩漾,卻已然自在多了,可見世面是慢慢見出來的。
“懷公子原來也來此處?!痹缰馈掖僬f什么,手卻被一把抓住了。
“我到處找你,你怎么來了這里?!闭f話的正是蒼崋,只見他手里捧著一盤子水果,見了我,一把塞進(jìn)了我懷里,眼神戒備的看向子懷,“這位公子還真是陰魂不散,我們既然說了后會無期,自然與你相遇,也只當(dāng)不認(rèn)識,常將軍,我?guī)熃愦蟛∫粓?,有些事情比較健忘,叨擾了還望恕罪,這便告辭了?!闭f著,不待我反應(yīng),又將我連拖帶拽的拉走了。
“他到底哪里將你得罪了?”我用眼神傳達(dá)了我這句話,卻迎來了蒼崋一個白眼。
常將軍和懷公子皆是不明所以的看著我二人的背影,小男孩跟在我們身后,卻伸手重重的給了蒼崋一拳,打在了他的屁股上道:“你放開這個姐姐,你快放開她?!?p> “哎呀,你輕點,小兔崽子,有沒有規(guī)矩了。”蒼崋被他捏拽拳打,齜牙咧嘴的強(qiáng)忍著,“你小心我在你母親面前告你一狀?!?p> “你敢,你若是這樣,我便叫我爹爹將你趕出府去?!毙∧泻⑷羼灰啦火?,蒼崋卻始終不曾放開我的手。
儒覃一進(jìn)院中,便去了辛夷的住處。我和蒼崋相顧無言,便鼓起勇氣問了問他關(guān)于他一看見比他帥的人就炸毛這件事情,誰知他剛才還緊張兮兮的生怕我多待片刻,此刻卻表現(xiàn)得異常不耐煩,“你說你一個女子,就不能矜持一些么。那公子……那懷公子是何許人也,你可知道?他為何出現(xiàn)在這里,你可知道?”我心想,我為什么要知道?然而蒼崋卻斂容道,“師父明令我跟著你,便是防著哪一日你春心蕩漾之下,頭腦發(fā)熱便被人拐跑了。須知道,你與別的女子全然不同,若是懷公子知道,指不定就厭棄你了。我勸你,還是不要癡心妄想的好?!鄙n崋用了癡心妄想這個詞,讓我頗為不爽,正要一頓猛揍他,卻見儒覃喜滋滋的跑出了院子。
“姐姐,這是我母親新做的,你嘗嘗?!闭f罷,儒覃將一塊綠豆糕遞給了我。蒼崋眨了眨眼睛,儒覃卻哼哼一聲,撇開了頭。
“現(xiàn)在的小孩子,怎么也如此勢力。”說罷,好不悲桑的樣子。
我沖儒覃笑笑,儒覃這才故作大方的遞給蒼崋一塊道:“那就賞你一塊吧。”儒覃說著,將一只手放在后背,一只手遞著綠豆糕,倒很像小孩學(xué)著大人模樣。
“哼,你便是賞給我,我此刻也不要了?!鄙n崋說完,俯身便坐在了荷花池邊,水里的游魚紛紛聚攏了過來。
儒覃有一刻怔楞,倒像是覺得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作答一般,囁喏的也坐在了蒼崋的身側(cè),輕輕推了推蒼崋道:“哥哥,我同你鬧著玩,你別生氣。你若是喜歡,我都可以給你。”說著,竟將手里的三塊綠豆糕都遞到了蒼崋跟前。
蒼崋看看他,估計也覺得這小男孩雖然玩鬧,卻也十分真誠,便嘿嘿一笑,接過了綠豆糕,摸了摸他的頭。儒覃果然便喜笑顏開了。
“你們能來陪著我母親,實在太好了?!比羼πΓ白詮奈胰敫飦?,便很少見到母親笑,今日母親好似十分高興?!?p> 我一愣,蒼崋也是一愣。“怎么,你……”
儒覃抬眼看著我,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我并非父親母親的兒子。是父親將我撿回來的。”
原來如此?!澳悄愀赣H待你母親好么?”我脫口而出了這個想了很久的問題。
“……”儒覃皺了皺眉,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思索。
五年前,將軍常昊在相國府里救出了女子辛夷。五年后,女子辛夷為何這般容顏憔悴?他們之間絕非僅僅是英雄救美這樣簡單。他救她,她被他救……我相信每段故事都總有因果。
辛夷始終不曾出過院子,院子也始終不曾來過其他人。清晨的辛夷花樹下,站著一個清瘦孤傲的女子,她仰望著滿樹的芳華,希望一眼便能萬年。然而芳華已逝,人的執(zhí)念卻生生不息。
“我許久不曾這般濃重了。”花樹下的女子回眸,卻讓我覺得今日的她,仿佛淡妝濃抹總相宜。她站在那滿樹的辛夷花下,背影單薄而落寞,我本不愿在屋外執(zhí)筆,但是此情此景,看著那一朵孤單寂寞的辛夷花,我心中略一遲疑,便撐開油紙傘,緩步去了她身邊。
“常夫人品貌如蘭,恰如這滿樹芳華?!蔽已鐾习紫嚅g的繁花,果然啊,這個女子,恰如這辛夷花般清新干凈并且孤傲盛放。
辛夷聞言卻好似怔忪,仿佛在回味那一句話,又好像在回味過去的什么東西。片刻,她矮身倚靠在了辛夷樹旁的矮踏上,矮踏旁的矮桌上,筆墨紙硯皆以備齊。
我撐著油紙傘多有不便,便只得回頭朝著蒼崋使眼色。蒼崋快步過來接過我手中的油紙傘,轉(zhuǎn)過身子看向院中水池,我得了方便,便將筆墨紙硯收起,辛夷只是看了看,卻也并未阻止。她向來話少,大約也覺得何必多此一問。我將畫筒打開,蒼崋將茶盞里的水遞到我面前,又將師父給的毛筆恭敬的擺放好,便長身而立,執(zhí)著油紙傘背對著我們。
“常夫人……”話一出口,方覺有些唐突,卻見她微微一笑,并不介意,“殘淵卷軸上面空空如也,卻能將有心愿未達(dá)之人,真心誠意之人的名字收入其中。世人皆言,人如其名,名如其人。不過說的是一個人的姓氏名字,便是一個人的精氣神。若放棄自己的姓名,便是放棄自己的性命。拿名換命,拿命換愿。若平生際遇惹人可悲可泣,而葉辛只需要滿足放棄姓名之人的一個愿望,替他寫一段想要的故事便是。你確定要將姓名給我么?”
辛夷毫不猶豫的點點頭,“我這一生,本就多活了不該活的五年。這五年,于我而言,實在太長太長了。夏姑娘,你明白么?”
怎樣的心如死灰,才會覺得人活一世,這般艱難?不知為何,我心中升騰起一絲莫名的悲憫,我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悲憫,但我仿佛聽誰說過,若你悲憫別人,大約莫過于感同身受,抑或際遇茍同。我習(xí)慣性的點點頭,回頭看向蒼崋,蒼崋亦覺得可嘆吧,卻兀自別過了臉,看向那池中游魚。
“葉辛曾聽說,若你心如死灰,這世道便如濁世,若你心而向榮,這世道便如艷陽。在見到夫人之前,葉辛曾想過夫人會是什么樣的。但此刻,葉辛已經(jīng)有了答案?!?p> 辛夷好似一震,看著我不知如何作答,我便繼續(xù)說道:“方才葉辛見到這滿樹的花開,遙想夫人曾幾何時便也如這夏花一般,但此刻夫人面容悲戚,形色憔悴。方明白,這辛夷花大約是夫人心中最美的曾經(jīng)了。須知人人皆有回憶,人人皆有不舍。這辛夷花帶給夫人的,不知是舍還是不舍?不知葉辛是明白還是未能明白?”
辛夷略微苦笑,定睛看著我道:“幾月前風(fēng)起山來了一封信,信中所言,夏姑娘的到來,可解我心中一切不解,可慰我心中一切癡念。我本已心如槁木,卻在昨日見到夏姑娘后,忽而覺得那幾年不過須臾數(shù)年,而我仿佛是已然過了一生。想來,我終究是要舍了。我放過了于期,便也放過了自己。”
“古人曾言,舍過舍過,既舍了,便萬念俱過。從此往后,夫人便真的放下了。既如此,葉辛便執(zhí)筆了?!泵P沾了茶水,在攤開的卷軸上緩緩落筆。許是感受到如愿之人的真誠,卷軸微微發(fā)出熒光,辛夷的名字便立刻被吸了進(jìn)去,片刻卷軸上面依舊空空如也。
“世人喚我作常夫人,那么……就從我還是辛夷的時候說起吧?!毙烈臄n了攏耳畔的秀發(fā),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