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再審（1）

　　他們的身上，藏著些什么。

　　不用李溫說，不用張保國說，也不用吳天明說。無論你辦案有沒有經(jīng)驗，無論你是初出茅廬還是已經(jīng)摸爬滾打多年，你都能這么敏銳地感知到這一點。

　　因為當(dāng)你望著眼前這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的時候，當(dāng)你望著那個沉默不語的禿頂老頭的時候，你都會被一種極其強烈的無奈感和絕望感所感染。仿佛他們承擔(dān)著多么久遠和瘋狂的痛楚一樣，仿佛他們背后有著多么難以言說的過往。

　　他們被綁著鐐銬，拖著沉重的步子在警局里走著，然后分別被推向了不同的審訊室。他們，將由兩名無比“冷靜”的警官分別審訊。

　　一個叫李溫，一個叫張保國?？梢院茇撠?zé)任地講，他們兩個都在氣頭上。

　　沒人能改變發(fā)生了的事情，但人們最習(xí)慣做的，就是把怒火發(fā)泄于當(dāng)下。對于眼下這兩個善于包庇的共犯，也不用留下任何情面。

　　該用的手段，都用上好了。

　　于是一場極其慘烈的攻防戰(zhàn)，就此拉開帷幕。李溫和張保國，都緩緩坐定在了彼此的對手面前。他們攤開同一本記事本，用著同樣的語氣說出了同樣的話。

　　“說呀。說吧。把你想狡辯的所有話，都說出來。”

　　......

　　“還有什么好說的。李溫。我已經(jīng)把我能告訴你的一切都告訴你了，你還想我怎么樣？”

　　“是嗎？老江頭。你自己想想看，你到底告訴了我些什么？你告訴了我‘徐’的陰謀，卻無法對這個陰謀進行詳細的闡述。你表達了對陳凌強烈的恨意，你卻沒有給出足以支撐這一情感的理由。你的話上上下下全都是矛盾，而到了最后你卻閉口不談。你說說，你到底告訴了我什么？”

　　“我——唉。的確，我說的話都太模糊不清了。但是你也并不是不知道我那樣說話的理由。兩條人命被他掌控在手里，我不能——”

　　“那陳沁的命就不是命了嗎？陳凌的命就不是命了嗎？你的不坦白非但沒法救江雨他們，更甚至還會害了更多人！你只是在給徐機會和漏洞而已！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李隊長?！?p>　　江澈的表情卻是極其的冷靜。他似乎對這樣的語氣習(xí)以為常。

　　“我不明白你們到底在做些什么，打一開始就不明白。陳凌本來就是一個人渣，比我好不到哪去，你們卻在殫精竭慮地為他尋找真相。他不也只是你們的一枚棄子而已嗎？他值得你們這么做嗎？”

　　“那江雨又值得你這么做嗎？僅僅是因為血脈之間的聯(lián)系，你就可以絲毫不顧他人之死活而說些不負責(zé)任的話，去閉口不談，去做假證！你孫子知道這些，只會為你感到tmd羞恥！羞恥?。　?p>　　“那又怎么樣！我有自己的選擇！不管這正確與否，我都什么都不會說的。我只要聽話，‘徐’就不會對他們動手，一定是這樣?！?p>　　“是......嗎？”

　　李溫冷笑著，卻是將一疊文件狠狠摔在他面前。這是醫(y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附屬有法醫(yī)鑒定的死亡報告。

　　“死亡證明么？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想看?！?p>　　“你仔細看清楚名字，然后給我把他念出來?！?p>　　“名字？死者，張——”

　　他的后半句凝滯在了冰冷的半空中，隨著顫抖的雙手一起墜落在地上。

　　“張......”

　　“你說啊。江澈。把那個名字說出來。他叫什么，他的代號是什么。他在‘徐’的手下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和地位。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說出來?！?p>　　“這不可能，‘徐’明明跟我說過——只要聽話，所有人都會沒事的！這是假的，這一定是假的！”

　　“這印有市人民醫(yī)院和法醫(yī)鑒定科的雙重印章。真?zhèn)涡晕译S時可以讓你去查，當(dāng)然是被綁著的狀態(tài)。另外，新聞報道這幾天也一定會甚囂塵上，無良媒體們無聊的揭露相信也不會難以入你的法耳。有那個想法的話，你隨時可以去查驗。只是——你真的會有那個心情嗎？”

　　“兇手呢？兇手是誰？是誰殺的他！”

　　“現(xiàn)場留有一把重型狙擊槍。但犯罪嫌疑人很有可能戴著手套，所以并沒有留下任何指紋。但根據(jù)遭受到的強烈信號干擾來看，犯罪嫌疑人一定掌握了足量的信息技術(shù)。由此判斷，狙擊手就是張春生?！?p>　　“張春生？那個總是一言不發(fā)的，像個木頭人一樣的中年女人？”

　　總算聽到了有價值的信息。李溫緩緩坐定在了椅子上?？磥恚瑥埫鬟h的死確實對他造成了震動。無論多么的鐵石心腸，只要聽到身邊人的離去，就還會感到一些些心痛的吧。就這點來看，江澈與“徐”的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是坐實了。

　　“對。就是那樣的女人。而我可以告訴一些更為夸張的戲劇性事實?！?p>　　“什么？”

　　他的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大。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而虛汗也正如瀑布般在他的身上游走。李溫知道，是時候了。

　　他打了個響指，審訊室之間的隔閡被揭開。墻壁所映射的倒影散落出一個詭異的弧度。透過一層透明的壁壘，李溫看到了張保國與“張春生”的對峙。而此時此刻的張保國，卻也和李溫一樣輕輕地微笑著。

　　他們都知道。一切，剛剛好。

　　“張春生！張春生被抓了！不......不不不不，怎么和他說的完全不一樣！如果張明遠行動失敗，那應(yīng)該是他親自出來解決，為什么要讓張春生來——這不對勁，騙人的，騙人的！”

　　在極大的恐慌和迷惑面前，這個狡猾的男人明顯亂了陣腳。很多有價值的信息盡數(shù)流露，而李張二人的詭計得以實現(xiàn)。將計就計的法寶實為靈丹妙藥，而這個假的“張春生”也的確能發(fā)揮她該有的作用。就算她呆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也依舊是一尊佛。

　　一尊詭面佛。

　　“繼續(xù)。談?wù)勥@個計劃?！?p>　　人失控的情況下，理智失去了主戰(zhàn)地位，而只需要輕輕推波助瀾，陷入驚恐中的人就會很輕易地說出些自己大腦里深處的記憶，不被理智所分析和判斷的內(nèi)容。純自覺地把該說的話，一五一十地通過引導(dǎo)說出來。

　　他好像沒聽見李溫的聲音，開始自顧自地喃喃些什么來。

　　“張明遠應(yīng)該盯著那棟別墅的。張明遠應(yīng)該盯著的。如果警察查到了它，就應(yīng)該用群演迷惑視線的同時，自己綁上炸藥去把那些線索全都炸掉，不能讓來不及收走的東西把真相暴露出來。但他為什么沒能做到？為什么？引爆一根引線不就結(jié)束了？”

　　“是騙子。張明遠是騙子。張春生殺了他，處決了騙子。好事，是好事。就應(yīng)該爆他的頭，讓他顱骨爆裂！讓他腦漿四散而飛！會沒事的，都會沒事的。‘徐’預(yù)見了這一切！我們都還有希望！哈哈......哈哈哈哈。”

　　“喂，江澈?！?p>　　他的情緒明顯有些不對勁。而他的身子也像是有些癲癇發(fā)作的怪狀，開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而神情也變得詭異和乖張。他很明顯地正在變得不正常！

　　難道說——難道說這種過于強烈的刺激讓他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病變？還是說他本來就有這樣的過激反應(yīng)，卻一直沒說出來！

　　他是故意的嗎？還是說刻意安排成這樣的！

　　“張明遠是活該！他是叛徒！李溫，他想逃離法網(wǎng)，他想贏來救贖，卻根本不知道他早就沒希望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孩子，他懂個屁??！李溫，他就跟我孫子一樣，天真！天真！天真啊?。。。。?！”

　　“你冷靜點！喂！”

　　監(jiān)控攝像頭里的鏡頭變得非常難看。李溫不禁有些窘迫起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這種誘導(dǎo)式的激化方法，竟然讓他觸發(fā)了精神創(chuàng)傷病癥。審訊室的大門被打開，幾名刑警連忙沖了進來。

　　“發(fā)生什么事了？李隊！”

　　“我懷疑江澈患有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跟老余說，他的應(yīng)激關(guān)鍵詞可能是，張明遠，還有張春生。快帶著他走！”

　　“是！”

　　“走！”

　　眾人七嘴八舌地架走了鬼話連篇，哭天搶地的江澈。而他臉上的折磨與痛苦，卻也在李溫的精神世界中留下了不小的陰影。奇怪了——筆記本里的相關(guān)記述中，就算李溫和周熹確實對江澈進行了刑訊逼供，但是既然江澈能夠抵抗那樣的傷痛，并還能由理智主導(dǎo)并對陳凌進行誘導(dǎo)的供述，就說明他的創(chuàng)傷應(yīng)激反應(yīng)并不是在此刻形成的，而是之后一定又受到了某種層次的折磨。

　　也就是說，在4月24之前，3月13日之后這段時間里......存在著某種讓他產(chǎn)生病變的誘因。

　　難道說！

　　李溫望著筆記本上稀稀落落的內(nèi)容，不禁猛地一驚。

　　要知道，信息本身是一個巨大的曲面，很多時候我們只能從一個角度去觀測，而另一個角度里的內(nèi)容我們很難去捕捉。而如今，李溫也正面對著這樣的困境。他相信，江澈所說的“張明遠是騙子和叛徒”一定有其原因，不管是自我判斷還是信息使然，一定有原因。

　　而這突破口，或許真的要從，失蹤的江雨處下功夫。

　　李溫如是想著，目光瞥向另一處審訊室里的張保國與“張春生”。他們顯然也都看見了江澈的失衡，也都感到極其震驚。于是臨時之下，張保國也準(zhǔn)確暫時結(jié)束問訊。

　　他跟李溫招了招手，然后彼此一起在外面碰頭。

　　“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張局？”

　　“這話應(yīng)該我問你，到底怎么回事？”

　　兩人都有些突如其來的急躁。他們緊張地喘著氣。

　　“得找到江雨?！?p>　　倏忽之間，他們竟說出了，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