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入秋,但天氣依舊使人煩躁。早晚的清冷不足以使午時的烈陽嬌緩起來。地里農(nóng)作的漢子和牲口自覺的尋找陰涼地與水源,泛著金波的麥子滾滾襲來,天地一片愜意,喜悅的映著今人愉快的黃色。一幅秋收之圖已然浮現(xiàn)。不知是本就帶著的還是因賀老漢的出現(xiàn)而顯得沉沉死氣。
夜里。褪去鐵石一般的青色長袍,賀老漢端正的躺在床上,閉眼冥想?;叵肫鸾裉煊袥]有人頂撞了他;或是對他不敬;又或是有人觸動了他的規(guī)矩。想到這,賀老漢的臉露出難相,焦慮的鎖著眉頭,仔仔細細的回想起那不肖子孫。
寅卯之時,凄戚的青月正無力的吊在一邊,弱弱的輻射出幽靈般艷青的光暈。寅卯之交,淺紅色的太陽雖未露出但那茁壯的光芒早已出現(xiàn)。天像是被蒙上一層薄薄的白紗,朦朦朧朧的,使人不禁暈眩起來;天又像是被細緩而充實的水流慢慢沖淡,直至消褪了顏色。卯時過半,太陽奮力的爬上天空,月亮卻早已經(jīng)困在紗里,掉進水里,不見了蹤影。太陽倚靠著山邊,迸發(fā)出強勁有力的溫度,漸漸的,世上有了溫暖。
賀老漢一年四季的服飾唯有那件青色的長袍不曾更改。絕對不能更改。青色的長袍把賀老漢本就不大魁梧的身材襯托的莊重又嚴肅。他也常常因自己讀過幾篇四書五經(jīng)的文章而整天滿口什么“孔子曰”,“孟子曰”的。讓那旁人都以為他是個“大儒”,至少在他們莊上。故而人人都稱他為“先生”。賀老漢長著一雙不大不小的丹鳳眼,一對頗為莊嚴的彌勒佛耳,一個笨重而憨厚的牛道鼻,下面是張古典的文人嘴,一口熟透的玉米粒的牙。這些組合在一起,拼湊出了賀家庵的第一個快將秀才之人。即便是杖鄉(xiāng)之年,賀老漢的頭上也必須頂著—童生。心中自然是不悅,可一想到自己是打有這庵以來讀書之最,之高者,便釋懷些許。但“童生”二字還是讓賀老漢的眼耳鼻口牙如同雜燴一般攪拌在一起。
莊上有個叫二狗的青年人。自打出生以來就被冠為“二狗”。他曾問過父母為什么要給他起個這樣的名字。
“人家孩子都叫這名。歪名好養(yǎng)活,你個娃娃知曉個屁!”
“為什么我們家不能叫別的名?”二狗的父母未曾想過,也不會去想這個問題。但都因忙著農(nóng)活而隨意的甩一句:
“去問賀老先生,你這名是他起的?!?p> 小小年紀的二狗揣著疑問奔向賀老漢的院子。推開院門,二狗便用那像嫩草一般的聲音向賀老漢唱個諾:“先生好!”賀老漢坐在藤椅上,身上穿著那件青色的長袍,臉像是枯裂的樹皮,手上拄著像是枯干的藤條擰緊一樣的拐杖,頭上和嘴的四周都布滿了雜糅在一起蛛絲一樣的白色毛發(fā)。靜靜的在微弱的陽光下沐浴,像是一棵即將枯死的旱楊樹。
賀老漢聽見這青春喧囂的聲音不免有些心煩。便道:“誰家兒童,竟如此無禮,難道不知叩門請安之禮!罷了罷了,似此窮山惡水難出大才。”
“先生好?!?p> “嗯。何事?”
“聽我娘說,我的名字是先生起的?!?p> “嗯。不錯,是老夫起的?!辟R老漢抬了抬那沉重的眼皮,露出足以把人看清楚的縫。又閉上眼說道。
“先生為何要給我取名‘二狗’”
賀老漢回光返照似的瞪大了眼睛,仔仔細細地端詳眼前這個娃娃。這個竟然提出疑問的娃娃。
“娃娃。別家孩兒都叫此名,為何你要與他人不同?!?p> “為什么一定要跟別人家的孩子一樣?!?p> “唉!豈不知孔子曰‘……’孟子曰‘……’”
二狗已聽不懂賀老漢在說些什么。他只隱約感覺不到太陽的照射。用眼瞅見賀老漢那骨瘦如柴的影子逐漸肥大,扶著墻壁慢慢地站了起來。蜷縮如蛇的影子此時已緩緩舒展開來,將那陽光遮擋的嚴絲合縫。枯死的旱楊樹霎時活了起來。
二狗猛然覺得眼睛一痛,一束光照射眼里。
“娃娃,聽明白沒有啊!”賀老漢又嵌入藤椅中。
“明…白…明…白…聽明白了?!?p> “那就好。這是因為你身上有一股子邪勁,把你怔住了。故而才會背大道而行之,幸得吾指點迷津啊?!?p> 二狗托著腳一瘸一拐的拽回家。旁邊的大樹下,只有花兒在樹蔭下暗淡的開著,陰影之外是一片青嫩的野草和不羈的野花驕傲、放肆的向天里鉆。二狗心里想著:“難道不是在影子里的花長的更美嗎?”
夜里,二狗低著頭不知走到哪兒,抬頭向四周看了看,見前面有個石頭做的小廟,想起父親曾說過這山上有個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的廟,二狗當時只想要去看看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這倆個神仙長什么樣?現(xiàn)而今就在眼前,二狗立即提起了興趣,用頭引著身子,身子帶著胳膊和腿,腿提著腳,一跑一跳一蹦的過去??僧敹房吹搅藚s又蔫了身子,拖著腳一瘸一拐的回家去了。他看到的土地爺爺?shù)臉用簿古c賀老漢一分不差。
大地再次裹上素裝,二狗清楚的記得這是他第四次與莊上的猴孩們一起弄雪。
初六的這天,是二狗本家的三哥大喜的日子。按照族里的規(guī)矩,三哥必須娶鄰莊未謀面的女子過門。大喜的前一天,二狗跑到三哥的屋里,問三哥要當新郎官了,心里是怎樣的開心。三哥卻說:“二狗,你長大了可別像你三哥這樣的窩囊,連個媳婦都要別人給。”
“三哥,你不窩囊!你都當上新郎官了。多風光??!”
“當新郎官怎么了!照樣是窩囊,是廢物!”三哥的表情在青色月光下顯得如此的猙獰。
“三哥,你你…你怎么了?!倍穾е耷徽f道。他沒想到這個平日里面容和藹,不會發(fā)怒生氣,甚至于連個米粒大的臭蟲都不會弄死的三哥。會在大喜的日子前的晚上變得如此可怕。“二狗,三哥沒事。只是你要記住,算是三哥求你的了?!薄叭?,你說,我一定答應你?!薄昂茫纷盥犜捔?。答應三哥一定要跑出賀家庵,永遠不要回來。”
“好?!?p> “三哥送你本書,你要好好藏著,千萬別被人發(fā)現(xiàn),等你識字了再看?!?p> “嗯。”
初六到了,一切的行程都按照賀老漢及族中的規(guī)矩辦了。只是二狗沒見三哥的一絲笑容。
第二天,三哥和新娶來的女子都死在了床上。女子是被勒死的,三哥拿剪子把喉嚨割破了。二狗聽到這件事,倒也沒什么事,好像心里知道會這樣。到三哥家的時候,伯父和嬸子正與賀老漢商量著怎么辦。二狗依靠著門向里探去,聽見
“哎呀,這可怎么辦呀!我的苦命的兒??!”
“別哭!婦人家的天天就知道哭!”
“我不哭怎么弄,你還叫我去死嗎你!哎呀!老天爺啊我這是做什么孽了??!”
“你哭管什么用,你還能把他哭活了?”
“你別說這話,要是能哭活,讓我哭上七七四十九天我都愿意!”
“別哭了!你還讓我這個老頭想轍不想!”
“就是!四叔,您老給個主意!”
“現(xiàn)而今,出了這檔子事,得先給女方家個交代,畢竟是死在咱們這了。”賀老漢說完,看見了門口的二狗。二狗立刻跑出去,他又看見了那天晚上的土地爺爺。
“四叔,我就是鬧不明白,我兒子他他…唉!”
“福生,我看吶,多半是那本書作的怪?!?p> “四叔,您是說憨虎從山里拿回來的那本?”
“嗯?!?p> “對,我看那本書上寫的什么共產(chǎn),平等的。這一看就是禁書啊?!?p> “誒,那本書呢,得趕緊燒了,不然全庵的人都得死?。 ?p> “是是,四叔?!?p> 轉(zhuǎn)眼間梅花已開了十二次,落了十二次。二狗到了十七歲,除了與家里幫忙做農(nóng)活,還要每月去鎮(zhèn)上的飯館里當學徒。正青春??!二狗也不免例外,整天在鎮(zhèn)里見的那些洋裝女人與闊佬太太已經(jīng)把二狗的眼光提升了一個境界。他很慶幸,因為這一幕沒有被那個穿著青色長袍的賀老漢撞見,否則,他必將以罰跪祠堂而備受煎熬。二狗從小就怕跪祠堂,一晚一晚的跪。夜深時,陪伴他的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以及桌上的蠟燭和眼前一片的祖宗牌位。二狗每每望著牌位都會想到“老祖宗真的那么神嗎?進點貢,上柱香就能風調(diào)雨順,保護子孫連中三元?老祖宗的話能夠像山一樣正確,那為什么我覺得憋屈,難過呢?”想到這二狗必將笑著說:“我就是和別人不一樣。”燭火從慵懶軟癱立刻變得精神挺拔。
二狗的心上人是飯館老板的小女兒――荷兒。荷兒是妾室范辛氏生的,在荷兒四個月大的時候范辛氏暴斃在床上,因此荷兒就被人們說是天上的晦星下凡,使人避而遠之。唯有二狗親近她。
“二狗哥,你為啥叫二狗?”
“不知道?!?p> “那你為啥怕那賀老頭?”
“不知道?!?p> “那你為啥這么怕跪祠堂?”
“不知道?!?p> “你真是個傻二狗,怎么一問三不知啊。”
……
為啥?二狗也這么想著。到底是為啥?二狗的腦子里并沒有去想這些問題,而是漂浮出一件青色的長袍和六個大字:孔子曰,孟子曰。
“二狗哥,你最想干啥?”
“出去?!?p> “出去?”
“對,出去。去外面看看,到底外面是啥樣的?!?p> “二狗哥,你為啥非得出去?”
“因為外面的花草長的好?!倍坊仡^看著荷兒,荷兒用最無邪,純潔的笑容作為回應。
二狗忽覺得后腦被人擊打一般,迷迷糊糊的倒下去了,掉在墻邊的一堆干茅草上。依稀可以聽到老板的呵斥和荷兒的哭聲:
“媽的,你小子是想吃肉想瘋了吧!敢動我家的姑娘。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樣。呸!去你媽的!”
“二狗哥,嗚嗚……嗚嗚……”
當二狗再睜眼時已到了莊口。他看見那個穿著青色長袍的賀老漢站在門口,燈籠把他的影子映照得又長又細,活像成精的樹藤。他隱約聽見賀老漢嘟囔了一句“唉!這股子邪勁又回來了,又回來了!”
山上的山楂紅了八回,酸了八回,甜了八回。二狗回到了莊上。今時不同往日,二狗是以一名紅軍政委的身份來這里進行土改。二狗最先把土改的通知張貼在祠堂門前的柳樹上,然后回到家里報個平安便又回到柳樹下宣傳土改。鄉(xiāng)親們聽說可以分到土地和牲口便高興的忘乎所以。
“二狗子,幾年不見出息了嗎!”“就是,我還以為你小子發(fā)了財就不認我們了?!薄熬褪堑?。該不會是被哪個狐貍精給迷住了吧?!?p> “你們說話尊重點,這是我們團的賀政委!”
“小孫,說話注意態(tài)度!”
“賀政委?你不是二狗子!”
“我是二狗子,但我改了名,現(xiàn)在叫賀星火?!?p> 鄉(xiāng)親們立刻小聲的議論著。
“哼”。賀星火聞著聲音看去,賀老漢穿著褪色的青色的長袍,立在門口。
當天夜里,賀老漢便逝了。家里人遵循著賀老漢的遺愿,把他的青色長袍當作壽衣并入棺材。三天后,賀老漢出殯入土。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者誦詠悼詞
維民國十七年歲次十二月七日,賀言審等謹以剛鬣牲醴之儀致祭于
賀言寶先生之靈前曰:
嗟呼,天之生人兮,厥賦維同,良之秉彝兮,獨厚我公。雍容足式兮,德望何崇。優(yōu)游自適兮,突爾潛蹤。悵望不見兮,杳杳音容。只雞斗酒兮,儀愧不豐。冀公陟降兮,鑒我微衷!伏維尚饗!
賀星火在收拾賀老漢的院子時,在那件藤椅下看見了一顆剛破土的嫩芽,綠的耀人眼。
“叔叔,你這身衣服真好看?!?p> “謝謝你,三柱兒。其實還有一件衣服比我這件還要好看!
“什么衣服?”
“中山裝?!?p> “有多好看?”
“像那東方初生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