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和林飛相識起,我便與他約定,一定要在盛夏爬一次火焰山,去看看山上的那團火是否真如想象中那般熱烈到不可接近。
2001年,盛夏未至,阿婆病重,我匆匆趕回去照顧,她還是在三日后去世。
我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早在高中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一步路要分成3步走,我總以為老人家年紀大了都會慢下來,像我家那臺老舊的縫紉機,有點生銹,但還能工作。
人總歸不是機器,零件生銹了上點油還能堅持。人不行,人是一次性的,身體的零部件壞了就是真壞了,即使修好了也只是續(xù)命,而阿婆根本沒怎么修過。在她疼的那些日子,因為沒錢,就只能死死地熬,或許她曾在無數(shù)個深夜和疼痛對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她的寶貝孫子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經(jīng)受過怎樣的疼痛,直到后來她的痛已經(jīng)成了習慣,不再覺得痛了,她便與我永遠地訣別。
林飛手中抱著那件阿婆生前打好的毛衣,不說話,也不動。毛衣是綠色的,阿婆總說綠色好,看起來生命力旺盛。
鄰居的阿叔阿嬸們幫著我操辦葬禮,我全程沒掉什么眼淚,聽他們的指揮,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送去火化的時候,我看著阿婆睡在那層白布下邊,總覺得她會再次起來喊我,大孫子,我去給你做飯。我等了好一會,她都沒起來,然后殮導師開始推著她往里送,我終于受不住一下跪在地上,拉住她的手,嚎啕大哭。
阿婆走的時候其實并不痛苦,我前面說了,她的痛已經(jīng)成了習慣,不再覺得痛了。她被發(fā)現(xiàn)快不行了,是因為摔了一跤。鄰居家叔叔過來借鐵楸挖地,見她躺在地上呻吟著卻動不了,才趕緊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這一跤摔到了脊椎。
阿婆走前我守在她的床前,她和我說了幾句話,她說,默,老天是公平的,若你想得到什么東西,一定得拿什么去交換,這個規(guī)則從你出生開始就已經(jīng)定好,不可以更改。
我哽咽著說,我不想要別的,只想要你永遠陪著我。
她用粗糲的手抹去我的眼淚,聲音空靈像來自遠方,說,人不能違背大自然的規(guī)律,我知道,我到頭了。老天爺對我足夠好,叫我失了一對兒女,卻留個孫兒陪我到老,我知足了,我看到你爸爸媽媽在向我招手了。她轉(zhuǎn)向我,表情專注,說,交換已經(jīng)開始了,默,你早晚會明白。
后來,我總是時不時拾起外婆這幾句話反復咀嚼,終不得解,還是有一次見到路嘉軒,他告訴我說,李默,有些罪總要有人贖。
回到學校后,我的痛苦才真正開始。我和林飛牽手的照片被打印了貼滿整個校園,林飛的學校應該也一樣。是有一次在牛肉板面店里,我在桌子下偷偷覆上林飛的手,只那么一次。每張大海報上面,都用紅筆寫滿了謾罵字詞,“同性戀、惡心、死基佬”等字眼指向我和林飛。我很疑惑,我從未覺得自己愛上林飛是錯的,也沒覺得自己礙了別人什么事。
我在學校朋友不多,更從未樹敵,一時真想不到是誰對我如此憎恨,做到這程度,想必誓要毀了我。我很擔心林飛,他那么敏感,勢必會比我難受百倍,我一直想找他,但是我太累了,大腦陷入一片混沌,看了幾眼那些海報,就回宿舍睡覺了。倒是我的室友們,知道我剛沒了阿婆,跑到樓下一張一張幫我撕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晚上,我整整睡了30個小時,正想出去找林飛,就聽到有人咣咣咣敲門,異常急促。我下床開門,是黃毛的工友,他喘著粗氣,眼睛通紅,說,黃毛,黃毛沒了。
我可能是睡多了,差點沒站住,工友一把扶住我,我說,你帶我去看看吧。
又是白布。林飛呢?站在醫(yī)院的病房里,我的腦中反復重復這兩句話。黃毛也是被白布蓋著,這一次我明白了,躺在白布下的人是不會再站起來了,不會叫你吃飯,不會和你說話,更不會再對著你笑,哪怕一次。
旁邊站著兩位醫(yī)生,一位年老一些,一位很年輕,應是剛畢業(yè)的實習生。黃毛的黃色頭發(fā)有一點漏在白布外邊,我問年老的那位醫(yī)生,我能,剪一點他的頭發(fā)嗎?他看起來有點為難,我似乎對著他賠了個笑,說,我想留個念想。他同意了,差人給我?guī)Я税鸭舻?,我剪之前,那個年輕一點的醫(yī)生叫我節(jié)哀,我又沖他笑了一下。
那塊白布被掀開一點,醫(yī)生說摔得太難看,你別看了,剪吧。我拿著剪刀的手有些顫抖,年輕醫(yī)生想要幫忙,我拒絕了,抬起另一只手按著,剪下了一小撮。走之前我跟醫(yī)生要了一個裝藥片的小袋子,裝著黃毛在這世間給我唯一的留念。
我在走廊坐了一會兒,黃毛的爸媽到了,我就走了,我不想再聽到人哭。
我在黃毛的工友口中得知,之前來醫(yī)院照顧黃毛的那個女人,名叫穗穗,今年25歲,兒子小旭今年4歲。上次打黃毛的那個男人,也就是穗穗的老公喝醉了,又在打穗穗,孩子在旁被那男人不小心帶倒,絆到了桌子,一壺新燒的開水直直地澆下來,全身燙傷,沒搶救過來。孩子走后,穗穗毅然決然跳下旁邊的護城河。
他說黃毛一直以來都對穗穗和小旭很好,他已經(jīng)攢了不少錢,準備這個房子蓋完就帶他們娘倆走,房子還有一個月就完工,黃毛自未完工的樓房最高層一躍而下,從一扇未建成的窗戶里。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這一年來經(jīng)歷的苦與樂是夢,夢醒了我就能重新開始,但我總也沒醒,一直在這個夢里與命運無休止地纏斗。
阿婆的死對我來說,是個句號,因為前面有無數(shù)個逗號鋪墊著,她越來越彎的腰,越邁越慢的步伐,我為自己做了足夠的心理建設(shè),所以對她的離去接受得很快;但黃毛不一樣,他的離開像一個頓號戛然而止,沒有任何預警的,給我悶頭一棍,叫我哭都哭不出來,仿佛有大把的故事沒講完,就停在那了;而林飛,在2001年之后的五年里,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一個問號,因為自那之后的五年里,我再沒見過他。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就這樣變成三個符號,橫亙在我的心里,時不時地刺我一下,在每個失眠的夜晚,我都獨自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