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過去,浩好好依然記得父親臨走梵煌城中城前的那個下午。
火燒云在眼前熊熊翻騰,冬日的黃昏滿是激蕩后的寂寥,就像是在預(yù)示著離別。
他乖巧著坐在父親身旁,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一天的驚奇歷險。
即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父親的面容,卻還記得那面容帶來的歡喜與溫暖。
父親那時候在聽嗎?
或許不在,因為那個時候父親就做好了離開的打算。
平日里難見的夜息翠鳥從枝頭躍起,掠過明月時清啼一聲。
這一幕恰好被浩好好捕捉到,他忙激動地指給父親看。
他記得,父親那時的雙眼中閃過淚光,卻又將悲傷隱藏得轉(zhuǎn)瞬即逝。
那晚他睡了一個好覺,完全沒有覺察到身旁的父親已經(jīng)起身離開。
第二日,那個降雪的冬日清晨,他從朦朧的睡意中清醒。
只看到望姨手里拿著封信在痛哭。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現(xiàn)如今每每在深夜想起,還是能讓浩好好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的妻子、曹王都萊與尾不敗的次女、都靜楓的妹妹——都靜青也總會在這個時候,耐心安慰他。
去年四月,都靜青懷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驚擾妻子的休息,浩好好很是愧疚。
都靜青是個傳統(tǒng)的溫雅女性,卻又像她的母親一樣,喜歡耍刀弄劍,性子是剛?cè)岵?jì)。
她輕輕撫著丈夫的后背,只道:
“若是你心神不寧,不如叫上我兄長一起去看看望姨,你都忙得多久沒去了?!?p> 浩好好的確是忙。
十八年前,雖然鎮(zhèn)石已經(jīng)消失,但是城中城這次卻并沒有隨著鎮(zhèn)石而崩塌。
但是,借助符紙斬妖除魔的過去,已經(jīng)徹底成為了傳說。
現(xiàn)在的城中城就像是一座普通百姓所居住的城了。
望姨在父親走后的第三年,當(dāng)上了百生醫(yī)莊的莊主。
不過她所救治的,不再是負(fù)傷的妖魔獵師們,還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們了。
而浩好好,也繼承了她的衣缽,為醫(yī)藥事業(yè)做著一份貢獻(xiàn)。
聽到妻子這般說,浩好好便也覺得有理,下床便給云京城的都靜楓一家寫去了信。
都靜楓今年十八歲,也長成了一風(fēng)華正茂、風(fēng)度翩翩的少年君子了。
他雖與浩好好相差八歲,但兩人關(guān)系甚好。
而且他也從事醫(yī)學(xué)這方面的事務(wù),在左丘家門下的郎中診所里工作,所以二人極有共同話題。
都靜楓娶了靖安平與萬喜的女兒——萬蕙娘。
蕙娘是個潑辣女子,很會掌家,據(jù)說都靜楓是個妻管嚴(yán)。
隔天,都靜楓就寄了回信,但他叫浩好好等他幾天時間。
因為他昨日喝酒歸家太晚,被蕙娘罰了兩日禁閉,現(xiàn)在還不能踏出家門。
真是叫浩好好看了哭笑不得。
但都靜青與他說:
“蕙娘與我差不多時間懷了孩子,哥哥還敢出去混,不怪蕙娘生氣!”
浩好好也不敢多說話了。
兩日后,都靜楓帶著蕙娘如約到了梵煌城中城。
這四個人也是一家子親戚,蕙娘進(jìn)城中城也能順帶拜訪父母親。
眾人便高高興興地談笑著,面孔上都是許久未見后的欣喜。
但一提到望歸桑的身體狀況,大家便都笑不出來了。
都靜楓沉沉嘆了口氣說道:
“唉,望姨年輕時用符紙落下了病根,隨著這些年年紀(jì)上去,這心臟的問題啊,怕是…”
蕙娘與都靜青擔(dān)憂地對視了一眼,都嘆氣著垂下了頭。
都靜楓又抬頭看向浩好好,干咳一聲,試探著說:
“浩兄,這次見望姨,你可得問問百生醫(yī)莊的事了…”
浩好好聽了這話,心里便有些煩躁,他不耐煩地應(yīng)道:
“望姨上頭還有仍念伯,除了仍念伯,還有蕙娘的阿爹,怎么輪得上我這個晚輩多嘴?”
蕙娘響亮地“嘖”了一聲,開口道:
“浩哥,您也不是不曉得?!?p> “仍念伯這些年潛心鉆研學(xué)術(shù),壓根不管這些事?!?p> “我的阿爹也早跟我娘過悠閑日子去,不管醫(yī)莊救人治病的這些事了。”
“您現(xiàn)在就是醫(yī)莊里年輕一輩中輩分最大了,望姨也有心栽培您,您何苦不接受呢?”
都靜楓忍不住又干咳一聲,提醒妻子別說話太直白。
蕙娘直接回了一個白眼,說:“嗓子不舒服自己去討藥喝,在這兒跟個烏鴉似的叭叭?!?p> 浩好好忍俊不禁,但隨即收斂了笑意,嘆道:
“唉…或許我是接受不了望姨…這些年來她撫養(yǎng)我長大,就像我的母親一樣。”
浩好好想起了什么,不禁眼眶微紅:
“而且她…終身未嫁?!?p> 眾人陷入了沉默,另三人只聽過他父親的名諱,卻未見過他父親的真人。
對他們而言,浩好好的父親是一個傳奇人物。
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還是都靜楓率先站起了身,提議道:“不如我們現(xiàn)在就動身去見見望姨?!?p> 十八年了,那所小屋仍然靜靜矗立在醫(yī)莊的竹林深處。
浩好好對望姨,從來都覺得對方是亦師亦母,帶著對她的敬畏感和崇敬感。
若問兩人親不親近,浩好好只能說,望歸桑是個徹徹底底的嚴(yán)母,少有溫柔流露。
但是浩好好很愛這位母親,這是毋庸置疑的。
孤零零的小屋內(nèi),傳來幾聲咳嗽聲。
浩好好心急,沒打聲招呼便推門走進(jìn)。
望歸桑一身素衣,頭不戴釵,只簡單成髻。
她坐在桌前,歲月終究在她的臉上留下了些許痕跡。
“望姨?!?p> 浩好好忙向她問好。
“好好,小楓,蕙娘,阿青,你們都來了。”
望歸桑面上的神情毫無起伏,手上將沾了血跡的手帕疊放著。
都靜楓一眼看到手帕,驚愕叫道:
“望姨!您咳血了?”
望歸桑淡然地點點頭:“年紀(jì)大了,生病了,小病而已?!?p> 都靜楓皺著眉頭道:
“這可不是小病,您…”
但望歸桑用眼神止住了都靜楓的話頭,屋內(nèi)陷入了沉默。
半晌,望歸桑從桌前起身,輕聲吩咐道:
“好好留下,你們仨先出去吧,蕙娘跟阿青懷了身孕,沒事別亂跑?!?p> 其他三人都看了看浩好好,不敢不聽望歸桑的話,都乖乖走出了屋子。
“望姨…”
浩好好扶著望歸桑坐到了床沿邊。
“十八年,轉(zhuǎn)眼過去了,好好,你在這醫(yī)莊可還住得習(xí)慣?”
“當(dāng)然習(xí)慣,我將醫(yī)莊視為自己的家?!?p> “那…你真正的家,你可牽掛過?”
浩好好反應(yīng)過來,望歸桑這是在說聚摩城。
“聚摩城有雨澤姑和貴姑父幫襯著,我是很安心的。”
“是啊,新聚摩城的重建離不開他們夫婦,更離不開當(dāng)年你的父親和尾先生。”
“望姨,那都是舊事了?!?p> “雖是舊事,可依舊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叫我怎么也忘不掉啊?!?p> 浩好好知道望歸桑這是意有所指。
她道:“你要記住,你父親是位英雄,他是心懷天下蒼生之人。”
浩好好不知怎么了,聽罷這話,忍不住淚如雨下。
望歸桑憐惜地將他抱入懷中,就像是小時候一樣。
“好好,你應(yīng)該像你的父親一樣,繼承我的衣缽,待我走后,就做這醫(yī)莊的莊主吧。”
浩好好哭著點點頭,他能感覺到,望歸桑即將遠(yuǎn)行。
兩個月后,蕙娘和都靜青在同一天生產(chǎn)。
一個月后,望歸桑病重辭世。
她死時,大雪紛飛。
浩好好是悲的。
悲在望姨中年離世,一生苦難滿是遺憾。
浩好好是喜的。
喜在蕙娘和都靜青都平安無事,誕下一兒一女,都靜楓說真是一個“好”字。
他們四人決定一起去寺廟內(nèi)為孩子求個長命鎖。
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去霖露的竹峰寺,覺得那里比其他地方更有紀(jì)念意義。
而那里戰(zhàn)后重建,也已然是一片欣然之景。
兩個做娘的抱著孩子去求鎖,都靜楓也跟著進(jìn)去了,只有浩好好想要一個人逛逛這竹峰寺。
這就是父親從小長大的地方?
他這樣想著,漫無目的地閑逛著。
霖露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大雨,潮濕的石階讓他差點站不穩(wěn)。
一陣雨后的清風(fēng)拂過他的臉龐,他只感覺心中微微一顫。
回過頭去,臺階的最高處,一個男人的身影正逆光而站,雖看不清面孔,卻又覺得是那樣熟悉。
他正想要細(xì)細(xì)辨認(rèn),卻只看到有一女子走到那人身旁。
兩人似乎是舊識,交談了一番,準(zhǔn)備一同離開此處。
但那人似乎被浩好好所吸引,駐留了腳步。
接著,那人問道:
“施主拜訪小寺,可是心中有未解執(zhí)念?”
沉行越
見本我,尋真我,成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