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顧明月的抉擇

　　天色已近晚，林間幽暗，薄霧籠罩，月影婆娑，小路上暗影斑駁，顧明月姍姍而行，身影仿佛與四周的靜謐融為一體。

　　這段路，顧明月早已熟稔，她喜歡這種靜，喜歡一個人安靜獨行，她其實并不戀棧權(quán)利，對于一呼百諾、揮斥方遒更是毫無興趣，可命運卻仿佛同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別人望眼欲穿的東西，她卻因父親的青睞而輕松獲取。

　　權(quán)利仿佛磁石，身邊不知不覺聚攏了許多人，就好像雪球越滾越大，想停下來也越來越難。

　　身邊的屬下們之所以能聚集在她周圍，自然是寄希望于依附她而實現(xiàn)自己的訴求，所以，當(dāng)聚攏的人愈多，這種因團體共生產(chǎn)生的需求便愈復(fù)雜，往往當(dāng)權(quán)者也是被脅迫者，很多情況下，都是那股代表集體意志的力量在推動著掌權(quán)之人。

　　除非什么也不做，但凡有所作為就難免觸動他人的利益，所以，無論顧明月愿不愿意，她都不得不為了身邊人，做許多違背本意，卻不得不做的事情。

　　從某種意義上說，當(dāng)勢力聚集到一定規(guī)模，就連作為勢力之首的顧明月也無法輕易左右，畢竟，如果跟著你沒任何好處，還得處處受氣，又有誰會追隨呢。

　　因此，追隨的人越多，需要被滿足的欲望就越多，你喜歡的別人也喜歡，那么為了我的利益，只好把別人喜歡的東西搶來給你，你才會發(fā)現(xiàn)跟著我的好處。

　　這就是顧明月面臨的問題，她需要建立自己的力量，就需要讓大家看到好處，而這些好處自然不可能憑空而生，她必須從其他對立的派系手中去搶。

　　這是個怪圈，權(quán)力越大，聚攏的人越多，共同的意志就越強烈，并且會逐漸因為需要滿足多數(shù)人而變得更復(fù)雜，隨著時間推移，當(dāng)權(quán)者或許早忘了初衷，只能被這種意志裹挾著不停前進。

　　所以，權(quán)利的斗爭沒有全身而退，也沒有各取所需，只有不斷的征服和被征服。

　　顧明月每天都要面對無數(shù)心懷鬼胎的人和暗藏玄機之事，她不得不變得小心謹(jǐn)慎，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因她必須時刻提防，那些不知從何處射來的暗箭與不知埋在哪里的坑。

　　這是陷入權(quán)利旋渦之人的共同悲哀，世界變得冷酷無情變得處處危機，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因為每個人都被自己的欲望驅(qū)使，很難面對利益的誘惑而保持本心。

　　唯有在絕對沒危險的思廬小徑，且應(yīng)對完威壓深重，讓人喘不過氣的父親之后。

　　往回走的這片刻時光，顧明月才能難得的放松下來，做回原本的自己。

　　然而今天，她卻思潮起伏難以平靜。

　　顧明月始終猜不透，父親為何在置自己孤兒寡母十八年于不顧后，突然選擇了她這個被遺忘的庶女代行家主之責(zé)，為何放著嫡子不用，偏偏選中庶出的女兒，甚至是一位因酒后亂性所致，身份卑微的婢女生的女兒。

　　時至今日她都清楚記得，從自己記事起，看到的就是整個家族對母親的欺壓，作為被家主一時寵幸后而拋諸腦后的女人，母親不僅要承受來自于原本同為奴婢，卻因妒忌眼紅而升起的莫名惡意；還得承擔(dān)為討好醋意十足的主母而頻繁降臨的欺辱，偌大的顧府，她和母親只能相依為命艱苦過活。

　　顧明月十歲時，同所有顧氏子嗣一樣，進入家族統(tǒng)一設(shè)立的學(xué)堂，這件事雖然沒有實質(zhì)性改變母女二人的處境，卻依然讓含辛茹苦的母親高興了許久，因為那代表家族終于承認(rèn)顧明月的身份，不必再頂著“雜種”二字。

　　母親不在乎自己被欺負(fù)、被羞辱、被遺忘，卻不舍得女兒與她一同受苦，哪怕母女倆因被克扣生活用品而忍饑挨餓，母親也會想方設(shè)法讓她盡可能吃飽穿暖，這就是母愛，無私而偉大。

　　因此，從懂事起，顧明月就發(fā)誓，一定要讓那些曾經(jīng)欺負(fù)過母親的人付出代價，一定要讓這世上唯一愛自己的人享受到應(yīng)有的榮光。

　　轉(zhuǎn)機來源于去年顧天行決定閉關(guān)清修之時，那時顧明月18歲，顧明堂17歲，基于出身的懸殊和性別差異，姐弟倆毫無可比之處，大家都理所當(dāng)然的認(rèn)為，家主一定會選擇顧明堂做代言人，鍛煉未來的家族繼承者。

　　然而任誰都猜不到，顧天行居然選擇了顧明月，這個身份至少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庶女。

　　能代替顧天行掌管家族，就意味著距離下任家主之位更近一步，這種明顯帶有羞辱意味的舉動，令主母一系大為憤怒，也正因此，顧明月與顧明堂背后的主母勢同水火。

　　不僅如此，顧天行甚至獨斷專行，將無比珍貴的啟靈機會給予了顧明月，而身為嫡子的顧明堂卻不得不以普通人的身份，繼續(xù)過著紙醉金迷的富家公子生活，難道顧天行不明白嫡庶區(qū)別？又或者他不清楚修行者與普通人的差異？

　　至今想來，顧明月都恍如做夢，她莫名其妙被父親選中，莫名其妙啟靈成功，入品成為修行者，又莫名其妙開始學(xué)習(xí)掌管家族的知識，學(xué)著處理家族事務(wù)。

　　這一切都詭異得令人暈眩。

　　當(dāng)然，顧明月的表現(xiàn)證明了顧天行的選擇沒錯，一年多時間，她從什么都不懂的黃毛丫頭，變成現(xiàn)在處理家族事務(wù)游刃有余的代家主，不僅沒讓家族蒙受損失，甚至在顧明月的操持下，有更進一步的欣欣向榮之意；

　　一年多時間，她從普通人邁入修行者門檻，在日?，嵤虏粩嗟那闆r下，仍舊飛速進步成為初階頂層的后天期修行者，雖然比不了傳說中那些一日千里的天才，但顧明月的修行速度已算是非常之快，這也證明了她修行的潛質(zhì)和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心中那個最初的疑惑卻始終沒得到解答。

　　她顧明月何德何能？為什么父親會選中自己這個庶出的女兒，卻放棄了明顯可以給家族帶來更大助力的嫡系一脈，要知道，當(dāng)家主母梅秀秀的出身更為顯赫，因為嫡系母家的根底乃是比欒城更高一層的清遠(yuǎn)郡。

　　就算顧明月再如何努力，也無法與清遠(yuǎn)郡大家族所能帶來的資源相比擬，所以，顧天行的選擇讓很多人疑惑不解，同時，也讓不少人耿耿于懷，原本只應(yīng)是簡單模式的家族管理，在這種氛圍的加持下，變成了危機四伏的困難模式。

　　顧天行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顧明月不得而知，包括今日在思廬的對話，顧明月也沒完全想明白。

　　家族里任何角落發(fā)生的事都難以瞞過顧天行，所以顧明月心里很清楚，她所代表的庶出一系，與顧明堂身后的嫡出一系之間的矛盾，顧天行不可能不知道。

　　既然父親支持她，就意味著顧天行默許了這種競爭的存在，可本就力量單薄的她，陳罡對于她的意義，顧天行不可能不清楚，卻為何要削去呢？

　　難道，父親已經(jīng)知道，今日之事并非巧合，而是源于她顧明月的精心安排，所以才要換掉陳罡來作為對自己觸及底線的懲罰？

　　可為何在她表示拒絕后，父親居然不再堅持。他最后提醒自己的那句話又有何深意？

　　顧天行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聽說上次顧明堂當(dāng)街傷人之后，就安排人去查了流浪等人的底細(xì)，對這些人的背景，顧明月清楚得很，不僅流浪，就連一起的老鬼、鐵牛、六耳猴、石頭等人都調(diào)查清楚了，在欒城做了十五年乞丐，實在也沒什么復(fù)雜。

　　這些人一窮二白，無根無憑，最適合用來做刀。

　　唯一脫出掌控的就是流浪，因為他莫名其妙突然就變得厲害，讓她一開始的打算落空，但好在并不離譜，雖有意外卻也還在掌控之中，只不過隨著流浪展現(xiàn)出來的心智與果斷，讓顧明月眼前一亮，因此立刻改變了最初的想法，因為一柄懂得思考的刀，若控制得當(dāng)，會產(chǎn)生更大的效果。

　　但顧天行最后那句話，卻讓顧明月猶豫了。

　　她很有自知之明，以她手里掌握的力量，顯然無法與顧天行相提并論，因此父親能看到更多潛藏在背后的秘密，既然他提醒自己，警惕棋子變棋手，那么她是否應(yīng)該放棄心中的打算，另尋他法呢？

　　可是，時間不等人。

　　不僅主母一系，還有勢力根深蒂固的家族長老堂，已經(jīng)蠢蠢欲動按奈不住了，現(xiàn)在還得加上父親顧天行給的一個月期限。

　　種種因素糾纏在一起，仿佛一堵墻壓得顧明月難以喘息，再無法破局，她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網(wǎng)落下來，而自己將在圍追堵截中一敗涂地。

　　若自己失勢，最慘的便是母親，這世界不會同情弱者，況且一個毫無修為的普通女人，權(quán)力傾軋之下，勝者必定會窮追不舍，好讓失敗的人永無翻身之地。

　　顧明月很清楚，一旦失敗，她必定死無葬身之地，為防止死灰復(fù)燃，勝者不會手軟。

　　到那時，以顧天行向來只重家族而不在乎個人的性子，必定不會對失敗的自己有一絲憐憫，就如同十九年前拋棄母親時那般冷漠決絕。

　　這種情況下，無辜的母親必然毫無生理，這個可憐的女人，如何能承受喪女之痛？因那是她得以忍受各種屈辱而堅持活著的唯一信念。

　　還有始終對母親耿耿于懷的主母梅秀秀，若她成為勝利者，可想而知母親會受到怎樣的折磨。

　　所以，顧明月別無選擇，危機迫在眉睫，她根本沒有更多的時間去從容布置，好不容易設(shè)計的陷阱，原本以為顧明堂躲不過的殺局，卻因為對流浪的失算導(dǎo)致落空。

　　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流浪帶回來，這根針杵在這兒，才會讓顧明堂歇斯底里的不擇手段，只有他們感覺被羞辱，才會鋌而走險，從而讓顧明月找到堂而皇之動用家族力量的機會。

　　甚至流浪展現(xiàn)出來的能力，也讓顧明月喜出望外，擁有勇氣和智慧的人，資質(zhì)通常不會太差，如果流浪也能啟靈成功，那就意味著她手里的刀可以用得更久，能做更多事。

　　顧明月實在太缺乏完全忠于自己的親信，導(dǎo)致她現(xiàn)在簡直有種求賢若渴的感覺，家族里向來權(quán)勢和力量成正比，不可能每件事都讓陳罡出面，若不能培養(yǎng)起自己信任且忠誠于己的力量，那么她顧明月的權(quán)利就始終脫不出水中浮萍的陰影。

　　無根浮萍，飄搖不定，風(fēng)往哪吹就得向哪兒飄，根本容不得自己的主見。

　　其實顧明月心里很明白，她把流浪當(dāng)成棋子，而自己又何嘗不是父親手中的棋子？

　　一路行來，顧明月腦中思緒不斷，各種近在眼前的憂慮和潛藏的風(fēng)險紛亂不已，讓她疲于奔命。

　　但這條逃避現(xiàn)實的路終究有抵達終點那一刻，路盡頭，焦慮的陳罡和看上去一切不縈于懷的流浪還等著自己。

　　顧明月只知道，當(dāng)見到陳罡和流浪的那一刻，她就必須做出決定，究竟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仍舊堅持她的計劃，甚至給予流浪一飛沖天的機會，讓他叩開修行者的大門？

　　還是如父親提醒的那樣，從長計議，暫時放棄流浪這顆已初顯成效的棋子？

　　放棄流浪，轉(zhuǎn)為防御？百密也難免一疏，只有千日做賊的，那有千日防賊呢。況且，不動用家族力量的話，她顧明月根本沒有本錢，能抵御住來自主母和長老堂聯(lián)手的打擊，結(jié)局可想而知。

　　堅持初心？流浪的存在讓顧明堂惱羞成怒，甚至主母一系難忍被當(dāng)眾掌摑的羞辱，突破家族競爭底線當(dāng)先發(fā)難？

　　然后自己巧妙的動用家族力量，打壓主母勢力，拉攏長老堂，慢慢剪除對自己不利的因素，等主母一系的中堅力量土崩瓦解之后，再轉(zhuǎn)過身對付日益囂張的長老堂？

　　如果順利，此消彼長之下，她就能逐漸成長并積蓄實力，等到力量足夠的時候，哪怕顧天行也無法輕易動搖她的位置。

　　如果不順利，大不了還是眼前這局面，充其量就是自己滅亡的時間提前些罷了，全盤皆輸?shù)谋瘎?，并不在乎早幾天面對，反而讓顧明月有種終于可以脫出煎熬的感覺，因為失敗，所以即便不認(rèn)命也得認(rèn)命。

　　或者……

　　悅來樓前的一幕幕，驀然劃過腦海，不得不說，當(dāng)時的流浪有種令顧明月亦感到心折的魅力，面對那種突如其來的遭遇，顧明月安排的黃雀還沒來得及出手，身為一介凡人的流浪，僅憑自己的實力，就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解決了，甚至弄成顧明月不得不站出來的局面。

　　流浪事先不可能知道她的安排，但他當(dāng)時那種下意識的反應(yīng)和毫不猶豫的行動，則正是化解危局的最佳對策。

　　生死之間都能迅速找到最有利的解決方案，這樣的人顧明月根本沒見過幾個，就更別提能為她所用了。

　　這種天賦源自與生俱來，還沒經(jīng)過任何后天的雕琢，如同一塊璞玉，若給予適當(dāng)?shù)牡耧?，是否能成為更珍貴的美玉呢？

　　想到這兒，顧明月終于明白了自己的選擇，既然無可避免，那就索性賭大點，贏則天空海闊、敗則萬劫不復(fù)。

　　唯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