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是重要的事物,即使在貴族家庭,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隨便拿的。
“鹽?”
當戴娜走過去那位胖廚娘身邊申請許可拿鹽的時候,那位胖廚娘瞪了她一眼。
這讓小姑娘腦袋縮了縮,看著畏畏縮縮,但還是小聲說出是“那位先生需要”。
“那位先生要啊……”
胖廚娘拖長了聲音,可以聽出里面的不滿,但還是說道:“行,你去拿吧……就拿二層的就行?!?p> “好的。”
戴娜小聲應和,然后就帶著于連去了一旁鑲嵌在墻上的一排櫥柜前,打開其中的一個柜門,踮起腳往里面張望了兩眼,隨后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從里面捧出一個罐子。
她把罐子遞到于連面前,“于連先生,鹽?!?p> 這是一個陶罐。
于連接過罐子,揭開蓋子,只見里面放著一些零散的淡青色小石塊。
這就是鹽。
這就是貴族家的鹽?瞧著也和自己家的差不多啊,怎么吃起來味道就不一樣呢?
“我們這兩天吃的就是這個?”
于連從中拈出一塊小拇指大小的鹽塊,隨口問道。
戴娜說道:“不是的,這是我們吃的,于連先生你這兩天都是和領主大人他們一起用餐,你們吃的是另外一種鹽?!彼f著,指了指上面的櫥柜。
于連點點頭。
他就說味道不一樣呢。
“你再去拿兩個干凈的空罐子來,再弄點細紗布,還有木炭……”
在于連的指揮下,戴娜東奔西走一通忙活,總算是把他要的那些零碎東西都拿過來了。
廚房里的人都在忙活,于連也不好干擾他們工作,干脆也就找了個稍微干凈點的角落直接一屁股坐下,然后搗鼓起來——窮人家出身,也不講究什么,地上沒屎就行。
戴娜在一旁伺候著,隨時等候吩咐,只是看他坐下了,她再站著好像也不像話,于是也蹲了下來,頭壓得比于連低一些。
于連左手拿著那個小鹽塊,右手拿著戴娜找來的小刀,小心地刮起手上的鹽來,底下則是個干凈的空罐子。
鹽屑不斷地往下落,耳邊則是充斥著廚房里的聲音:“艾瑪,肉的毛還沒有刮干凈嗎!”“梅,動作麻利點,你這樣要篩到什么時候!”“嗤!……”
干刮鹽很無聊,于連干脆和戴娜閑聊起來,好歹大家也都是知道對方名字的熟人了嘛?
“你離開蘭伯特那里之后,就一直在這里工作?”
戴娜搖了搖小腦袋,低聲道:“今天剛來的?!?p> 于連又問:“那之前呢?”
戴娜說:“之前服侍小姐?!?p> 于連明白了。
在知道真相后,辛西婭開始懷疑這家伙會不會是一個雙面間諜。
畢竟從客觀上來說,戴娜是幫蘭伯特送出了于連這個騙子的,要不是誰也沒想到的珍妮紡紗機竟然有效,那戴娜就算是幫了蘭伯特的忙、坑了辛西婭的。
可你要是懷疑人家的話,直接趕走就是了,要不然就干脆留在身邊不動聲色,把她當一個反向傳話筒來利用。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樣不上不下、既表現(xiàn)出了懷疑又不趕走、只是下放算個什么事?
優(yōu)柔寡斷。
于連搖了搖頭,隨即面有難色。
辛西婭不確定這是不是個雙面間諜,他也不確定。
萬一,就說萬一,萬一他現(xiàn)在這個“給鹽洗澡”的想法真的有效,萬一這個戴娜真的是一個雙面間諜,那么她在一旁看到了全程,再把這其中的信息送出去給蘭伯特,那怎么辦?
他現(xiàn)在是辛西婭的技術顧問,他也希望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下去,那他和辛西婭就是利益共同體了,蘭伯特就是敵人,從這方面來看,他自然是不希望這種萬一的情況發(fā)生的。
可他該怎么辦?立刻讓戴娜離開,換一個人來?人家小姑娘心里怎么想?這小姑娘看著怪可憐的,要她不是雙面間諜的話,那就更可憐了……
他之前還覺得辛西婭優(yōu)柔寡斷,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也挺優(yōu)柔寡斷的。
于連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幾乎要停滯了。
不過還好,他比辛西婭強一點,心也硬一點。
正當他下定決心,打算讓那胖廚娘換一個人來的時候,卻見到戴娜小碎步挪動著,把她的身子轉了過去,背對著他。
“廚房今天好忙啊?!?p> 戴娜的聲音傳過來,比之前都大了一些,聽著好像也更快活了一些,“真好……我?guī)退齻兛粗?,于連先生你有什么事叫我就行了?!?p> “……好的。”
于連手上的動作又重新加快了起來,鹽屑不斷地落入下面的空罐子里,只是他的眼睛時不時地往戴娜飄過去,卻不是看她偷不偷看,而是專注于她身上的衣服。
這件像圍裙又像抹布的衣服,背面更丑,更像骯臟的抹布。
兩人間沉默了下來,只聽到細微的刮擦聲。
于連突然刮著刮著,突然說道:“戴娜,我給你說一個童話故事吧?也算是一個謎語,從我們村子的吟游詩人奧賽德那里聽來的?!?p> 戴娜的聲音傳來,小小的,“好呀,于連先生?!?p> “從前,有一只小白兔去鎮(zhèn)子里買東西,買完東西之后她就回家了,卻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分叉路口。這時候天快黑了,小白兔急著回家,卻不知道走哪邊,就在此時,草叢里跳出了一只黑兔子?!?p> 于連說著故事,手上的鹽刮得差不多了。
他拿過旁邊準備好的清水,一點點往里面倒,嘴上的故事沒停下。
“黑兔子說,小白兔你想知道走哪條路能回家嗎?小白兔說,想呀想呀。小黑兔嘿嘿一笑,說,我可以告訴你哪條路能回家,但是你得先讓我快活快活~~”
于連說的聲情并茂,還抽空瞥了戴娜一眼,發(fā)現(xiàn)戴娜的耳朵好像紅了一點,身子也動了動,似乎想說話,但最終沒出聲。
“小白兔急著回家,最終答應了小黑兔,讓他快活了一下,然后小黑兔就告訴小白兔回家的路。這條路還真是正確的,小白兔離家越來越近了,可就在此時,又出現(xiàn)了一個分岔路口?!?p> 于連加水加得差不多了,拿了一根剝了皮的樹枝在里面攪拌起來,沒兩下鹽就不見了。
他又拿過兩塊細紗布,蒙在了另一個干凈的空罐子上,用繩子扎好、固定住,然后舉起裝鹽水的罐子往這個蒙了細紗布的罐子里面倒。
故事沒有停。
“小白兔又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回家,就在這個時候,草叢里又跳出了一只兔子,是個灰兔子,記住,顏色很重要,前面的那只是黑的,這只是灰的?!?p> “小灰兔說,小白兔你想知道走哪條路能回家嗎?小白兔說,想呀想呀。小灰兔嘿嘿一笑,說,我可以告訴你哪條路能回家,但是你得先讓我快活快活~~”
于連拿過一旁準備好的一根木炭,把它一點點敲碎成末,用兩塊細紗布包裹好。接著,他把那個倒出鹽水的空罐子用清水沖了下,就把包裹著木炭末蒙在了罐口上,同樣扎好。
他把倒進了鹽水的那個罐子上的細紗布解開,抱起來,往這個蒙了炭末紗布的罐子里面倒,嘴上依舊不停。
“小白兔心想,都已經(jīng)有過了,也不差這一次了,于是就又讓小灰兔快活了一下??旎钔旰?,小灰兔也給小白兔指了一條路。這次終于再沒有分岔路口了,小白兔順利回到了家。幾個月后,懷孕了的小白兔生下了一窩小兔子,你猜,這窩小兔子是什么顏色?”
戴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非常小聲地說道:“黑色?”
于連已經(jīng)把鹽水全部倒進了蒙了炭末紗布的罐子里。
他把罐口的紗布解開,抱起來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罐子里的水比起之前清澈了許多。
但是到這還不算完。
“不對?!?p> 他隨口答道,“再猜?!?p> “那……灰色?”
“不對?!?p> 于連說著,再把另一個罐子也拿清水沖了一下,甩干后,把罐子里的清鹽水倒了一半進去。
戴娜又再猜了一個“白色”,于連卻只是說“不對”,最后她只好低聲說道:“我猜不出來了?!?p> 于連問她:“那你想知道嗎?”
戴娜憋了一會兒,才憋出一個“想”。
于連嘿嘿一笑,“那你得讓我快活快活?!?p> 說完,于連向戴娜看去,就見到她的耳根已經(jīng)通紅了,身子也微微地顫抖著,一聲急促的輕笑聲也傳了出來,下半截卻又被咽進肚子里去了。
這笑聲可比之前那“好像更快活”的聲音快活多了,像是久困山谷的百靈鳥,終于飛上了天空。
“來吧,戴娜,你該做點事了?!?p> 于連抱著有一半清鹽水的罐子,對那塊蹲在地上背對著他的骯臟抹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