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已經(jīng)來查驗過了,身上沒有致命傷,也不是中毒,跟近日城中發(fā)生的多起百姓莫名橫死的情況相似,因為實在太邪乎了,官府也無從查起,類似案子又多,衙門人手有限,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且為了穩(wěn)定民心,通常遇到這樣暴斃而亡的,官府一律都以心疾處理。
齊嬸的兒子小莊在給尸體擦身,修面,換上壽衣,麻溜地收殮停當,我也仔細檢查了尸體,確實并無異常,小莊對我和書生說:“把尸體放到棺材里去吧?!?p> 我問:“不送走嗎?”
家里放著這么一具詭異的尸體,難道不覺得瘆得慌?
小莊說:“一般要辦喪事,都是停靈三日才出殯的。”
“哦...”
書生似乎沒有聽見我們的對話,反而一直看著掛在床邊的一幅美人圖。
呵,男人。
還以為書生有什么不一樣,也是個好色之徒罷了,我暗自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喂,快幫忙啦?!?p> 書生這才有所反應(yīng)。
“死者房里的美人圖,是一直掛在那里的嗎?”蓋上棺,書生問道。
小莊示意他不要隨便同主家說話,因為通常是沒有人會搭理的。
不過主家的下人瞧書生氣質(zhì)不俗,長相不凡,居然回答了:“也不是,就是前幾日才買回來掛著的?!?p> “前幾日?從哪里買的?”書生又問。
“好像是...好像是...”下人回憶:“哦對了,是玉昌街上的那家天平當鋪。”
我和書生不約而同地看向?qū)Ψ?,眼神中透著震驚和疑惑。
這畫顯然有古怪,書生本想帶走,結(jié)果主家不同意,只得作罷。
是日入了夜,書生又趁我睡著外出了。
這一次我沒有猶豫,他一出門我就跟了上去。
書生立在井邊,背對著我,面前站著一個穿著黑袍的神秘人,對他十分恭敬,書生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只隱約聽到:“去查查這幅畫的來歷?!?p> 黑袍應(yīng)道:“是?!?p> 書生又問:“那天平當鋪掌柜的陰靈,還沒找到嗎?”
黑袍說:“回殿下,已經(jīng)去找了,還需要一點時間?!?p> 又說:“要殿下親自過問,是屬下沒用?!?p> 書生淡淡地說:“沒事,對了,你再幫我多查一個人?!?p> 黑袍問:“誰?”
“就是屋子里那個,看看她什么身份來歷?!?p> 我一驚,下意識捂上嘴。
書生要查我?
難道他是對我的身份起了疑心?
那他又是什么人?
我只瞧見黑袍的半張臉,他的額頭有一簇白發(fā),五官如刀刻般俊美,眼角卻帶著三分邪氣,他與書生身上都散發(fā)著與常人不同的氣息。
一瞬間,我又想到書生蒼白的臉色,身上冰冷的觸感,以及停滯的脈搏。
我雖經(jīng)驗不足,但怎么看他都與死人無異。
莫非他是什么千年老妖,深山老尸成了精,作祟索命來了?
不及細想,眼看黑袍離開,我連忙回屋。
第二天,齊嬸來找我們,對我和書生說:“有個急活兒,需要你們?nèi)ヌ幚硪幌??!?p> 齊嬸說道:“吃完飯,要去萬花樓收個尸。”
“萬花樓?”
“嗯,那煙花之地,勾欄瓦舍,放著個尸體,把客人都嚇跑了,萬花樓的媽媽剛差了小廝來,說讓趕緊收走,價錢加一倍呢。”
我問:“誰死了?”
“他們那里一個叫三春的妓生?!?p> “?。俊蔽遗c書生面面相覷。
見我們這么大反應(yīng),齊嬸問:“怎么,你們認識?”
“也不是...就是...見過?!?p> 到了現(xiàn)場,我查看了三春的死狀,她的樣子跟那賣米的商販差不多,也沒有致命傷,但是張著嘴,瞳孔上翻,面部扭曲,神情詭異,渾身僵直,就像是…
就像是被活生生嚇死的。
書生在三春的房內(nèi)踱來踱去,事不關(guān)己,只有我和小莊在忙。
他翻找了一會兒,終于在床和墻的分析中抽出一卷畫,我和小莊湊過去,展開一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這不是昨日的那幅美人圖嗎?明明掛在商販老爺床頭的,怎么會跑到這里來的?
真是見了鬼了。
其他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齊嬸收了錢,讓我們殮尸抬走。
我說:“不是要停尸三日才出殯的嗎?”
小莊說:“那是有錢人家才有的講究,這種煙花女子,還出什么殯啊,能有口棺裝著,不至于曝尸荒野就不錯了?!?p> 死者沒有家人為她買地安葬,按照附近一帶的慣例,就只能被丟到十里坡去了。
萬花樓的媽媽昧下三春的全部家當,臨了還算有些良心,多給了齊嬸兩掉錢,讓齊嬸好歹給挖個墳埋了,立碑倒是不必,反正也無人祭拜。
齊嬸答應(yīng)了,用席子卷了三春的尸首,放在一輛墊了草垛的拉車上,由小莊,我和書生三個輪流拉出城。
十里坡離金陵城不遠,也就半天的路程,齊嬸瞧瞧日頭,一咬牙說:“今天就去吧?!?p> 小莊心里發(fā)毛,瘆得慌,說:“娘,這一來一去,加埋尸,要到晚上了,近來城里城外都不太平,怪嚇人的,不如明天一早去吧?”
齊嬸看了一眼兒子說:“你今天吃了飯,明天能不能不吃?你不吃,娃也得吃,你看這幾年的光景,往后還不知道怎么樣呢,孩子還那么小,你不多賺幾個錢,以后怎么辦?”
小莊聽了母親的話,不敢再多言語,默默推車去了。
出了城,越走周遭環(huán)境就越是荒涼,到處是衣衫襤褸的流民。
走著走著,天上忽然開始降雨,起初是淅淅瀝瀝的,齊嬸堅持行路,小莊也只能硬著頭皮走,后來雨實在太大了,地面泥濘,車輪屢屢陷在坑里。
書生一個人沖在前面,早跑沒了影。
要不是被我拖著加入扛夫隊伍,他怕是早就想來十里坡探查了。
雨越下越大,實是沒法前行了,小莊說:“不行啊,娘,雨太大了,先找個地方避避雨吧?!?p> 我在后面幫忙推車,車轱轆終于從泥坑拔了出來,我們幾個渾身都被雨淋透了。
這時,消失了一陣子的書生跑回來,指著前面說:“那兒有一間屋子,可以避雨?!?p> 雨水順著他長長的睫毛滴落下來,風雨中,他依舊長身玉立,身姿挺拔。
“走吧?!饼R嬸無奈道。
書生呢,也不來幫忙,垂著手看熱鬧,我們手忙腳亂推車進屋,才終于松了口氣。
這間木屋蛛網(wǎng)密織,沉灰滿布,十分破敗,應(yīng)是常年無人居住,好在房間多,鍋碗灶臺也齊全,在這兒住一晚不成問題。
小莊把裝有三春尸體的拖車推去隔壁的雜物間,我擦干凈桌子,齊嬸整治了一壺茶水。
“今天算是白瞎了,希望明天一早雨能停吧?!饼R嬸望著窗外神色復(fù)雜,一籌莫展。
小莊倒是不大在意:“避雨是對的,等天黑了,路就更難走了,娘你就別太擔心了?!?p> 齊嬸嘆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都找個屋擦干衣服去吧,小心別著涼了?!?p> 到了晚上,木屋就顯得陰森了,跟鬼屋似的,樓梯走廊的木板因長久失修,踩上去,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雨落在屋頂上,響聲巨大,就跟下的是石子兒似的,門戶總也關(guān)不緊,半開半闔,冷風透進來,時而呼呼急吹,時而低鳴嗚咽,宛如女子的哭聲,屋外樹的剪影被風吹雨打得東倒西歪,看上去張牙舞爪,也怪嚇人的。
這樣的環(huán)境,叫人如何入睡,只怕是睡著了,也要做噩夢吧?
我用法術(shù)點燃房間里燃得只剩半截的蠟燭,走出屋子,發(fā)現(xiàn)書生房里的燈也亮著,我躊躇了一會兒,實在不想一個人呆著,于是便去敲了書生的房門。
他見我到,表情一滯,似乎有些意外,油燈下,他蒼白的臉多了幾分破碎感。
“你還在看美人圖?”我假裝自然地走過去坐下,以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
“既是美人圖,自然看不膩了?!彼穆曇舫錆M了諷刺的意味,纖長的手在畫作上摩挲。
“可惜這幅圖是假的?!睍f。
“是假的?”
“畫中人看上去太幸福了,仿佛沒有被任何苦難浸潤過一般,”書生側(cè)著頭問我:“你相信這世上有這樣的人嗎?”
我說:“自然是有的?!?p> “怎么可能有人終其一生沒受過委屈,遭遇過不公,沒有嘗過背叛的滋味,沒有經(jīng)歷過生離別的悲痛,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生而為人要經(jīng)受的苦難太多了,可你看這畫中人,五官舒展,眉眼彎彎,嘴角上揚,行走在田野間,那步履一蹦一跳,像是要躍出畫面似的,什么人能幸福得這么純粹?”
我說:“那不是這么說的,不了解世間的真相,那樣的快樂,就只是天真無知,沒心沒肺罷了,算不得幸福,總有一個人的出現(xiàn),會讓你忘記過去遭受的一切苦難,讓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變得值得,讓你了解了世間一切的美與丑,善與惡,還能勇敢地活下去?!?p>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腦海里不自覺浮現(xiàn)出鶴青的臉龐,兩頰騰得一下燒了起來。
也不知道他潛入魔界暗訪的計劃進行得怎么樣了,真希望這里的任務(wù)可以趕快結(jié)束,那樣我就能去找他。
“你怎么了?臉這么紅?”書生察覺到我的異樣。
“???哦...”我連忙掩飾:“沒什么?!?p> 書生冷冰冰的眼神閃過片刻溫柔,沒有繼續(xù)剛剛的話題,他不認同,也不辯駁,勾唇一笑,笑意涼?。骸拔掖_實發(fā)現(xiàn)了一些東西?!?p> “你看這美人的腳下,有字?!?p> 我瞇著眼湊過去:“哪兒呢?”
書生說得不錯,這幅美人圖確實栩栩如生,畫中人躍然紙上,呼之欲出,仿佛下一刻就要從畫里走出來似的。
“這里?!睍附o我看。
畫中人腳下的草地里確實隱隱約約藏著三個字。
“鬼,畫...姝?”我念了出來。
“這什么意思?”我側(cè)過頭問書生,卻發(fā)現(xiàn)由于看得太過專注,我和他貼得很近,忽然一下四目相對,鼻尖都快碰到一起了。
我尷尬地定住了,手一抖,本就離油燈很近的畫被燎著了,我嚇了一跳,連忙徒手拍滅火苗,幸好燒得不厲害,只在畫的邊邊上燒了一個很小的洞。
剛松了一口氣,門外又傳來“咚”地一聲巨響,我和書生跑出去一看,發(fā)現(xiàn)齊嬸倒在門口。
“娘!”小莊聽到動靜也趕了過來。
“什么情況?齊嬸怎么了?”我伸手嘆了嘆她的鼻息,還有氣,我們七手八腳的把她抬上床。
“娘!”小莊焦急地喊。
齊嬸直挺挺地躺著,始終都沒什么反應(yīng),她看上去除了眼圈深重,面色蠟黃之外,一切正常,就只是不醒。
書生瞥了齊嬸一眼,臉色變得有些陰沉。
“她沒事,等過了子時,便能醒過來?!?p> 小莊問:“你怎么知道的?”
書生也不解釋,只說:“時間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去吧?!?p> 這一次,我一躺下去,居然就睡著了,耳邊的風聲雨聲都不見了,睡得十分安穩(wěn)。
向來少夢的我,這一次居然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一些很久遠以前的事,夢到了什么我忘記了,只記得自己的心情隨著夢境跌宕起伏,還有書生的那張臉,時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
第二天醒來,天已大亮,還真是睡了個好覺。
外頭的雨停了,望出去,一片青蔥翠綠,昨日受風雨洗禮時張牙舞爪的樹杈子現(xiàn)在看著也并不可怕。
我下樓時,小莊和書生已就坐。
“來,喝口水吧?!庇腥诉f了一個杯子給我,我接過來飲了,回頭一看,是齊嬸。
她看上去安然無恙,一如往常。
“齊嬸!你沒事了?”我拉著她前前后后檢查。
齊嬸笑道:“我沒事了?!?p> “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暈倒的?”
齊嬸搖頭:“我也不知道,難道是夜游癥?”
小莊嗤笑:“娘,我就沒聽你得過什么夜游癥。”
齊嬸瞪了他一眼,又對我說:“你坐下來吃張餅吧,這荒郊野外的也沒什么吃的,吃完我們就得趕緊上路了?!?p> 我沒什么胃口,但我現(xiàn)在是凡人,不吃飯多奇怪啊,為了不引起懷疑,胡亂塞了幾口就出發(fā)了。
“??!”
我們剛踏入林子,一聲凄慘的尖叫聲傳來,讓人不由得渾身一顫。
“什么聲音?”小莊猶如驚弓之鳥。
“噓...”書生壓低了聲音:“那里有人。”
我們躡手躡腳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靠近。
“還不快把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一個頭裹紅巾之人正持刀威逼。
眼前這群人當中如他一樣的約莫有六七個,都是頭裹紅巾,手上拿著武器,兇神惡煞的,另有一行人雙手抱頭跪著,地上還躺著一個男子,一動不動,似乎已經(jīng)斷了氣。
“再有不從的,他就是下場!”紅頭巾踢了踢躺著的男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