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尊想起方士李少君,頗有法術(shù),遂傳諭宣來。那李少君乃齊地臨淄方士,自稱安期生弟子,擅煉丹修行,辟谷導引,又能驅(qū)鬼役神,做法消災(zāi)。
李少君進得宮來,拜請圣安。大漢尊直言思念李夫人,欲求招魂相見。李少君道:“陛下乃知情重義真君子,臣自當竭盡駑鈍,為陛下效命”。
當下大漢尊依李少君之言,設(shè)夢靈臺,建九華帳,燃華燭,陳酒肉,以潛英之石刻成李夫人之像。又設(shè)一錯金香爐,那香爐自是巧匠打造,神工制成,窮極靈異,熏以龍腦,水火結(jié)焚。但見:
蓋肖博山,座壓天黿。
通體錯金,崔嵬象山。
林隱鳳鳥,石間龍蟠。
松竹蘭綺,上真木仙。
承盤貯水,如麝如蘭。
閶闔風至,朱火青煙。
潤氣蒸香,裊裊延延。
嘉此王氣,蕩蕩綿綿。
李少君點起還魂香,念念叨叨,一時香煙裊繞,燭影搖光。大漢尊在那九華帳外,隱見李夫人翩翩起舞,如中宵忽夢,不由喜極成泣。乃喃喃自語道:“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奈何姍姍其來遲”,身不由己,便掀帳欲入。
李少君阻止道:“陛下,此乃李夫人魂魄附石,成像酬恩,乃精魅之物,只可遠視,不可近褻。如今彼此陰陽兩隔,原不可見,見則不祥”。大漢尊方知幻像不可近褻,只得遠遠觀望,遂做《悼李夫人賦》曰:
美連娟以修嫭兮,命樔絕而不長。
飾新官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xiāng)。
慘郁郁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
釋輿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陽。
秋氣憯以凄淚兮,桂枝落而銷亡。
神煢煢以遙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嗚呼哀哉,想魂靈兮。
大漢尊遠望斯人,心如刀絞,乃仰天長嘆道:“天耶,斯人咫尺,卻似天涯??v有情而無緣,位尊而福薄,如此奈何?”,真?zhèn)€情不自禁,苦不堪言,有詩為證:
漢武帝,初喪李夫人。
夫人病時不肯別,死后留得身前恩。
君恩不盡念不已,甘泉殿里令寫真。
丹青畫出竟何益?不笑不言愁煞人。
又令方士合靈藥,玉釜煎鏈金爐焚。
九華帳深靜悄悄,反魂香降夫人魂。
夫人之魂在何許?香煙引到焚香處。
即來何苦不須臾,縹緲悠揚還滅去。
去何速兮來何遲,是耶非耶兩不知。
翠娥仿佛平生貌,不似昭陽寢疾時。
魂之不來君心苦,魂之來時君亦悲。
背燈隔帳不得語,安用暫來還見違。
傷心不獨漢武帝,自古及今皆如斯。
君不見穆王三日哭,重璧臺前傷盛姫。
又不見泰陵一掬淚,馬蒐坡下念貴妃。
縱念妍姿艷質(zhì)化為土,此恨長在不消期。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ò拙右住独罘蛉恕罚?p> 大漢尊傷感于懷,身心疲憊,側(cè)臥于榻,乃命李少君退下,獨自胡思亂想,欲發(fā)郁悶。耳朦朧聽得水衡都尉江充奏道:“陛下,奴婢已查明,太子劉據(jù)在博望苑使巫蠱做祟,詛咒陛下,今有桐木人偶為證”。大漢尊惱道:“一派胡言。太子劉據(jù)乃漢之儲君,朕嫡長子,仁恕溫謹,寬慈賢良,豈能做此忤逆之事?”
江充道:“陛下,自古人心叵測,不可不防”。大漢尊道:“疏不離親,卑不謀尊,爾休要搖唇鼓舌,挑撥離間”。江充道:“奴婢不敢,陛下只需招回太子,當面盤詰,可知虛實”。大漢尊即命江充傳太子見駕,江充領(lǐng)命而去。
又有黃門蘇文奏說太子矯詔謀逆,兵變造反。大漢尊龍顏振怒,即傳諭丞相,凡謀逆者格殺勿論。又有內(nèi)侍奏說太子擁兵拒命,誅殺江充,京師伏尸萬眾,血流成河;又報太子亡走覆盈門,自縊泉鳩里,衛(wèi)皇后畏罪自縊。大漢尊驚聞噩耗,悲痛欲絕,由不得老淚縱橫。卻被那獻玉露的方士公孫卿喚醒,一時竟不知是幻是實。有詩單道這巫蠱之禍:
不憂家園任奸臣,骨肉翻為暮路人。
巫蠱事行冤莫雪,九層徒筑見無因。
?。ㄍ糇瘛锻寂_》)
大漢尊心有余悸,罵道:“江充誹謗讒逆,離間疏親,罪大惡極。朕不辯良莠,禍及子嗣后宮,悔之晚矣。”公孫卿不敢多言,服待大沒尊服下玉露,方道:“陛下如今坐享神堂,福祿咸至,富貴俱具,何必自尋煩惱”。大漢尊道:““朕貴為天孑,難脫凡俗塵勞,苦情劣性。今雖奉天承運,虛篤福祿,終為心猿意馬所累,雖四時禋祀,八方巡訪,終不得脫俗成仙。卿乃世外仙人,何不助朕早登仙途,消憂避禍?”
原來那大漢尊不僅好美人名馬,游獵巡方,更好神仙之道,遍尋海外仙洲及甘液玉英以求長生不老。后東方朔游吉云之地,得玄黃青露,盛之璃器,以獻陛下。孝武帝遍賜群臣,嘗露者疾病痊愈。孝武認為玉露為天漿,能求長生,便敕建柏梁臺,高二十丈,大七圍,以銅為之,立修莖之仙掌,承云表之清露,屑瓊?cè)镆猿?,以期性命可度。后因柏梁殿天火而毀,孝武帝聽信越巫之言,復起屋建章宮,設(shè)神明臺,有銅仙人舒掌,捧銅盤玉杯以承云露。公孫卿乃齊地方士,為討陛下歡心,便親自調(diào)了玉露送呈上宮,因見君王靨夢驚魂,故而斗膽喚醒。大漢尊經(jīng)此番折騰,又生起求仙避禍的念頭禍。
公孫卿道:“陛下乃萬乘之君,如何舍得溫柔富貴?”大漢尊道:“朕已看破紅塵,視去妻子如脫躧耳,倘能成仙,不惜此般富貴”。公孫卿道:“帝王之義,莫大于承天;承天之序,莫大于郊祀。巫能通神,神能通天,天能通仙,仙能通萬靈,臣愿設(shè)壇,為陛下乞福求仙”。大漢尊喜道:“夫禮,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天以高為尊,地以厚為德,王者承事天地,交接泰一,著于祭祀,朕當親祀天地,明昭太一,以示虔誠”。
原來那大漢尊圣明天聰,敬天法祖,乃建上下之祀,營泰畤于甘泉,定后土于汾陰,而神祗安之,饗國長久,子孫蕃滋,累世遵業(yè),福流于今。于是封公孫卿為太常,在甘泉宮設(shè)太一靈畤神壇以祝??蓢@這大漢尊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盡信巫祝鬼神之事,羈縻弗絕,冀遇其真,終究荒唐一夢。有詩為證:
殿號長秋花寂寂,臺名思子草茫茫。
尚無人世團圞樂,枉認蓬萊做帝鄉(xiāng)。
?。ㄋ稳~紹翁)
那大漢尊換了珠冠祗服,田領(lǐng)朱履,乘云氣車至靈畤,文武多官亦皮弁長衣,插笏垂紳,相從隨行。
但見那壇高十丈,張旗掛羽,列鼎陳尊,上供五牲三饌太牢之禮。眾人上得神壇,行射牛之禮,聽那太常公孫卿唱郊祀歌,歌曰:
惟泰元尊,媼神蕃釐,
經(jīng)緯天地,作成四時。
精建日月,星辰度理,
陰陽五行,周而復始。
云風雷電,降甘露雨,
百姓蕃滋,咸循厥緒。
繼統(tǒng)恭勤,順皇之德,
鸞路龍麟,罔不肸飾。
嘉籩列陣,庶幾宴享,
滅除兇宅,列騰八荒。
鐘鼓竽笙,云舞翔翔,
招搖靈旗,九夷賓將。
于是眾人附和,敬酒燔牲,吟歌列舞,禮依舊制,樂舞新聲。有賦為證: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
惠肴蒸兮蘭籍,奠桂酒兮椒漿;
揚枹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
陳竽瑟兮浩倡;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
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
?。ㄇ毒鸥钖|皇太一》)
確是一呼百應(yīng),聲遏行云。神仙之說,虛幻之道,信之以為有,不信以為無。眾人正循禮致拜,忽聽半空中仙音嘹亮,瑞氣繽紛,真就現(xiàn)出那一行仙眾,但見:
千條彩霧盈霄漢,一徑輕云摯仙足。
丹鳳銜花迎富貴,玄鶴高唳送鴻福。
羽衣仙客相隨緊,金童玉女簇太一。
三維金冠插星籌,九色云服掛珠赤。
杖懸寶箓龍自舞,袖引香風氣正熾。
君牧眾仙碧海上,諸天分治在東極。
丁卯登臺觀天下,職掌天階諸仙職。
紫氣東來正陽炁,道德巍峨護圣域。
真?zhèn)€金誠所至,金石為開。大漢尊見上仙顯圣,忙伏地大拜道:“愚男劉徹百拜上仙,伏乞相攜,蓬瀛度歲?!蹦巧舷尚Φ溃骸氨菹沦F為天子,萬乘之尊,何故舍大求小,舍本逐末,降尊迂貴,避實就虛,不明不智”。大漢尊道:“愚男為情所困,為俗所惑,多有不如意,故欲修黃老之術(shù),隱仙長生,勤正一于太清,抱神光于幽林,再不問世間雜務(wù)瑣情。乞上仙念愚男一心虔誠,垂慈授度”。
上仙道:“《易》曰:天之所助,順也;人之所助,信也,君子履信思順,自天佑之,吉無不利也。然陛下好微行而尚克伐,恢宮宇而廣苑囿,永乖長生久視之法,失玄一守道之要,悔少翁之先誅,惑欒大之詭說,緬心昵愛,專媚蘭閨,積欲而神損,聚淫而命斷。為情所困,所以因情生惑,因惑生疑,因疑生恨,以至自斷子孫,消蝕后宮。而又信一般方士巫祝,妄言長生,建明堂,筑高臺,勞民傷財,海內(nèi)虛耗,則福德自損,此乃人禍所至,不拘天災(zāi)。爾身在福中,尚不知足,妄冀成仙,卻如水中望月,鏡里觀花”。
一席話,針針見血,把個孝武帝貶得一無是處。后世史家也多有貶詞,有唐司馬貞評價其言:
孝武簒極,四海承平。
志尚糜麗,尤敬神明。
壇開八道,接通五城。
朝親五利,夕拜文成。
祭非祀典,巡乘卜征。
登嵩勒岱,望景傳聲。
迎年祀日,改歷定正。
疲耗中土,事彼邊兵。
日不睱給,人不聊聲。
俯如嬴政,幾欲齊衡。
大漢尊面有慚色,忙道:“朕多有荒誕,愧對列祖列宗,有負天下蒼生。自知德薄才疏,心灰意懶,因此上愿舍富貴榮華,訪道求真為我所愿”。上仙噗之以鼻道:“汝好神仙,亦不過是葉公好龍,只求竦身云霓之表,與天地而齊畢。夫仙者,尚沖靜以忘形體,守寂寞而怯浮華,爾如何耐得清貧寂寞,不過欲求千秋之壽而已。人主不知自重,位尊不知謙卑,緣木求魚,畫餅充饑,到頭來空空如也”。
大漢尊惴惴不安,長嘆道:“朕多有忤逆天道,以至晚景凄涼,如今悔之晚矣”。上仙道:“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之,人皆仰之。昔帝堯有十日之炎,九澇之災(zāi),乃設(shè)諫鼓,立謗木,能明馴德,以親九族,便宜百姓,合和萬國,故鸞雛歲歲來集,麒麟游于藪澤,重明逐滅虎狼,梟鴟逃于絕漠;昔成湯有夏臺之厄,七旱之災(zāi),乃解網(wǎng)施仁,斷爪剪發(fā),放桀南巢,寬仁做濩,故能壽享百歲,傳國六百年。陛下至迷至惑,以至五濁不清,八景不明。茍能愛眾生,濟窮賑,養(yǎng)心神,去諸淫,察下慈,矜寬惠,外至儉,勤齋戒,自能福祿長久,垂拱以治,不是神仙,勝似神仙,又何必執(zhí)著于虛妄而不得解脫。其實無為無不為,自然而然,是為道也”。
忽聽有人笑道:“好個無為無不為,自然而然”。大漢尊循聲看時,又是東方朔,不由斥道:“曼倩,上仙顯圣,休得無禮”。東方朔道:“陛下,臣言自然而然,可見真仙。這位上仙便是與臣同名的家?guī)煐|華木王公,陛下朝思暮想,如今見著,又能如何?”
東王公道:“曼倩,休得放肆”。東方朔方一本正經(jīng)叩拜道:“弟子拜貝師尊”。東王公道:“曼倩,爾本歲星,蓋因三盜蟠桃,故貶爾下界受難,爾不知警悟,歲更主婦,割肉遺妻,倡優(yōu)為伍,君前顯弄,多有荒誕無稽,可知罪乎?”
東方朔道:“弟子不得以為之”。東王公道:“爾休詭辯。吾此番前來,正為尋你,從今以后與我看守芝田,再莫惹事生非”。東方朔稱喏,于是足下生云,歸于東王公側(cè)下。
東方朔見著師尊,便想為大漢尊美言幾句,乃感嘆道:“可憐漢孝武千古名帝,蓋世英豪,晚景凄涼。雖一心向仙,終究無果,令人唏噓”。東王公道:“初如朝陽,蓬勃激昂,故能成大業(yè);而后如夕陽西墜,日漸消沉,終至沒落。故曰:糜不有初,鮮克有終。孝武帝功有余而德不足,以至晚景慘淡,純是人為之禍,無所怨處”。東方朔道:“虎頭蛇尾,人之通弊。更何況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正說間,東王公忽心頭一凜,乃慧眼遙觀,長嘆道:“果然,漢孝武如此,唐文皇亦如此。九嬰出世,在劫難逃,非三壇合力不足以除之”,乃喚來門下水壇護法沉香,面授機宜道:“大唐尊有難,汝自去會合三壇,消災(zāi)解厄,不得有誤”,沉香領(lǐng)諭自去。東王公舍下大漢尊,自便帶一眾仙官自返方諸紫府,不提。
那大漢尊至此方知上仙乃木王公,也就是東皇太一東華帝君東王公,不由欣喜若狂,連忙不拜,再看時,那有仙家影子,連東方朔也相隨去了,始信東方朔乃歲星轉(zhuǎn)世,不由惋惜道:“曼倩,大隱也,可惜可惜”。
想起平生荒唐事,大漢尊憣然悔悟,乃傳諭道:“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百官聞詔,莫不稱善。有詩為證:
雄才大略秋風客,剛強直理任憑說。
威震百蠻恢拓土,辯律修章具英哲。
后宮蠱禍情生恨,上林奢糜貪不足。
古稀方悟荒誕事,輪臺罪己延世澤。
有分教:武帝執(zhí)迷,仙途若緣木求魚;文皇偏惑,神丹似畫餅充機。真?zhèn)€身在福中不知福,禍到臨頭方大徹。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