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鳴盛手里提著獵戶斬,他的眼角、鼻下仍舊留有血漬,配上一身殺氣騰騰的氣勢,所有人見了他都像是見了魔鬼一樣,遠遠地多開。
他從一隊騎兵里奪到一匹彪馬,一騎絕塵向著建瓴院疾馳而去。
王庭與建瓴院東西相望,寬闊的引線街將兩者筆直相連,沿路上不斷有成群結隊的人涌向建瓴院,他們有的是無業(yè)游民、有的是城里的小廝、有的則是小型獵隊的獵人。
中陸人民以狩獵為生,強弩勁箭是家家戶戶必備的兵器,那些人個個都手持弓箭,有的還加了一把闊葉屠宰刀,更有人將長達八尺的離弦箭高高舉起,那箭的端部一塊黑紅相間的襟布迎風飄展。
有人叫道:“靈毓公主善心為民,觸犯了神諭如今慘遭厄難,我們都到建瓴院去解救公主!”
又有人道:“雖說神府高高在上,可那又如何,大國主不敢得罪他們,咱們平頭百姓怕什么,大明城上百萬人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非得淹死那些執(zhí)事不可!”
先一人又道:“我老母親常受靈毓公主恩惠,只恨這輩子不能報答萬一,今日便是死了,我母親也會含笑為我收尸?!?p> 那人神情慨然,令到其他人肅然起敬,都道:“大家一擁而上,難道神府能殺盡所有人不成!”
鐘鳴盛一路疾奔,這些只言片語不斷飄入耳中,不由心中更為悲痛,心道普通民眾尚且如此大義,靈毓啊靈毓,今日若不能救你,做哥哥的還有何面目見帝國黎民!
建瓴院里已是人潮鼎沸,人們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偌大的廣場擠得水泄不通。
院內已經(jīng)擠不下了,后來的人便圍堵在院外,擠滿了大半條引線街。
隨著一騎飛騎馳入,人群立時躁動起來,人們高喊:“鳴盛少主來了!”
紛紛讓出通路,將兩側的人流擠得更加密實。
鐘鳴盛長驅直入建瓴院,一眼望去,眼前的景象可謂壯觀而混亂。
廣場上橫七豎八停滿飛船,有小捕獵隊開來的捕獵船,有幾大商鋪開來的運輸船,也有王城衛(wèi)隊的大型戰(zhàn)列船,連同建瓴院的訓練船,林林總總竟有數(shù)十艘。
那人群摩肩接踵,擁擠得連兵器也無處安置,于是紛紛雙手舉起,將手中兵刃托在頭頂。
整個廣場仿佛一片刀槍劍戟的叢林,在耀眼的陽光下反射出密集光點,隨著人流的涌動搖曳閃爍。
顯然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空地了,于是人們將每一艘飛船的頂部也占滿。
建瓴院的學員則擁擠在各自的學舍,每一個窗子里都探出七八個腦袋來四下張望。
楓亭、光廊、華舍、云榭……幾乎每一棟建筑的房頂都站滿了人。
人們將能容身的地方全部占滿了。
“王城衛(wèi)隊,膽小如鼠,滾滾滾快滾吧!”白皚皚從麗墅二樓的一個小窗里探出身子,歇斯底里地高喊。
她大半個身子都懸在空中,僅靠房內人抓住雙腿勉強支撐。
“你們不去解救靈毓公主,卻在這里阻攔我們,你們是神府的狗嗎!”白皚皚繼續(xù)呼嚎,聲音幾近嘶啞。
順著她的目光,廣場核心一艘大型戰(zhàn)列飛船的頂部站著一個中年衛(wèi)隊長。
那艘飛船上只有他一個人,因為飛船下面被一群衛(wèi)士把守,將人群隔斷。
那衛(wèi)隊長沖著四下躬身祈禱,語氣近似哀求:“帝國與西苑神府的糾葛王庭自會處理,你們聚眾沖擊皇家建瓴院,這不是添亂嗎?”
他身為衛(wèi)隊長,手上掌管上百號兵馬,素來趾高氣揚,從不將王城平民放在眼里。
然而今天面對的是央央數(shù)十萬暴動的人群,他能堅守崗位,低聲下氣地哀求,已是很不容易了。
而他下面的衛(wèi)士,正面對著一雙雙怒目而視的眼睛,如果目光能殺人,他們此刻早已死無全尸了。
他們自然知道這些人無意與王庭對抗,然而沒有接到指示,他們阻攔也不是不阻攔也不是,站在原地里真是左右為難,連大氣也不敢出。
人群里的劇烈躁動從廣場外圍迅速傳播,雖然已經(jīng)足夠擁擠,但鐘鳴盛所到之處,仍被讓出一方空間,馬腹貼著人們的身體飛速前進。
鐘鳴盛行至戰(zhàn)列船下面,飛身躍上船頂,一把抓住衛(wèi)隊長將他擲下飛船。
他揮起獵戶斬揚刀入空,向著四面八方喊道:“今日帝國公主遭人欺凌,諸君隨我一起去解救靈毓!”
他心思機敏,鐘紀豐遙望建瓴院后又看了他一眼,那眼中的深意他立時洞悉。
南部諸國頻繁調兵,王庭自然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與西苑神府翻臉。
但大國主對靈毓的疼愛人盡皆知,豈能任由她被神府執(zhí)事帶走?
王庭衛(wèi)隊不能動用,于是便只有調集城內百姓,以民意威懾西苑神府。
作為儲君的鐘鼎盛素來純良溫厚,其實就是木訥,在那個緊要關頭,鐘紀豐自然不能指望他讀懂自己的心意。
與之相比,鐘鳴盛心思活絡。
兩兄弟小時候犯錯受責罰時,鐘鼎盛只是呆呆的站著,任由侍從官責打,坑也不吭一聲。
而鐘鳴盛卻搶過戒尺呈給父王,說道:“孩兒只給父王責打,若別人來欺凌父王的子女,孩兒便要打回去,若敵人來侵略父王的帝國,孩兒便去和他拼命!”
鐘紀豐寬慰一笑,胸中的火氣頓時煙消云散。
而今天真的有人來欺凌帝國的子女了,鐘鳴盛猶如一頭暴怒的雄獅。
指著那群瑟瑟發(fā)抖的衛(wèi)士吼道:“王庭衛(wèi)隊都給我滾開!今天我將征用所有的飛船、所有的戰(zhàn)馬、所有的武器、所有的人!”
他環(huán)視腳下人群,叫道:“船員都上來驅船,用盡你們的力量去圍追敵人!”
頃刻間,人群洶涌如狂暴的火山噴射出沖天怒焰。
在一片擁擠推搡中,許多船員紛紛跳上飛船。
他們也不管那是什么飛船,只要進入船艙,開足馬力沖就是了!
鐘鳴盛又道:“去校武場把所有的戰(zhàn)馬拉出來,去蘭锜庫找你們最擅長的武器!”
那人群嘶吼著如潮水般沖入校武場和蘭锜庫。
衛(wèi)隊長領著一眾衛(wèi)士蜷縮在角落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眼看著所有地方都被一掃而空,馬蹄聲、兵器碰撞聲此起彼落,卻哪里再敢阻攔。
鐘鳴盛又道:“手握弓箭的,都站到船頂,隨我一起去讓敵人顫抖!”
白皚皚的嗓子終于是徹底嘶啞了,她面目扭曲大張著嘴巴,卻只能發(fā)出極度沙啞的聲音。
她從麗墅二樓翻身落下,推開人群朝鐘鳴盛狂奔。
然而前面的人實在太多了,那一道道人墻結實厚重,完全無法沖破。
那飛船的頂部堆滿了人,連側壁上也有人攀爬,那是一座座由人體堆成的山。
但白皚皚不管,她只想站在鐘鳴盛身邊,為他搖旗吶喊,為他鼓掌喝彩。
她竭力往人群里沖,沖不開時便縱身躍起,踩著人頭和兵刃向鐘鳴盛靠近。
她終于是沖到那艘戰(zhàn)列船下,攀著船身并撕扯著別人的衣服匍匐到鐘鳴盛腳下。
她抬起頭以極度崇敬的目光望著眼前神靈一樣的偉大男人,說道:“我永遠跟著少主,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死了也要跟著少主!”
然而她的嗓音實在沙啞地厲害,鐘鳴盛沒有聽到她說的話。
鐘鳴盛伸手將她拉起,挨到自己身邊,獵戶斬再次揚起,叫道:“隨我去營救帝國公主!”
激烈沖擊的氣浪發(fā)出震耳的轟鳴聲,元力脈流從飛船底部的光幕柵格噴薄迸發(fā)。
戰(zhàn)列飛船只需要三名超越態(tài)便可穩(wěn)定飛行,而今卻同時有上百人在驅動。
只需要一人的訓練船同時有數(shù)十人在驅動。
原本承載五百人的運輸船,上面堆集了超過八千人。
氣浪劇烈的翻滾,碩大的船身被托舉而起。
飛船的起飛雜亂毫無章法,但都沿著引線街對準了同一個目標。
地面上是數(shù)以萬計的人流,而沖在最前面的,是上千人組成的騎兵隊伍。
飛船的高度很低,幾乎是擦著屋脊飛掠,鐘鳴盛揮舞著獵戶斬,搖搖指揮地面的人群和身后的飛船。
他所在的戰(zhàn)列船飛在最前面,立于船首,昂然四顧,似乎將整個大明城收于眼底。
他們的前方是寬闊筆直的引線街,街道上寂寥肅殺,再沒有半個人影。
引線街的盡頭便是王庭。
忽然一隊飛騎從王庭沖出,他們沿著引線街奔馳如閃,很快與洶涌的人潮相遇。
戴亭暮緊勒韁繩,彪馬一聲長嘶直立起來,在人群面前打了一個回轉才止住前沖的氣勢,他的身后,甘沐霖、何知著、何知遇同時勒韁駐馬。
戴亭暮仰望半空里的鐘鳴盛,叫道:“我們隨少主一同去營救靈毓公主!”
鐘鳴盛道:“未得父親允準,誰也不可擅自動手,你們回去吧,去稟告國主,今日之事,全由我一人擔責,待救回靈毓,我再向國主請罪?!?p> 甘沐霖嘿笑幾聲,叫道:“少主你看不起誰呢,建瓴院總教習的位置雖然舒服又風光,可我是看著你們長大?。 ?p> 指著自己臉上的疤痕又道:“當年我被蜥皮鱷抓傷時,小公主傷心的要哭,天天拉著你來看我,我甘沐霖活得夠了,今日便要為靈毓公主而死,誰他奶奶的也別攔著!”
他神情激動,胯下的黑馬跟著不住踩踏鐵蹄。
戴亭暮又道:“少主你還不知道,他現(xiàn)在不是總教習,我也不是衛(wèi)隊統(tǒng)領,我們已向國主請辭,如今孑然一身,都是平頭老百姓了?!?p> 何知遇催馬上前,以堅毅決絕的口吻說道:“鳴盛去哪里我便去哪里,神府若與山塘國決裂,便是與我父王決裂?!?p> 鐘鳴盛一揖到底,正色說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代靈毓拜謝諸君?!?p> 斷劍魚尾紋閃出烏亮的寒光,何知著冷然道:“神府執(zhí)事帶著靈毓已經(jīng)快到濁九河了,我們再耽下去,可就救不了人了?!?p> 眾人這才恍然,于是紛紛調轉馬頭、調轉船頭,折身向城北而去。
洶涌的人潮穿街過巷自建瓴院向北而行,整個大明城仿佛一瞬間被搬空了,。
而沒有加入營救隊伍的人則被那震天響的嚎叫聲嚇得躲在屋里,連隔著窗縫偷看一眼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