鷦鷯吐出輕快的音符的時候,森拖著困乏的身心迎接新的一天。
雪從他的旁邊坐起來揉揉眼睛:“我去給你做飯?!?p> 森看到她的臥蠶。
他心想:她是真實存在的,她在我眼前……
森感到一陣狂喜。
雪把垃圾倒了。洗漱的時候,森照例望著不遠(yuǎn)處的那片田疇。
“雪。”他大喊。
雪不慌不忙地走過來:“怎么了嘛!”
他指向窗外:天鵝絨般的雪從天而降,溫馴地落在灌木叢中,覆上一層單薄的白衣。
“哈,”她說,“我倒垃圾的時候看到了?!?p> 森一臉驚訝地看著她,“這里是南方,至少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從來沒見過雪。”
“這雪是因為你才下的?!?p> “那就是造物主了?!?p> 她低下頭不再作聲。雪知道,如果她真的答了,森也不會開心的。
森跑到街上,把她拉出來,盡情地在曠野享受大自然的饋贈,讓雪花沖洗心中積攢已久的悶氣。一種很久以來凝聚在頭頂上的愁云頓時煙消云散。
一種原始自然的清新灌入他們的肺中,把一直以來讓他喘不過氣的污濁之物清掃一空。
雪的笑容印在他的臉上,他的笑容也印在她的臉上。她像雪一樣純凈無瑕,像雪一樣對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懷有施以寬容和寧靜的心。
森想:雪不用進(jìn)食,就讓我愛的養(yǎng)料喂養(yǎng)她。
雪打開一把油紙傘,兩人在傘下牽著手;雪徐徐落在傘面上,悄無聲息,像是避開了他們。
雪的身上散發(fā)出的純凈的光將一切世俗之物御之門外,只留下眼前這個肉體供他參考。她的使命就是跳到宇宙之外對地球上的他施以溫柔,把最真摯、最單純、最直白、最毫無保留的愛輸送給他。
雪遞給他一杯熱咖啡,把一條由雪編織而成的毛衣遞給他。他回以微笑。
此時此刻,一種不可訴諸言語的鐵鏈將二人緊密相連,再也不可分割。
嵌入幽藍(lán)色月牙的兩顆彈珠,無論怎樣間接地彈到天南海北,仍然會被彈珠的擁有者回收,放入跳棋盤的一個坑位里。
清晨。
兩人從馬路拐進(jìn)一條小山碎徑,樹干上只有寥寥無幾的葉子。他們往內(nèi)走,直到樹木越來越密,最后把小徑淹沒了。他們按圖索驥,按照李敏提供的GPS定位走。
空靈的啾鳴從幽謐的林間遞來一串鳥叫——確!
確——!
嗶卟叭卜——確!
——確!
空中散發(fā)出致影的古味;透過這古味,那種殘影中蘊藏著的遠(yuǎn)古記憶穿過他們的耳洞。
森想起了他有一陣子經(jīng)常在天臺上看書,聽著種類不多的鳥圍著他唱。那時他相信一些描寫自然的作家所提倡的:回歸大自然,享受孤獨。
那種日子對他來說一去不復(fù)返。
一種羊羔般的鳴叫聲此起彼伏。森停下腳步,企圖揪出這個聲音的源頭。他抬起頭,樹枝上的末梢猛地顫動,“綠鵑?”
雪只是打量著光皮木瓜樹。她覺得這樹有種荒蕪的美。
白色的療養(yǎng)院映入眼簾。
他們走到那扇黑色的大鐵門,門衛(wèi)攔住他們:“請問你們有預(yù)約嗎?”
“不知道,李敏你認(rèn)識嗎……”
他翻了翻破爛的簿子,“請進(jìn)?!彼冻龃认榈男θ?。
森看到花樣繁多的地磚拼接起來的地板,內(nèi)門的外面是大噴水池。他向下一探,看到很多枚硬幣沉在水底,顯得黑魆魆的。
一個穿著藍(lán)色棉襖的中年女性出來接待他們:
“我非常高興你們來看她。”
墻上掛著裝飾用的簡約畫,家具少而顯得干凈整潔。雪白的墻壁讓森想到雪身上的光芒。
雪讀出她的心思,偷偷笑了一下。
“笑什么?”
“沒有。”她搖搖頭。
小柏感到很困惑:“啊?”
小柏帶他們爬上大理石樓梯,直到最里面的房門:“這里就是了。”小柏輕聲說。
“謝謝?!鄙哺诺吐曊{(diào)。
“你們好好聊,我去忙?!?p> 森看著她的背影,出神了一會兒,才轉(zhuǎn)動門把。
他看到乳白色的床被裹著一個面色蒼白但靈魂活躍的人。李敏正在沙沙作畫。
森迎接她充滿驚喜的目光,坐在旁邊的一把木編藤椅上。
森的腦中閃過森林中倏然掠過的孤鳥,結(jié)合這間房間里的一個人在這被世間遺忘的病床一隅畫畫。
一種惆悵傷感頓時占據(jù)他的大腦。
李敏的身子像水母一樣柔軟,因靈魂的殘氣在體內(nèi)運轉(zhuǎn)才得以存在;這種看起來消極的想法實則是她作為一個有心理訴求(她更愿意把“障礙”稱之為“訴求”)的人在安靜的居所內(nèi)隱,存在于世上所必須成長得以俯視他人的超脫狀態(tài)的一種慰籍說法。但它的訴求并未得到回應(yīng);更大的可能是讓她可以遺忘這種訴求,讓她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有訴求這種想法,從而達(dá)到心靈的寧靜。
于是她開始畫一些素描,想讓那些逝去的對美感的捕捉這種能力重歸本體;即使由于失去這種能力,她已經(jīng)不知道它有何價值,又為什么要把它找回來。
就這樣,她帶著像森林一樣空靈的身子作畫,遺忘了畫畫的目的和意義,以至于說出為什么要畫畫這種問題。但她還記得她開始打算畫畫時抱以強(qiáng)烈的目的性和畫畫后對取得某種獎勵的期待。
她想:哦,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畫畫,但畫就對了,畫就對了……
歷史的角落里的一段被遺忘的信條:
正是這種同齡人所不具有的善于捕捉世間事物的丑陋外殼潛藏其中的內(nèi)核——這種不可思議的難以訴諸言語的能力——促使他們?nèi)齻€人像強(qiáng)力磁鐵一樣互相吸附在一起。
李敏暫且失去了這種能力。
她看到森時,心里像畫紙一樣平靜。因為她已經(jīng)無法捕捉森的那種曾經(jīng)自己也擁有的一樣的能力了。
接下來,森的表現(xiàn)讓她更加確定,他就是這個樣子的。森跟某類說話嘰嘰咕咕難以交流的人一樣,讓人不知所云。
森拿起她枕邊的花朵兒——那是李敏拿來訓(xùn)練對事物的美感的——伸到虛空中,雙手向前劃進(jìn),口中嘀嘀咕咕念念有詞。
“你在做什么?”
李敏從床上坐起來,滿腹狐疑地看著他。
森對她施以對她而言算得上是詭異的一笑:
“我問她花好不好聞?!薄斑@是什么花?”
李敏認(rèn)為他應(yīng)該在病床上躺著,而不是自己;他癲狂到出現(xiàn)了幻覺。
這讓李敏心生自責(zé),她把向她敞開心扉訴說苦悶歷史的陳妍推下教學(xué)樓,而在這之前,李敏對陳妍對自己的信任頗為感動,忽視了他。現(xiàn)在他看到了惡果,森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出現(xiàn)了幻覺。她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你剛剛在跟我說話?”李敏說。她想確定一下是不是自己耳鳴了。
“我當(dāng)然是在跟你說話,不然呢?”
聽到這句話,李敏長舒了一口氣。原來是自己想太多了。
李敏沒有高興太久,森接下來的話把她登入極樂世界的步伐重拉回?zé)o盡深淵。他說:“我問她好不好聞,雪你覺得像梨味?”
李敏捂了捂嘴。
“哪里,我覺得味道都是你的香味,要是你在這里,誰都無法忽視你這一存在吧?”
李敏讓他把花給自己。她放下畫板,走到陽臺處。
森在她背后說:
“你像是故意踩到她的?”
李敏轉(zhuǎn)身,只看到森一個人,只有森執(zhí)著地自導(dǎo)自演?!拔也皇枪室獾摹Σ黄?。”李敏說著,朝森對空氣互動的方向低了低頭,眼里的眼淚很明顯地落到地板上。
李敏不忍說出事實,因為她覺得那個存在一定是超脫的。
李敏不知道的是,她的身體此刻瞬間注入一種能量,那是久違的一種不可思議的無法訴諸言語的力量。她得以在不知不覺中理性地看清森也具有的讓三個人相互吸引的魅力。
她并沒有意識到想要捕捉美的存在,自己首先得是那種美;否則兩個存在就只是平行宇宙一般,再怎么相似也無法觸碰到對方的存在。
由于她察覺到了森對這種絕世的美的渴望和對其精準(zhǔn)的捕捉,她對森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敬意。
她對森的這種思想的轉(zhuǎn)變沒有流露出來,只是對虛空鞠躬,回以微微一笑。
“不至于,”森說,“別哭啊!”他無奈地說,“你是不小心的,我知道……”
中午的食堂嘰喳作響,他們一起坐在鐵餐桌椅上,森對坐在對面的李敏說:“這里的飯菜真不錯!”
“是,錢也不少?!崩蠲粽f。
她能看到森的旁邊那碟無人使用的午餐騰起熱氣。李敏心中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樾廊唤邮苓@一超脫世俗的存在。
敏又故意問他這個人是不是很好看。
“自己看,像她的名字一樣。只是我不愿她這么好看。”
她問他為什么。
“因為一個人的閃光點被俗不可耐的優(yōu)點大大地蓋過去,讓人誤以為是這一點才顯得她與眾不同,這太不好了?!?p> “好了,她都害羞了,她叫什么?”
“雪。”
吃飯午飯,兩個人在麗日當(dāng)空的田野間散步;雖說這塊田地是療養(yǎng)院自己耕種的,但野地里的花草像是被鬼斧神工打造過似的,特別美麗。
他們走在兩片田疇之間狹窄的小碎石路上,讓葡萄紅的芒草撓他們的手背。天色時亮?xí)r暗,倏忽飄來龐大的云群遮住冬陽,一下子風(fēng)又驅(qū)散它們,讓暖陽鋪撒在這片田野上。
這里還稀疏散落著一些鄉(xiāng)間別致的小木屋子。
有時風(fēng)突然大起來,呼啦啦刮著,把芒草金紅相間的穗粒吹到空中,擦過他們的臉、肩、腰、腿,落到他們的頭發(fā)上,落到幾公里外的曠野中。
他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這片田特別大——李敏向前面的森喊道:
“我們?nèi)バ∥葑涌纯窗桑蚁胄菹⑿菹?。?p> 他轉(zhuǎn)過來對田野說:“雪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