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xué)在下課之余追逐打鬧。森正心不在焉地看《被掩埋的巨人》，他邊思忖著怎樣做到燕描述的那種效果。
他敲了敲腦門，責(zé)怪自己把抽象概念理解得太膚淺。雖然怎樣覺得膚淺他也不知道。
森拿起一本棕色皮套的筆記本，上面還是一片空白。他本來是想記一些書上的精彩語錄的。
他在上面寫道：
她叫雪，是任何人無法描述的存在，她
森寫到一半，聽見室外像漏音的耳機線那般涌起莫名其妙的雜亂聲。
他心想，難道又有誰澆了水……
他放下書，向外走去，看到走廊站滿了學(xué)生，眼神齊刷刷地越過鐵護欄看向樓下操場。
森看到一個橙色長發(fā)啞光色緊身褲和黑色外套的女生，旁邊站著一個紫色頭發(fā)的男生，身后跟著幾個穿著時髦的跟班。他們手上拿著泛著銀光的森看不到清楚的東西。他覺得那多半是棍棒。
他們惡狠狠地踏過草坪，一邊的幾個同學(xué)剛開始還很害怕，急忙閃到一邊，但見那幾個混混無視他們，他們反而湊上前去，頗有扯凳子看戲的架勢。
森看到那幾個看起來像是混混的人徑直走到一個女生面前——就像馬賽人的成年禮，需要嚇跑一只獅子才算過關(guān)那樣——狠狠拽住她的頭發(fā)，那女生只能跟著橙色長發(fā)女生的動作打轉(zhuǎn)。她踢了受害者幾腳，跟班像是收到信號，掄起銀色的不清不楚的東西一頓她暴打。
這個學(xué)校只有門衛(wèi)，沒有雇傭什么保安。平時的校門也都開了一個口，足夠他們闖進來了。
事后森也從來沒有去關(guān)注這些事情，只是一味地看書。
他不知道被打的那個人就是秋兒。
直到有一天，它切實落到了森的頭上。
那天放學(xué)，森獨自坐在咖啡屋的桌上邊品咖啡邊看書。他故意假裝在很認(rèn)真地看書，不讓那個青年人來追問他“為什么跟你在一起的兩個女生沒有跟你一起來”。
直到咖啡屋里的氛圍越來越熱鬧，他才推開門往家的方向走。
森穿過馬路，走到十字路口。
雖然天色還未完全黯淡，但夜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溫柔地灑下細(xì)碎的暖橘色燈光。
森看到這光，頓感物是人非。
一個身材纖細(xì)的女生走到森的面前，她認(rèn)出她是那個橙色長發(fā)女生。
她的橙色長發(fā)太惹眼了。
森正想著，她已經(jīng)走到森的面前，把森圍在墻上：
“給我點錢用?！?p> 森大驚失色：這樣魔鬼般的家伙竟然是林茵！
森翻了翻書包：“我沒有錢?！?p> “真操了，你沒微信？”
森說他里面沒有錢。
林茵只是摑了他幾個耳光、踢了踢肚子，沒有做出什么令森感到出格的事情。但她的蠻力像是一頭猛獸。
森想，這力氣，難道她跟燕一樣學(xué)了跆拳道嗎？
林茵感到很煩躁，騎上停在一邊的摩托車揚長而去。她的背影隨著越野摩托車的引擎聲驟然抹去，只剩下車尾的紅色光暈，像極其暴力的象征物刻入他的瞳仁。
他趔趄步過被雨水?dāng)嚦汕煽肆{糊的水洼，在小白鞋上留下迷亂的污漬，眼珠無論轉(zhuǎn)到哪里都是那片魅惑的車尾迷燈，但他并沒有在意，徑直往映著暖橘色光圈的磚墻上靠去；為了探索墻上的光圈，他倚著墻慢慢降下身子，坐在粗糙濕潤的地面上，仰面接受夜燈散發(fā)出的光之沐浴。
大概是由于雨后的霧氣還未消散，光圈淡淡地蒙上一層神圣的面紗，灰塵在其間紛紛揚揚。
這些眼前看得到的光色如同止痛劑般讓他暫且忘記身上的疼痛。
他閉上眼睛，略微一笑——別人笑的時候他是不笑的，別人不笑的時候他卻總是兀自笑出聲來——才意識到嘴里的肉被打爛了，舌頭的觸感混亂不堪，隨著笑肌發(fā)出強烈的疼痛。
他感到暴力血腥的余味仍在隱隱作祟，它惡魔撒旦般引起他的疼痛。
融入水洼里的手把地上一灘混濁的液體染成淡紅色，他睜開眼睛，伸出左手對著夜燈，讓五指遮住暖橘色的光束，只放一點點光進來。
他把手放下來對著自己，上面亂糟糟的血讓他感覺這只手不是自己的，而是別人借給他的。
他的心一陣難受，像被騎士團長手上的刺刃戳了個洞似的。
他此時看著十字路口，四條猙獰著面孔的黑色路線匯聚成點，在路口中間交織在一起。
過了一段時間，空中重又降下細(xì)膩小雨，給紅綠燈加了一層神秘的濾鏡。
天空深邃得錨鏈都觸不到底，從中掉落下一根根針線，叩擊著水洼里繁復(fù)光線雜糅成的虹色倒影，著實光怪陸離。
直到偶然駛過的轎車碾碎它；水洼光影的破碎，驀地讓回憶涌起的浪潮把他整個淹沒，他強壓胸腔中預(yù)要噴薄出來的淚泉。
他成功壓住了。
那時候，三人的那段友誼還像蜜蜂般濃稠甜蜜。
愛得令人窒息。
森犯了那個失去意識的老毛病，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犯沒犯。也可能是被揍得失去意識的。
路上每一輛車都散發(fā)出紅白色的光芒，它們讓森頭疼不已。
森覺得，它們極其冷漠地?zé)o視所有人世間的痛苦，讓匆忙的腳步?jīng)_淡這些痛楚。
他也自知自己的痛苦只是肉體上的，知道這微不足道。
森用手指輕碰嘴角，立即發(fā)出了來自惡魔的警告。他只能扽扽夾在墻間的衣角。
這時候，森的頭被碰了一下，他不厭其煩地抬起頭。
森看到了一個皮膚白如雪的女生，她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森：
“快起來吧，你受傷了！”
她伸出手。
森拉著她的手站起來，但他是用自己的力氣站起來的。
他想，她可拉不動我。
他站定后看著她。
他的靈魂被攫了一把。
她長得像天外之物一般清新脫俗，像是把一切霉腐瑣碎的塵囂拒之門外，只接受自己認(rèn)定的超然存在；
她的雙眸是明亮的，如果森的世界是一片黑暗，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用這雙眼睛去尋找光明；她的鼻子像高聳的冰山似的，用它極寒的溫度遺世獨立，讓人敬畏又樂于挑戰(zhàn)；她的小嘴像火山腳下的小裂縫，幽幽騰起鮮紅色的光；她的耳朵則充滿了意外和驚喜，就像在熱氣騰空的荒漠中看到了月牙般的水泉。
她的短發(fā)在脖頸稍下一點，內(nèi)扣著。
森覺得她的頭發(fā)像林茵的。
“別發(fā)呆了，你還在？”她用雪白纖細(xì)的手在森的眼前晃悠。
“你叫什么？”森回過神來。
“你忘了，我是你創(chuàng)造出來的呀——我叫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