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本能
月上中天,章書秋才和寧燁一起回了家。
屋里早就人靜燈滅,只有二樓休閑廳里,開了一盞落地?zé)?,周婷靠在沙發(fā)上,一邊拿手機(jī)看著小說,一邊等著章書秋。
“你還沒睡?累了一天,等我干嘛?”章書秋小聲問道。
周婷跟著章書秋進(jìn)了房間,燈亮起來,她仔細(xì)打量了章書秋一番,一臉玩味笑道:“有情況哦?!?p> 章書秋忙忙碌碌找衣服,頭也不敢回,有些不自然地答道:“我先去洗澡,你別等我了?!?p> “我要和你睡,珊珊打鼾?!敝苕眯毖劭粗聲锏?。
“好啊,你先去睡,別感冒了,晚上降溫了。”章書秋拿著睡衣,邊往外走邊道。
周婷心滿意足地爬上床,鉆進(jìn)了被子里,四仰八叉伸了個懶腰,舒服得直哼哼。
章書秋輕手輕腳躺進(jìn)被子里,周婷往她身邊靠了靠,聲音迷糊道:“這么快?”
“嗯,太晚了,沒洗頭發(fā)?!?p> “怎么回來這么晚,不過也是,那個寧燁怎么會舍得放你回來,前頭那么多民宿,不會都沒房了吧?!敝苕猛蝗徊幻院耍炊_始打趣道。
“你真是,一如既往有一顆黃色的心?!闭聲锸譄o奈。
“本能,動物的本能,人類的本能,人要是連本能都沒有了,還活個什么勁兒啊?!?p> 章書秋被周婷說得笑了起來,周婷又往章書秋身邊拱了拱,頭挨著她的頭,輕聲道:“小秋啊,你不要這樣活著,看上去光鮮亮麗,心里一片荒涼,這樣活著,沒一點(diǎn)人味兒?!?p> 章書秋一下子怔住了,睜著眼睛,在暗夜里看著天花板發(fā)呆。
很久之后,窗外響起了滴滴答答的雨聲,周婷挨了挨章書秋道:“你還記得吧?我第一天跟你在寢室里睡,也是這樣的下雨天?!?p> “嗯,那時候是春天,還挺冷的,我記得?!闭聲锫曇粲行┧粏〈鸬?。
“我那時候覺得,活著好難,我搞不懂我媽為什么要生我,我每次經(jīng)過學(xué)校后頭那條河,都想一頭扎進(jìn)去。那天晚上,要是你沒把我撿回去,可能,我就沒了?!敝苕玫穆曇衾?,充滿了回憶。
周婷家租的房子就是一個通間,前頭做飯,中間放了個三人沙發(fā),一個茶幾,拉了道簾子,后頭就是床。周婷的媽媽經(jīng)常是做晚上的生意,周婷就得在外頭呆著。這樣的折磨,對一個青春期少女來說,簡直就是拿鈍刀慢慢割肉一般的痛……
聽到這里,章書秋突然側(cè)過身子道:“我猜到了一點(diǎn),但是沒感覺你想跳下去,我記得你看到我時的眼神,不是絕望,倒像是看到了希望……”
“就是啊,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我從小就是那樣長大的。不過是那時候正好青春期,敏感了一些而已。你知道吧,你讓我和你睡,共一條被子,我真覺得,還能活下去。以前,我身邊的同學(xué),就算家里再窮的,看見我,也是從不拿正眼的,那眼神里,就是明明白白‘你很臟’三個大字?!敝苕蒙詈粑艘豢跉狻?p> “也沒那么嚴(yán)重吧,你可能就是心里不自信?!?p> “我以前一直是那么認(rèn)為的,在你之前,我沒有一個朋友,但是后來有了你和珊珊。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說話,是你從珊珊家出來,看見我在家門口徘徊,主動請我吃飯的事情吧?”周婷突然問道。
“對啊,那天我本來是去找珊珊吃飯的,但是她不在家。后來我看見你,瞧著你嘴唇發(fā)白,就……”
“其實(shí)你那天已經(jīng)吃過飯了,對吧?”
章書秋沒想到,那時的周婷已經(jīng)那么敏銳,黑暗中,她抽動嘴角道:“這又不重要,現(xiàn)在還說這些干嘛?你不是明知道卻也沒有說破嗎?”
“我覺得很重要,我就是因?yàn)槟隳切╋埡湍菑埓膊呕盍讼聛恚庞辛私裉?。其?shí)你那時候也過得不好,你怎么會想起來請我吃飯?”
“我是我外婆帶大的,她跟我說,無論什么時候,都要心存善念,碰到能伸把手的時候,千萬別吝嗇。我那時候雖然處境也不好,但是我不缺錢。”
“以前就聽你提起過你外婆,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外婆可厲害了,她以前是有錢人家的掌家姑娘,不僅管著家,還管著外頭的生意。后來三十多歲才嫁給了我外公,做了掌家少奶奶。再后來江城淪陷了,我外公外婆陪著長輩回了祖宅避禍。
我老家那地方,全都是山,最適合躲避戰(zhàn)禍了。我外婆說她就是因?yàn)樾拇嬉稽c(diǎn)善念,后頭特殊時期,才沒有吃什么苦,一家子人也好好活了下來?!碧崞鹜馄?,章書秋心里就暖暖的,特別自豪。
“你外婆那樣的家世,那種時候,活得可艱難,那得多大本事,才能保全一家人啊?!敝苕酶袊@道。
“我外婆家以前是行醫(yī)的,特別擅長兒科,我外婆從小就被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熏陶,后頭又上學(xué)學(xué)醫(yī)。他們回祖宅之后,我外婆一個外鄉(xiāng)人,就是憑著這身醫(yī)術(shù),在我老家站穩(wěn)了腳跟的。
四里八鄉(xiāng)的孩子,哪個沒有受過我外婆的恩惠,就連我爸,小時候都被我外婆治過。我姑姑從小身子弱,更是我外婆家的常客。我爸說那時候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他背著高燒不醒的妹妹到山下求醫(yī),我外婆不但管治,還管兄妹倆吃飯。我爸爸實(shí)在沒什么報(bào)答的,就老是打了柴送去,然后把家里的水缸都挑滿了再走。
后來我爸大學(xué)畢了業(yè),就去我外婆家求了親,我外婆覺得我爸根紅苗正,加上知道感恩,長得也高大帥氣,而且那個時代出個大學(xué)生也不容易,就把我媽嫁給了他??上覌尣粣畚野?,我老覺得我爸娶了我媽,是他這輩子最大的不幸?!闭聲锵肫鸶赣H,忍不住悲從心中來。
“那為什么?按理說不應(yīng)該啊。”周婷十分詫異道。
“就是啊,我外婆也覺得不應(yīng)該,可現(xiàn)實(shí)就是那樣。不管我爸怎么暖,我媽那心,都是捂不熱的。
你都不知道我爸對我媽好成啥樣,我媽是我外婆的獨(dú)生女兒,從小身體也不好,我外婆養(yǎng)得就特別嬌慣。做飯洗衣服樣樣不會,全是我爸做,我爸還給我媽端洗腳水。我媽什么都不會,也不怎么管我,每天就是對著鏡子,想著怎么梳她那一頭又黑又亮的頭發(fā),拿個碳筆描眉毛……
后來有一年,我奶奶病重,醫(yī)生說也沒什么好法子,要是能買點(diǎn)燕窩給老人家吃一下,好歹能拖個幾年的。那年月,一是沒錢,二是燕窩確實(shí)不好買。
后頭我爸好不容易湊了錢,托了大學(xué)同學(xué),找了條路子,能買些燕窩,卻發(fā)現(xiàn)放在箱子里的錢沒了。
我媽說她看箱子里有錢,就托人定了個洗衣機(jī),已經(jīng)把錢付了。那回我看我爸,真的是忍得讓人心疼。我爸在我心里,一直是像座山一樣立在那里,那天他就那樣倒下了,仰面倒在床上,眼淚就那樣順著眼角往耳根后頭流,眼角漲得血紅,也愣是沒舍得動我媽一根手指頭。
那年冬天,我奶奶就沒捱過去。后來我外婆到家里來,才發(fā)現(xiàn)我們家多了個洗衣機(jī),問明白之后,氣得面如死灰,把我媽劈頭蓋臉罵了一頓。我媽還埋怨我外婆,說給她找了個這樣窮得底掉的人家,連個床單都要一個月才給洗一回,還沒錢買洗衣機(jī),總不能讓她天天睡在豬窩里。再說那老太太,就是錢養(yǎng)著的,早點(diǎn)死了大家都清凈。
我外婆氣得心臟病差點(diǎn)犯了,實(shí)在沒有辦法,彎著腰跟我爸賠禮道歉,說是對不住他,沒能養(yǎng)好女兒,但是她一定會把我養(yǎng)成一個好孩子。從此以后,我外婆就搬到我們家來了。
我媽有我外婆壓住,才算消停了些。我雖然沒有一個好媽媽,但是我有一個好爸爸,還有一個愛我的外婆,我的童年,是真的很開心?!碧崞鹜?,章書秋說話的語氣都柔軟了很多。
周婷聽得津津有味,無限向往道:“你外婆這一生,要是寫本小說,肯定很精彩?!?p> “我外婆說她生錯了時代,到我們這一代,肯定會大不一樣,讓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找到安身立命之本。她從我很小就跟我說,女人要想活得好,其實(shí)不容易。我那時候弄不明白,因?yàn)槲矣X得我媽活得挺好的,也沒見她有什么很大本事。
我外婆就是嘆氣,說還好她積了福緣,報(bào)在了我媽身上。外婆用各種版本的故事,告訴我人要存善念,萬事萬物都是有因果關(guān)聯(lián)的,不要較一時的長短,總會有因果相會的時候……”章書秋說起外婆,格外地精神。
“小秋,你外婆,真的把你教的很好。我就從來沒有一個人,跟我說這些。要說我心底里那點(diǎn)熱乎,都是從你這里傳染的。你有沒有覺得,其實(shí)善意是能被傳染的?”周婷感嘆道。
“嗯,其實(shí)我那時候請你吃飯,只是覺得我們倆有點(diǎn)像,也算是同病相憐。我雖然有個媽,但是從我外婆去世以后,我那個媽就形同虛設(shè)。再后來我爸去世了,他去抗洪之前寫的遺言居然是,如果他回不來,就讓我姑姑把我接走,讓我媽恢復(fù)自由身。”章書秋的言語里,已經(jīng)帶著濃濃的濕意。
周婷從黑暗里爬起來,用手機(jī)光照著,給章書秋拿了幾張抽紙,輕聲問道:“那你為什么不跟你姑姑走,反而一定要跟著你媽?”
“我那時候正是叛逆期,我就覺得我爸就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為的就是讓我媽自由,我爸就是被我媽害死的。我把我媽當(dāng)仇人,又怎么會讓她好過。而且我心里還有件很重要的事,放不下?!?p> 外婆生前曾無數(shù)次告訴過章書秋,她的母親王宜萱別的本事沒有,但是敗家卻是最厲害的。王宜萱曾經(jīng)用一捧首飾,換了一塊電子表。
外婆曾對章書秋說過,她死后,會把祖宅和所有貼身的首飾,還有那些她想盡千方百計(jì)保留下來的古籍,加上一點(diǎn)存款,都留給章書秋,無論如何祖宅不能賣,那是王家的根,她不希望進(jìn)了土里,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外婆立了遺囑,又把所有東西都交給了章書秋的父親章遠(yuǎn)。
外婆去世后,王宜萱張羅了好多回要賣掉祖宅,因?yàn)檫@件事,王宜萱差點(diǎn)成了王家的眾矢之的,后來王家人幾乎都和王宜萱斷了來往。賣祖宅的事就這樣被王家人和被章遠(yuǎn)強(qiáng)硬地阻止了。
章遠(yuǎn)去世以后,王宜萱成為了章書秋唯一合法監(jiān)護(hù)人,而那時候章書秋又沒有成年,王宜萱處置章書秋的遺產(chǎn),誰也阻攔不了。
章書秋很害怕,趁著王宜萱不注意,偷偷把那地契藏了起來,別的實(shí)在沒法子,就是一步也不敢離開家里,上個廁所都是用跑的。幸虧章恒來得早,得了哥哥去世的消息就匆忙趕了來。
章書秋知道,王宜萱是恨不得她趕緊跟著姑姑走的。于是章書秋就利用王宜萱這個心理,借了姑姑的勢,跟母親談起了條件。
章恒本來就及不待見這個嫂子,但是也知道哥哥娶她是為了什么。從前最多少來往,但這會兒哥哥都去世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有遺囑在先,而且還涉及到哥哥唯一骨血的利益,章恒一點(diǎn)情面也沒留。
章恒首先就幫章書秋收走了所有外婆留下來的東西,然后讓王宜萱簽了一份承諾書,承認(rèn)遺囑的合法有效性,并且在章書秋未成年之前,不得處分她繼承來的所有遺產(chǎn)。
王宜萱從小大手大腳慣了,這些東西在她眼里除了能換點(diǎn)錢,其余也不值什么,但是錢和章書秋這個包袱來比的話,那還是甩包袱更重要。于是王宜萱飛快在那承諾書上簽了名,章恒立即就把那承諾書和遺書一起拿去做了公證。
章書秋終于用外婆教給她的那些辦法,把自己心心念念的東西保護(hù)好了,又開始了下一個回合的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