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角跟來的隨從,聽到他的命令,除了捧著劍匣的人,其他兩人依命行事,一人從身后的包袱中取出一卷畫紙鋪在地上,另一人則一手捧著名硯,一手拿著墨條在硯臺上來回旋轉磨著墨。
鞠鏡月看著這陣勢,嘲諷道:“搞那么大的陣勢,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殺豬呢!沒那本事,就別亂夸??冢⌒漠嫴怀鰜?,丟了你在你身后那群青年才俊眼中的偉岸形象?!?p> 杜青角臉帶笑意朝鞠鏡月?lián)u了搖頭,似乎在說:無知的女人。
臨陣脫逃從來不是一個將軍所為,曾經(jīng)官至上將軍的杜青角,此刻身后如同有著百萬大軍的支持,完全沒有退縮的打算,反而氣勢凌人,像是要一口氣決戰(zhàn)到最后。
杜青角的隨從把墨磨好后,單膝跪在地上,把硯臺捧著頭頂,等著杜青角使用。
原本鋪紙的人,鋪好畫紙,又在旁邊放了張試紙,然后把后背的鐵葫蘆瓢拿出來,裝上水,同樣單膝跪地,把鐵葫蘆舉止頭頂,與舉墨之人分站在杜青角的左右。
看這幾隨從的配合,似乎經(jīng)常為杜青角這么鋪紙磨墨。
杜青角把衣袖卷著束起,隨后取出他那支用虎須與虎毛搭配為毫,象牙管為桿而制成的筆。
世人皆說世外七賢,只有他杜青角一個人是大老粗,只會打打殺殺,今天他便要讓世人看看,杜青角除了能在戰(zhàn)場殺人,一樣可以舞文弄墨。
皮于洲一行人看到杜青角的象牙虎須筆,雙眼熾熱。
武國當今玄武皇帝年輕時喜歡狩獵,曾帶領五百好手進入虎王山獵得一條猛虎。為了紀念這場狩獵,玄武皇帝請巧匠把虎須與虎毛一起,以象牙為桿,制作了五支象牙虎須筆。
當年杜青角殺了大鐵王朝的名將蕭乾,進京面圣時候,皇帝親手賜給他一支。
可謂是價值連城。
鞠鏡月冷哼道:“這么名貴的筆,用在斗大字不識幾個的人身上,真是白瞎了這么好的筆?!?p> 杜青角沒有理會眾人的目光,從蘸墨試墨,再到落筆,不假思索,動作一氣呵成,看起來手法極為老到。
這一幕不僅把鞠鏡月與皮于洲一群人給驚呆了,連武陵也暗自稱奇。誰也沒有想到,長相大老粗,斗大字不識幾個的杜青角,拿著價值千金的筆,舞動起來竟然別有一番風味。
武陵往九樓的樓梯上了幾階,想看一看杜青角畫的是什么,并且畫得如何。
順眼望去,只見原本雪白的畫紙上,已經(jīng)初具輪廓。
杜青角畫得是馬。
哪怕武陵目光看去畫是倒著的,也能看出杜青角畫得還不錯,有著幾分神似。
一匹駿馬畫盡,杜青角并沒有收筆,依舊揮筆迅疾。
沒過多久,五匹駿馬,便奔騰在畫紙上。
杜青角把他那支有錢也買不到的象牙虎須筆遞給隨從,而后起身看向鞠鏡月,笑道:“你看我畫得如何?”
杜青角這次登天星樓,除了應扶風趙家的邀請,與扶風鎮(zhèn)的青年才俊認識一下,就是為了來天星樓畫一副畫,然后把畫掛樓上,讓天下人知道,他杜青角不負世外七賢的盛名,并不是湊數(shù)之人。
為了這一天,杜青角花了五六年的時間學畫馬。期間墨條與筆不知用了多少,紙更是每天十幾張的十幾張的用。
杜青角這五六年來,只畫自創(chuàng)的《五馬奔騰圖》。
熟能生巧,到現(xiàn)在只要半柱香的時間,他就能把馬畫出來。
杜青角身后的青年才俊,看了地上的《五馬奔騰圖》,當即站出夸贊道:“杜將軍畫的馬,矯健有力,雄壯有烈性,五馬一起,卻有百萬奔騰之勢,實在讓人佩服。”
有人跟著附和道:“光看一眼,就能感覺到馬蹄聲陣陣紛踏而來。光憑這點,不說與畫圣一比高下,但是與眼下這幅孑孓圖相比,已不落下風?!?p> 皮于洲也不甘示弱,說道:“我覺得單獨一匹拿出來,都能賣千金。”
一個接著一個的人為杜青角送上自己的夸贊。
杜青角欣然接受著周圍的夸贊。
在杜青角眼中,他的《五馬奔騰圖》要比工書徑的《孑孓圖》要好上很多,配得上這些夸贊。
畫別的不說,單論畫馬,杜青角自信可以與古今圣賢比肩。
武陵被杜青角身后的青年才俊的舉動給整呆了。
這阿諛奉承的也太光明正大了吧?
或許因為杜青角是個上過戰(zhàn)場的武人,對駿馬奔騰的樣子看得比較多,杜青角畫的馬,奔跑的姿態(tài),要比許多人畫的馬,要多了幾分狂意與野性。
大多數(shù)讀書人畫的馬,明明是在奔跑,看起來卻像在閑庭若步,沒把馬奔騰時的矯健與氣勢表現(xiàn)出來,而杜青角在這一點,就做得很好。
杜青角身后的青年才俊,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不停的往這方面夸。
不過杜青角畫得馬,缺點也很明顯。
就是在細節(jié)上處理不到位,特別是馬鬢與馬尾上。
正常情況下,馬奔跑時,馬鬢樹立的方向是與馬前進的方向保持相反,如果是奔跑在狂風中,應該保持與風同一個方向,而杜青角所畫的馬并非如此,有些馬鬢朝畫的左邊,有些則貼在馬脖子上。
還有就是墨的濃淡不相宜。
總得來說,杜青角畫得還算可以,但遠沒到皮于洲所說的,單獨一匹馬拿出來,就能賣個千金這么夸張,更沒有到能與《孑孓圖》的地步。
拋開杜青角的名氣,拿出去賣的話,遇到懂畫得人,賣個三五應該沒問題。
說三五兩倒不是鄙視杜青角,而是如今這個世道,沒有名氣之人的畫,賣不了幾個錢,甚至賣不出去。
杜青角瞧著雞蛋里挑骨頭般彎腰打量著《五馬奔騰圖》,一直沒有說話的鞠鏡月,嘲笑道:“你不會因為不會畫畫,不知道畫得怎么樣,所以不好意思說吧!”
鞠鏡月點評說道:“你這馬的確畫得不錯!”
杜青角眼露兇光,氣勢逼人說道:“那你剛才為何說我不能評論工書徑的畫?”
鞠鏡月站起身,全然不怕,說道:“我話還沒有說完呢!你這馬的確畫得不錯,正如他們所說,有烈性,有著奔騰的氣勢,但缺點也十分明顯?!?p> “如果你不懂的話,就別亂說,要不然……”
杜青角神情突然變得嚴肅,往前走了兩步,似乎要以氣勢壓迫鞠鏡月,好讓她說不出來。
只是杜青角太小看鞠鏡月了。
作為一國公主的她,怎么可能會有怕權貴壓迫的意識。
鞠鏡月冷笑道:“怎么,想殺人滅口???難道就只允許你評價別人,還不允許別人評價你?莫非是怕我說出你畫得東西缺點太多,面子掛不???”
杜青角自信說道:“那你盡情說,我倒要看看你能說出幾個?!?p> “這么自信的嗎?”
武陵心里暗自稱奇,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自信的人。
而且還自信到讓女人找毛病。
“你看這匹馬的鬢毛?!?p> 鞠鏡月指著地上的畫,不客氣說道:“你家的馬跑起來的時候,鬢毛還貼在脖子上,一動不動?你說你不動就不動吧,那這匹馬的鬢毛往左邊偏是怎么回事?還有這馬的尾巴毛,為何是平著的,這是奔騰的野馬還是你家剪過尾巴的二溜子?還有著這馬腿,一大一小,一長一短的,馬腿是拼湊上去的吧?還有……”
瞧鞠鏡月在那認真說著,武陵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女人喋喋不休說起話來,也是挺可愛的。
同時也笑那杜青角,找誰說畫有什么缺點不好,去找一個不怕你的女人。
這不是嫌自己畫得毛病還不夠多嗎?
相比武陵一副看好戲的閑心,此刻的杜青角臉色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杜青角黑著臉,打斷鞠鏡月說道:“你確定你不是在無理取鬧?”
“別打斷,我還沒說完呢!”
鞠鏡月正說著盡興,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還有你畫的時候,叫隨從幫你端水磨墨是什么意思?古之圣賢畫畫,有像你這么做的嗎?你叫了兩個人幫忙,是不是說,這幅畫是你們?nèi)齻€人畫的?”
鞠鏡月評畫的角度,可把武陵給整笑了。
武陵索性在樓梯上坐了下來,打算先看好戲。
畢竟這樣的場景,錯過了,就看不到了,可比天星樓的圣賢的作品還要難看到。
至于天星樓關門問題,不了明天早上再來登一次天星樓嘛!
有點可惜的是,這時候沒有瓜子和花生米。
“閉嘴!”
杜青角惱羞成怒大吼了一聲,上前就要一把抓向鞠鏡月的脖子。
武陵見到這一幕,立馬從閑坐中驚起。
鞠鏡月站在原地,并沒閃躲的打算,而是舉起手中的劍,橫在身前,大笑道:“他們眼瞎,難道你杜青角也眼瞎,看不出這把劍是什么劍,代表著什么嗎?”
聽到這話,杜青角正要抓住鞠鏡月脖子的手,停了下來。
杜青角那只青筋暴跳,五指張開成抓的手,此時離鞠鏡月只有半掌的距離。
杜青角看向鞠鏡月手中的劍,皺起了眉,“水中月?”
劍鞘上刻著的“水中月”三字,讓杜青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回了手。三十三年前,在西蜀劍廬奪魁的寶劍水中月,被北周皇帝用一座城買回,當做最疼愛女兒鞠鏡月十歲生日禮物的事,早在九州傳開。
水中月如今在鞠鏡月手上,而鞠鏡月的身份便不言而喻了。
杜青角當即換了一張臉,笑道:“原來是北周的公主殿下蒞臨我們武國,作為武國百姓,深表歡迎?!?p> 剛才還一副兇神惡煞,要至鞠鏡月如死地,如今卻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臉笑意與鞠鏡月打招呼,杜青角的臉皮讓武陵佩服得五體投地。
怪不得市井之人常說,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原來是位別公主,這下有好戲看了?!?p> 武陵重現(xiàn)坐下,他倒要看看杜青角要如何收場。
鞠鏡月并沒有因為杜青角的停手而停止嘲諷,“世外七賢之一的杜青角,武國大明頂頂?shù)纳蠈④?,竟然要在圣賢面前打女人,還真是聞名不如一見。怪不得剛才一副比圣賢還要厲害的模樣,單憑惱羞成怒打女人這點,杜青角的確曠古爍今。”
知道鞠鏡月的身份后,任由她怎么說,杜青角臉上的神情始終不變,依舊帶著笑意。
不過杜青角并沒任由打罵的打算,皮笑肉不笑反擊說道:“鏡月公主能說會道的本事,恐怕九州沒有人能比。”
鞠鏡月是北周的公主,但不是武國的公主。
所以杜青角并不怕與鞠鏡月爭辯,只是無法再對她動手了而已。
杜青角身后的青年才俊,知道鞠鏡月是北周公主,都閉上了嘴。北周公主雖然管不了他們,但是她姑姑,如今的武國皇后,想要治他們,還是易如反掌的。
鞠鏡月冷言冷語說道:“比起杜將軍可差遠了,畢竟杜將軍可是能比肩圣賢的人吶!”
杜青角說道:“怎么就不能比肩圣人了?”
比肩古之圣賢,是杜青角畢生的夢想。
但世人向來厚古薄今,對古之圣賢過于崇拜,都覺得古之圣賢無法超越。
鞠鏡月嗤笑道:“你憑什么比肩古之圣人,憑那幅漏洞百出的畫?”
不等杜青角開口,皮于洲從一群沉默不語的青年才俊中站了出來,上前說道:“有何不可?”
在場的眾人,無論是武陵,還是杜青角,都對皮于洲的突然插話感到意外。
皮于洲沒有在意眾人的目光,對杜青角微微點頭示意后,朝鞠鏡月說道:“剛才您說,這幅畫中,馬的鬢毛不對,有不動的,有往左偏的,可是如果加上一陣往畫左邊方向吹的狂風呢?”
對皮于洲來說,這是一次很好能讓杜青角刮目相看的機會。
對于今年的秋試,皮于洲并不擔心過不了。不止皮于洲,杜青角身后的一群青年才俊都是如此。不出意外,明年春他們都會以舉人的身份進京。
杜青角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只要他在太子面前說上幾句好話,哪怕最后沒有金榜題名,以后也有著不錯的前途。
這正是他們來與杜青角登天星樓的目的。
相比害怕得罪鞠鏡月而得罪宮里的那位皇后的其他青年才俊,皮于洲決定賭一把。
當然,他這么做并不是盲目的。
當今的太子,并不是如今的皇后,也就是鞠鏡月的姑姑所生,相反太子和當今皇后代表的二王子,都是爭奪那張座椅雙方勢力的代表,是敵對關系。
鞠鏡月笑道:“你不會想說,這匹馬的鬢毛,是風吹的吧?”
皮于洲點頭說道:“正是此意!”
鞠鏡月笑問道:“既然你說有狂風,那為什么那匹鬢毛貼著馬脖子怎么說?”
皮于洲神色認真,解釋說道:“您不覺得這匹馬相對較矮嗎?一匹較矮的馬,在緊湊的馬群中央,你覺得風能吹到?還有您所說馬尾巴毛是平的,覺得奇怪,大概是您常年待在宮里,沒有聽過剪子四腳蛇。這種蛇喜歡啃毛發(fā),被這蛇啃過的毛發(fā),都像被剪子剪過一樣平整。如果鏡月公主不信,大可去查一下。”
“還有您說畫中的馬腿,有大有小,有長有短,說實話,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兩條腿的人尚有跛子,更何況四條腿的馬呢?”
“我不知道,一群身殘意堅,仍冒著狂風,在奔跑的馬,為什么得不到認可!難道就因為它們身體不健全,不是世人眼中好馬該有的樣子?”
杜青角鼓著掌,大笑道:“說得好!”
讀書人的嘴巴就是會說。
這點哪怕是杜青角,也不得不承認。
杜青角盯著鞠鏡月,冷笑道:“鏡月公主,你不會是看慣了好馬,就看不起身體有所殘缺的馬吧?”
鞠鏡月繡眉微蹙,皮于洲說得話,的確把她給堵住了。
皮于洲趁機繼續(xù)說道:“還有鏡月公主,您剛才說杜將軍無法比肩圣賢,我無法認同。就拿杜將軍與工書徑來比吧!請問杜將軍萬軍從中取敵方首級,讓我武國邊境一改頹勢,工書徑可有做到?且不說只會讀死書的工書徑,試問古今,有幾人能萬軍從中取敵方首級?又有幾人能像杜將軍這般能文善武?”
鞠鏡月不服說道:“你說的這些,加起來,能與書癡統(tǒng)一九州文字這一功績相比?”
皮于洲說道:“統(tǒng)一九州語言文字的,并不是工書徑一人,而是竹海七賢七個人一起的努力。況且,統(tǒng)一九州的語言文字是正確的嗎?正因為他們統(tǒng)一了九州的語言文字,那些優(yōu)秀的地方文化,才會消失在歷史的舞臺。正是因為他們引起的統(tǒng)一語言文字的浪潮,九州各地才會出現(xiàn)焚書的事件,讓許多更久遠的圣賢書,在火海中消失,成為灰燼?!?p> “說起來,竹海七賢如今所擁有的名聲,皆是通過湮滅先輩的功績,而書寫出來傳奇。功過相抵,并不值得讓人贊賞歌頌?!?p> “而杜將軍,除了剛才說的,還有著率兵剿滅十幾個山匪窩這等為國為民的功績,為什么說他不能比肩竹海七賢幾人呢?就因為他們是古人?如果今人不能比肩古人,那他們?yōu)楹文艹蔀槭ベt?難道就沒有比他更久遠的先輩了?”
鞠鏡月被皮于洲說得面紅耳赤,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反駁。
“你……”
憋了許久,鞠鏡月才開口冷哼說道:“反正他杜青角,就是比肩不了古之圣賢與豪杰?!?p> 杜青角朗聲笑道:“功績都擺在這里了,為什么我杜青角就無法比肩古之圣賢與豪杰?就因為他們是古人?”
杜青角對著鞠鏡月笑道:“你這婦人之見,不聽也罷,爭之無意!”
“好一個婦人之見!”
武陵站起身,朗聲大笑,說道:“知道為什么你杜青角無法比肩古之圣賢與豪杰嗎?”
杜青角的國字臉瞬間黑了下來。
這才剛說服了一個,又來了一個。
杜青角冷眼盯著武陵,眼中殺意明顯。不過為了保持一個能與圣賢豪杰比肩者該有的形象,杜青角還是問道:“為什么!”
武陵笑道:“因為古之圣賢與豪杰,不屑與你杜青角比肩,見到你杜青角,有多遠走多遠?!?p> “你……”
杜青角暴怒,面目變得猙獰起來,緊握著的拳頭,咯吱咯吱的響。
他向前走了幾步,如野獸般盯著武陵。
武陵居高臨下,無所畏懼。
四目相對,一者怒不可及,一者波瀾不驚。
等了一會,見杜青角沒有動手的意思,武陵咧嘴一笑。
他收回衣袖中拿著的武王令,沒再理會樓層中的眾人,甩袖負手登樓而上,登樓間,自吟自唱道:
“小事功成三五天,為生民謀需百年?!?p> “功過自有后人定,英雄不過問今朝?!?p> “可笑今人笑古人,不看后世看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