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江天海,謝謝你

　　婦科，是陸平和遲娜輪轉(zhuǎn)的下一個科室，站在辦公室里，陸平掃了一圈，從科主任到最年輕的醫(yī)生，清一色的女性.

　　真是名副其實的'婦'科啊.

　　帶陸平的是一位鄭醫(yī)生，快五十歲的樣子，方方的一張臉，人看著還算和藹.

　　“我去查房，來了一位新病人，你去接病人.“早會一散，鄭大夫?qū)﹃懫秸f.

　　陸平有點一時不能接受，這位鄭大夫還真是心寬啊，就這么放手讓她一個人去接新病人.

　　婦科忙，婦科里的醫(yī)生又都是女漢子，一個個辦事利索，風(fēng)風(fēng)火火，求得就是一個效率.

　　沒辦法，婦科的手術(shù)量非常大，和普外科相當(dāng)，這些手術(shù)臺上的女醫(yī)生下了手術(shù)臺還要回家做飯，打掃，管孩子的功課，她們不把一分鐘當(dāng)兩分鐘用，事情根本就忙不過來.

　　打開病歷夾子，陸平掃了一眼.

　　呂月娟，女，72歲，發(fā)現(xiàn)腹部腫瘤兩個月.

　　發(fā)現(xiàn)腫瘤兩個月了，到現(xiàn)在才來做手術(shù)，這家人，心夠?qū)挼?

　　拿著病歷夾子，陸平去了32床，床上坐著一位駝背駝得很厲害的老太太，旁邊站在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男子滿面黝黑黝黑的，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在戶外干活的.

　　“呂月娟，是嗎?“陸平問.

　　“是.“老太太轉(zhuǎn)身，然后驚訝道:“哎呀，小大夫，是你啊!“

　　陸平抬頭，看著眼前的老太，覺得有些眼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是我啊!“老太太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像是拍西瓜.

　　哦，就是那位腹腔長了個非常大的腫瘤的那位老太太啊，她不是讓她去家里附近的醫(yī)院做手術(shù)嗎，她怎么又跑華光醫(yī)院來了.

　　“大娘，是你啊，你怎么來這里了?“

　　“我來這里做手術(shù).“

　　老太太還真是簡單直接啊，陸平笑了笑.

　　“大娘，我不是早就讓你去你附近的醫(yī)院做手術(shù)了嗎，怎么拖到今天.“

　　“哎.“大娘擺擺手:“別說了，我一回去就把我兒子叫回家，讓他帶我去醫(yī)院看.結(jié)果，到了醫(yī)院，啥都沒做，就要我們先交五千塊錢押金.五千塊錢啊，我一年賣的糧食錢都不夠，我就想算了.反正又不疼又不癢的，不就是肚子里長了個西瓜嗎，隨它去了，我們就回家了.“

　　挺讓人心酸的一個事，大娘卻詼諧地當(dāng)笑話一樣講了.

　　陸平轉(zhuǎn)頭看看大娘的兒子，他的面上閃過一絲尷尬.

　　五千塊錢，大娘拿不出了，可是，常年在外打工的他應(yīng)該還是能拿出來的.

　　當(dāng)時，是大娘不愿住院手術(shù)還是她的這個兒子不同意，事實究竟怎樣，還真不好說.

　　“那您怎么又來華光醫(yī)院了呢?“

　　陸平接著問，華光醫(yī)院只要住院就要先交一萬塊錢的押金.

　　“是你們醫(yī)院的好心人找到我們家，說愿意給我免費做個手術(shù)，我去問了村長，不是假的，這不就來了.“

　　免費手術(shù)?陸平還從未聽說過這種事，正疑惑著，大娘的兒子遞過幾張紙.

　　“大夫，你看看，我們來這里住院，是不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不要錢的.“

　　《資助項目協(xié)議書》?

　　原來，是一個慈善基金組織，項目的受益人是呂月娟，協(xié)議書里指明，承擔(dān)這次呂月娟女士住院的全部費用.

　　“是的，你們這次住院不要你們自己花錢，所有的費用都是基金組織提供.“

　　陸平翻過一頁接著往下看.

　　海平慈善基金會，這是什么基金會，什么時候成立的，她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終于翻到了最后一頁，甲方受益人簽名:張大成(呂月娟之子).

　　乙方:海平慈善基金會.

　　然后，在鮮紅的大印章下蓋著一個人的名字.

　　江天海!

　　這熟悉的筆跡，陸平一輩子都忘不了.

　　陸平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千百匹馬奔過，又像是一涓細流淌過.

　　“醫(yī)生，醫(yī)生!“

　　張大成連喊了兩聲，陸平才有了反應(yīng).

　　“是不是有什么問題，是不是還得我們掏錢?“

　　陸平忙搖頭:“沒事，沒問題，不用你們掏錢，安心讓大娘做手術(shù)吧.“

　　大娘拍了一下自己的兒子:“我就說嘛，那人一看就是好人，怎么會是騙子呢.“

　　陸平笑笑，問道:“大娘，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嗎，比如不想吃飯，變瘦了.“

　　“沒有，我老婆子胃口好得很，壯士著呢，農(nóng)活，我還能干十年.“

　　陸平還真沒見過這么樂觀的人，笑笑接著問:“那肚子有沒有疼過呢?“

　　“沒有，從來沒疼過.“

　　“那大小便呢，有沒有覺得比以前費力了.“

　　“沒有，什么都沒有，我身體好著呢.“

　　“好吧，那你躺下來，我?guī)湍忝幻亲?“

　　大娘很費力地躺下了，陸平把手放在大娘的肚子上，沿著邊界摸了一番.

　　邊界清晰，活動性好，但似乎比之前又大了，足足兩扎手長.

　　“好了，大娘，你歇著吧，我有空再來看你.“

　　回到辦公室，陸平剛把病人的現(xiàn)病史寫完，鄭大夫回來了.

　　“病人什么情況?“鄭大夫問.

　　陸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情況一一告訴了鄭大夫.

　　“這個病人就是海平慈善基金會資助的病人?“鄭大夫先問了這件事.

　　“是的.“

　　“好的，我明白了.“

　　停了一會，鄭大夫說:“一會我就讓護士給病人抽血，你帶病人去做個下腹部B超，爭取今天把需要做的檢查做完，明天安排上手術(shù).“

　　“好的.“

　　十五分鐘，陸平把入院記錄和首次病程記錄寫完了，拿著B超申請單，去了32床.

　　護士剛抽完血，見陸平又來了，大娘問:“小大夫，你忙完了?“

　　“忙完了，大娘，我?guī)闳プ鰝€檢查吧.“

　　“好好.“大娘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就要把止血的棉球扔掉.

　　“別扔!“陸平一把按住棉球:“至少要壓五分鐘，否則，容易淤血.“

　　老太太笑了:“小大夫，你還真是個細心的人呢.“

　　因為駝背非常厲害，老太太走路很慢，陸平就向護士借了把輪椅，張大成推著輪椅，陸平帶著他們?nèi)チ薆超室.

　　B超室的人很多，陸平趕緊把申請單遞過去排隊，等了半個小時，終于輪到老大娘.

　　把大娘扶到檢查臺上，陸平站到了B超大夫旁邊.

　　“陸平，是你啊!“B超大夫正是當(dāng)初在體檢科碰倒的宋大夫.

　　“宋大夫，好巧.“既然是熟人，陸平不妨多說幾句:“這位病人腹腔有個極大的腫瘤，看樣子像是卵巢腫瘤，聽病人說有二十三年了.你幫忙仔細看下，腫瘤到底有多大，血供怎么樣.明天，鄭大夫就想做手術(shù)，情況還是了解的比較清晰一些好.“

　　“好，我細看看.“宋大夫挺喜歡這個小實習(xí)醫(yī)生的.

　　在探頭上涂上粘合劑，宋大夫把探頭放在了大娘的肚子上，一陣咕咚咕咚聲響后，屏幕上出現(xiàn)了黑白圖像.

　　啪，啪，宋大夫按下了幾個點，然后不停地挪動探頭，直到探到呼呼的血流聲.

　　整個過程中，陸平一直看著宋大夫，B超圖像她看不懂，可是，看著宋大夫那凝重的表情，陸平知道，結(jié)果不太好.

　　“好了.“宋大夫收回了探頭，拿出兩張紙給了大娘.

　　大娘拿著紙，用力地擦殘留在自己肚子上黏糊糊地東西，那東西涼涼地，她很不喜歡.

　　“怎么樣?“陸平小聲地問.

　　宋大夫皺著眉頭:“是我從業(yè)這么多年來見過地最大的腫瘤，最大直徑40cm.“

　　“40cm?“陸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豈不是和懷孕十月的子宮差不多大了，至少也得有二十斤.

　　陸平不敢想象，肚子里有一個二十斤的腫瘤，老太太是怎么還每天下地干活的.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什么意思?“

　　“腫瘤的左下部位探測到非常豐富的血流.“

　　B超醫(yī)生都知道，腫瘤的血供豐富往往意味著惡性程度比較高.

　　“你的意思是，惡性的可能性很大.可是，我摸到腫瘤的邊界很清楚，活動性很好...“

　　“陸平.“宋大夫認真地說:“書上的理論知識只能用來參考，我們還要更多地結(jié)合實踐.“

　　陸平不再爭辯了.

　　“明天的手術(shù)，恐怕不是那么好下臺了，你提醒鄭大夫一聲，讓她做好充足的準(zhǔn)備.“宋大夫交代了一句.

　　“我知道了，謝謝宋大夫了.“

　　拿著B超結(jié)果，陸平推著老太太走了，張大成要求來推輪椅的，陸平堅持自己推.

　　看著老太太彎曲的駝背，陸平忍不住想，是不是就是因為腹中那個巨大的腫瘤，老太太才駝背成這個樣子，如果，早上十年，哪怕只是三年，老太太就將腫瘤切除了，或許，她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生命的負荷，有時不親眼目睹，你根本都無法想象。

　　幸虧有了那個免費體檢行動，幸虧有了海平慈善基金的資助，否則，老太太還要繼續(xù)忍受生命的重負，直到有一天她脆弱的身軀再也承受不住這幾十斤的重擔(dān)，直到有一天她倒下。

　　陸平無法想象，到那時，她的脊柱會被那個巨大的腫瘤扭曲成什么樣子。

　　惡性也好，良性也好，腫瘤切除了，至少，病人會輕松不少，老太太這么樂觀地看待自己的人生，她不該背負這么沉重的負荷，她值得活得更好一點。

　　江天海，真的很謝謝你.

　　“哎，哎，小大夫，看，看，就是那個好心人哎.“

　　陸平正在出神，袖口被老太太扯了一下，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江天海正迎面走來，似乎沒看見他們.

　　原來，老太太口中的好心人也是他！

　　“兒子，去替我謝謝好心人.那個時候光顧著高興了，連句感謝都沒來得及說.“老太太拍了怕張大成的手.

　　張大成是個靦腆的人，又倔又硬，低著頭說:“我不去.“

　　“你這個人，哎.“老太太嘆了一口氣，看向陸平:“小大夫，你去，你幫我去謝謝那個好心人.“

　　“我?“

　　老太太笑著說：“是啊，快去，好心人就快走遠了?！?p>　　說著，老太太推了陸平一下。

　　不過猶豫了片刻，陸平朝天海走去。

　　所謂公私分明，她和江天海沒有任何私人關(guān)系，但是，現(xiàn)在，他是江董，是基金會的負責(zé)人，是給最需要醫(yī)療幫助的人提供了所需的幫助，是自己病人的大恩人，對他說聲謝謝，這是病人的心聲，也是她作為一名醫(yī)生的心聲。

　　這樣說服自己，陸平的腳步更加堅定了。

　　“江董事，請等一下?！?p>　　人來人往的走廊上，陸平的聲音不是很大，可是，江天海停住了，她的聲音，哪怕是在嘈雜的茫茫人海中，他也能分辨的出.

　　頓了一下，他才轉(zhuǎn)身，疑惑地看著陸平.

　　“你，是在叫我嗎？”他的語氣不是很確定。

　　陸平朝天海走進一步：“是的.“

　　指了指不遠處地老太太，陸平解釋:“那位大娘叫呂月娟，是我負責(zé)的病人，也是海平慈善基金受益人，多虧了你的資助，她才能做上手術(shù)，她讓我來謝謝你.“

　　天海對老太太笑了笑，轉(zhuǎn)頭看著陸平:“她是海平慈善基金資助的第一人，竟然是你的病人，真巧?！?p>　　陸平點點頭，恩了一聲.

　　看陸平有轉(zhuǎn)身要走的意思，天海忙問一句：“她的手術(shù)已經(jīng)安排上了嗎？”

　　“不出意外的話，就安排在明天上午九點。”

　　“明天上午九點？”天海重復(fù)了一遍：“到時我可以去看看她嗎？”

　　“你是她的資助人，當(dāng)然可以。手術(shù)一般一兩個小時，你十點來，肯定能最早知道手術(shù)的結(jié)果?！?p>　　“好，那，明天見?！?p>　　“明天見?！?p>　　條件反射性地回答完，陸平反應(yīng)過來不對勁了，他是去看老太太，和她說什么明天見?。。?p>　　...

　　下午三點，老太太的各種檢驗結(jié)果都出來了，除了有點貧血，血常規(guī)，凝血功能，肝腎功都基本正常。

　　明天，真的就可以做手術(shù)了，想一想，陸平竟有點激動，有一種終于做了一點有意義的事情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