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還月朗星疏的夜空,眨眼間便烏云密布,狂風乍起,預示著一場雷雨即將到來。
與狂風一起到臨的還有一襲墨黑紗裙的丹墨璃,若不是她膚白如玉,一雙晶亮得似碎了琉璃般的眸眼,讓她凸顯于無月的黑夜里,起身關窗的唐翼也未必能察覺到她的存在。
白日里唐翼自昏迷里醒來,整個小院空蕩蕩的除他外竟無一人。若不是桌上那封簡短到可見匆忙的信箋,以及壓在信箋上的白玉瓶,說不得他真會懷疑自己昨日是否只作了個夢。
信箋寫的匆忙,其上只留了兩句話,一句是說有要事須離家一段時日,歸期不定;一句是叮囑他每三日服用一粒白玉瓶里的藥丸。
除此外,再無其他只言片語。
單從信箋上的字跡和語氣,唐翼斷定這信必定不是韓勨所寫,即非出自韓勨之手那便只能是他夫人所留下的。夫妻二人離去得如此匆忙,連行禮都不曾收拾,可見昨夜事發(fā)突然。
原以為再見不知何時,沒想到當夜就又見到了。
只是,因何只有她一人前來?
唐翼推門而出,狂風大作吹起他的衣袍,他抬手擋去一片迎面飛來的樹葉,再抬眼望去時,那人的身影卻已到了眼前。
他大驚之下悍然失色,不由得后退兩步。
“只因有要事想問才半夜來訪,失禮處望駙馬爺見諒?!钡つ?,盈盈一拜,輕聲說道。
“無妨,無妨……”唐翼穩(wěn)了穩(wěn)心神,側身讓開將人請進屋里,又點了盞油燈,挑亮燈芯,這才看清來人。
與往日所見的素雅端裝不同,她今夜整個人一身漆黑如墨的廣袖長裙,長發(fā)未梳垂散至腳踝,眉心懸著一枚水滴形的黑曜石,長眉入鬢,眼尾上挑,整個人有種讓他說不出冷傲高貴。
只是,先不論她今夜衣著裝扮皆怪異,不曾當下本朝的裝飾,只說眼下正半夜四下無人時,他倆單獨相處,便心覺十分不妥,于是他索性將門窗盡敞,也不管外成的四起的狂風,又讓被村長遣來掃灑的婆子送壺熱水進來。
丹墨璃立在門邊見他里里外外跑著了不知在忙些什么,她雖是修行幾千年,卻一直居于深山老林里,且修行之人不拒小節(jié),是以她多少有些不知人事,只覺得他一來回忙碌甚為奇怪,心中又擔憂韓勨,不免焦躁起來。
“我不是來找你閑聊喝茶的,你無須多忙?!?p> 唐翼本就因男女授受不清而心懷一絲尷尬之意,猛一聽她如此說話,心頭著實驚愣,望著她一臉坦然,頓時倍感無語。
“嫂夫人誤會了,我是不想連累你的名節(jié)受損,才會讓婆子送壺熱水進來,也好給你作陪?!碧埔砹⒃陂T邊,向她解釋著。
只是他心中疑惑更甚,今日之前她對自己的態(tài)度謙和有禮,而今夜卻十分冷傲。
“無需在意這些,再說也無人見我進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有,我急須你為我解惑?!?p> 唐翼見她確實神色焦急不安,心下也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來。
“可是毅書出了大事?”
“他如何的確有些不好,但我查不出他究竟不好在哪里,所以相來問一問你,關于他在京都里的所發(fā)生的一些事情,還需你講給我聽聽?!?p> 唐翼翼點點頭,也不再糾結禮數(shù),將人請至桌旁坐下。
“有什么問題,你盡管問,只要是我所知曉的,一定毫無保留都說與你聽?!?p> 在唐翼心里她不但是好友的夫人,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早先他就曾立下過誓言,若有人能醫(yī)治好自己的病,必當是太師府與公主府的恩人。
丹墨璃低眸稍作沉思后,便開口直接問到:“我知你們這次回來是為尋寶,可所要尋找的寶物,是何物?”
唐翼聽她如此問道不禁微微一愣,因此事不僅關乎自己,更關乎皇家隱秘,他暗暗斟酌要如何對她說明其中的厲害干系,而又不使皇家威命墜地。
“此事關乎著他的性命你不可隱瞞,我也無意要與你們?yōu)殡y,只是想查清他……”話意頓了頓,她換了個不那么離奇的說法:“……他生病的原因?!?p> “你能否先跟我說一下,毅書究竟是出了何事,他可是與我一樣?”
“并不一樣,你的病我一看便知,也有把握能醫(yī)好,但他的……我看不出是何原因,也不知要如何救他,所以才來尋你打聽?!?p> 丹墨璃強按下急躁的心情,盡量語氣和藹的同唐翼說道:“我懷疑他此番生病,應是與你們回來所要尋找的寶物有關,你只須告知我,你們究竟要找尋什么東西便可?!?p> 唐翼聞言抬手手按著太陽穴,閉目思索了一會兒,才說出此行的目的。
“聽聞這山里有一條大蛇,活了千年以上,需取它的肝入藥,救太后一命?!?p> 丹墨璃聽到這話時心臟驟然緊縮,連呼吸也停頓了一瞬,然而她神色未變,語氣如常的問道:“你且說說,那是怎樣的一條蛇?你們尋到它后又到如何取得肝臟?”
“那蛇烏鱗如墨,頭頂正中心有一花紋,總之樣式十分奇特?!?p> “如何奇特法?”丹墨璃咬著唇追問道,此時她手心已滿是汗水,而挺直的背脊卻生出涼意。
唐翼回憶了一下自己曾在道觀里所看到的圖畫樣式,指沾了點茶水,在桌子上依樣畫了下來,邊畫邊說道。
“一點鮮紅狀如水滴連著一條細線彎曲如流水,具體如何,我也形容不好,那樣式就如我畫得這般?!?p> 丹墨璃看著桌面上那個樣式奇特的畫紋,當下便面如死灰,心生恐懼。
天道所降下的懲罰,果真嚴厲,果真無情到了極點。
別人許是看不懂,可她卻一眼便看出唐翼所畫的紋式圖樣,正是自己額心的紋式。
她幼年吞入腹中的那枝花蕊就是這般模樣,纖細碧綠的花莖上墜著一顆水滴般鮮紅的蕊心,而她能從渾噩的一條小黑蛇進化成為擁有靈性妖,全還早早的就靈臺穩(wěn)建,皆是因自己吞下了這枝花蕊才擁有的。
在她吞下花蕊后沒多久,額心便長出這一點花紋來,每當臨水自照時,看著那花紋的樣式,都能回想起自己隔著冰冷的水面,第一眼見著它時的模樣。
就是這般的,一頭圓圓,連著細細的根莖,吞進嘴里時,能感覺到它的溫暖,與鮮甜,瞬間就讓她瀕死的身體活了過來。
此后,她有心智,有靈性,知曉天地,知曉世界,知曉已身。
這花紋原本應該是十分扎眼的,卻因她后來受傷臉上多了幾道抹不去,消不掉的疤痕,從而隱藏了這特殊樣式的花紋。
除自己外,世間無人知曉,她額心這紋式的由來與其所代表的含義。
但這世間卻有幾位能以此紋式來辨認自己,只是不是知京都里的這一位,又是何方神圣?
丹墨璃聽著唐翼的話,看著桌面上的圖樣她本能的抬起手想按一按額心處,半道想起此前的種種往事,怕不小心露出被飾所遮擋的花紋來便只好作罷,隨手理了理鬢間的碎發(fā)。
“是何人告知你這些的?”
“一位鶴發(fā)童顏的道士,他的身份十分神秘,掛名在京郊的一座皇家道觀里,卻從不見外人?;蕦m內院的大事小事,太后多會先問過他,再做定奪?!?p> 丹墨璃一言不發(fā)的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已是大雨傾盆,而那說要來送壺熱水過了的婆子也不知是不是被大雨阻了,到此刻也未見其身影。
一道閃電劃過半空,短暫的照亮大地上的一切,丹墨璃看見立在院墻外樹梢上的凌七。
此刻它也正透過雨幕回望著自己,也不知方才自己與唐翼的談話它聽去了多少。
“只要蛇肝嗎?”
“是的,那道士說只需蛇肝便足已……”
“那蛇即活了千年以上,修為當十分強悍,你們打算如何取得她的肝?”
“道士說那蛇體形巨大,可以趁它酣然入睡時從它口中爬進身體里,到地用小刀割下來一塊就好?!?p> “呵……你信?”
丹墨璃轉頭眉眼斜挑的望著唐翼,那又琉璃般的眸底盡是嘲諷。
唐翼搖搖頭,這些鬼話他自是不信的。
但那道士開出的條件卻十分吸引他,因為道士說那蛇肝不盡可以入藥讓太后得已延年益壽,還能徹底醫(yī)治好他的病,為此他的兄長才甘愿來冒險。
他不想看到兄長為了一句真假難辨的鬼話而為自己以身犯險,故而才半道上將兄長打暈,喂了些蒙汗藥讓他先睡上幾日,便是醒來也會被他找來的那些江湖豪杰給在押著,只等過了一月,他到達目的后,再放兄長回家。
唐翼想過,若是不行也絕不會讓韓勨以身犯險,他可以在此處耗著不走,起到他病發(fā),或是太后駕鶴西游,無人再為此事冒險后,再打道回府去。
所以早前他真如游山玩水般,不急不慢的走著,嘴上雖調侃韓勨戀家,可做起事來卻比韓勨更散漫。
只是,他越來越能感覺到,韓勨似乎還有著別的目的,上山尋找時,他總要獨自消失一段時間。
丹墨璃自嘲的笑道:“我確實想不到,你們竟是為著蛇肝而來的……”
莫說是她,任何一條修為千年以上,不犯殺孽的蛇妖,其肝與膽對凡人來說都是無價這寶,入藥可治百病,益壽延年。
“你們誰敢爬進大蛇的肚子里去割下蛇肝來?”
“毅書自請去做這件事……”
丹墨璃聞言扭頭瞪著唐翼,眼瞳漸漸妖異,嚇得唐翼后退幾步一下子沒站穩(wěn),跌坐在椅子上。
“他如何敢?”
“我也不知,此事早前是兄長與毅書在準備的,兄長為怕我擔心一直瞞著,我是通過太后身邊的內侍官才得知,于半道上替下兄長前來,所以他們究竟是如何協(xié)商,如何安排的,我一概不知。也問過毅書幾次但他對核心之事卻絕口不提,我也只知他手中有個法寶可用來克制那條大蛇,但究竟是何物,毅書死也不肯說?!?p> 她深吸幾口氣,恨聲道:“那道士現(xiàn)在何處?”
唐翼口中所謂的法寶,她已能猜出幾分來,只怕這才是他被種下妖毒的緣由。
“若不在京郊道觀,就在皇宮內?!钡つ埔硐肓讼?,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可我覺得毅書此次回來,還為著別的事情,我感覺他此次回來后,便不打算再回京都任職了?!?p> 丹墨璃聽了此話,未作多想,她覺得可能是因他厭倦了外面的生活,想要回家。
但這些眼下都不重要,她首要做的是解了他體內的妖毒,如今即已知曉是何所為,那她便不得不再走一趟京都了。
唐翼愣愣的看著空無一人的窗前,方才那里分明站著一位黑衣黑初,長發(fā)垂地的絕色女子,可他連眼也未眨一眼,那人就自他眼前突然消失了,像是從未來過一般。
窗外暴雨如注,電閃雷鳴。
唐翼渾身無力的坐著,心中突然有些后怕自己方才所說的話,別的都無所謂,他只怕若她真有那個本事能夜闖皇宮內院,期望不要傷及太后與當今圣上才好。
不然,這人天下可就要大亂,甚至會民不聊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