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兩天,孩子們如約而至。
伊休特地讓梅琳從魔王城堡帶過來一些孩子玩耍的東西,比如掛在樹杈上的秋千,幾塊提供他們繪畫的蠟板,以及一些石雕拼圖。
算是僅有的一些玩具。
在別墅里,孩子們被伊休引導著玩游戲。
中午的時候留他們吃飯,還是土豆燉肉。
熱乎乎的香氣與油脂的口感,讓孩子們贊不絕口。
他們年齡小,卻個個都懂事。
基本沒有一個是熊孩子,哪怕是玩捉迷藏的時候也小心翼翼不去弄壞些什么,好幾塊銀邊包裹的蠟板他們只是看著,卻不敢拿針筆放上頭書寫。
下午的時候,伊休問他們識不識字。
大多數(shù)孩子搖著頭,少部分用樹枝在泥土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么,你們想識字嗎?”
孩子們點著頭。
早熟是這里的現(xiàn)象,距離維塔長河沒有太遠,江北邊的居民識字率非常高。
反觀江南邊識字率很低。
北邊的高,一方面是因為這世界的文字簡單易懂,主要是認字母與詞匯,另一方面是黑袍牧師手里有一套濃縮精編過的詞匯本,飽含了日常一切所需要用到的詞匯,包括其縮寫、特殊含義。
只要不涉及到修辭,大多數(shù)人都能看個大概意思。
在土地面積恒定的情況下,要想增加產量,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改良農作物的種子,改進耕種技巧。雖然最終的收貨還是看天,但放棄掙扎從來不是人類的本性。
小麥這種作物三五年一次改進,葡萄橄欖這種經濟作物兩三年一次改進。
每一次技術的更新,都帶著大批厚重復雜的資料,就算經過精簡也需要雇農一邊學習一邊實踐。
因為不認識字,所以循規(guī)蹈矩,這樣的雇農已經被淘汰進了南方。
北邊領主利用經濟優(yōu)勢吸收大量識字率高的雇農,實施嚴格的淘汰制度,造就了南北呈現(xiàn)出的兩極分化。
農村的長輩會閑聊很多事,隨口在孩子面前隨口提江北邊的孩子會根據(jù)長輩的身份而得到每周次數(shù)不相同的學習機會,完全沒有注意自家孩子的羨慕之心。
當然,這也是因為早熟,懂得不能給長輩添麻煩。
“那每隔一周來這里一次,上午的時候我教你們讀書寫字,下午的時候一起玩耍?”
這批孩子不多,總共才十六個。
安婭原本就在魔族內搞教育,麾下有著大批學者。未來若要是搞一些學堂,只要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拉過來當一個講師沒什么問題。
“那大哥哥,做個約定!”
孩子們紛紛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伊休蹲下笑著與他們做了約定。
從沒想到自己還有耐心教孩子讀書寫字的這一天,上午的時間過得很快。
伊休望著他們認真聽著的樣子,有種莫名的充實感。
準備了十六個蠟板,讓他們帶回家練習。
剛開始還扭扭捏捏,想帶回去卻又覺得這么做不行。
后來在特喜歡照顧孩子的安婭勸說下,他們都帶著蠟板離開了別墅。
這已經是來到冬之國的第二十天。
伊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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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娜小心翼翼的把蠟板藏在身后,卻還是沒能躲過老加斯的眼睛。
兩鬢斑白的老人注視著孫女,道:“你又去了領主大人的別墅?”
女孩點了點頭,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將蠟板遞給長輩。
觸摸的瞬間,老加斯心中一顫——純銀包邊!
整個哈梅爾村,見識最廣泛的人當屬村長。
在廣泛使用銅幣的地區(qū),很難見到銀幣,更別提用純銀打造的包邊。
“不是偷的吧?”
老加斯如此詢問,不是害怕孫女干了壞事導致自己與兒子受難,只是丟不起這個人。之所以成為村長被接近十萬人信任,正是因為他剛正不阿的性格,眼里從未容納過一粒沙子。
注重的不是自己的名聲,而是以哈梅爾村為首的六個村莊的名聲。
他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這里生活著的十萬人。
“爺爺,不是?!?p> 見瑞娜一點也不緊張,老加斯放下心來。
自家的孫女若要是說謊,必然會緊張的結結巴巴。
“大哥哥和大姐姐教我認字、寫字,還有我的朋友。做好了約定,每周都要去......”
聽到這句話,老加斯瞳孔猛然收縮。
原本以為,這個封地的自耕農與領主的交集只有繳納稅收的時候,卻沒想到因為自己無意間的舉動。
只是讓兒子帶著瑞娜去回報土豆燉肉的恩情,這種不起眼的小事。隨著時間的流逝,領主已然和瑞娜打成一片,順帶與更多的孩子......
“不明白......不理解......”
平日也聽聞領主夫婦常出來散步,不像北面的領主那般威嚴,把居住的地方打造成一個水泄不通的堡壘,地位高一級就等同于主宰一樣,但凡遇見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沒有行禮,定會遭遇一次懲罰。
親切、友好、熱情。
老加斯認為,領主大人必有所圖。
可是......教孩子讀書寫字這件事,直愣愣的擺在眼前。
甚至還給了一塊純銀包邊的蠟板,光是眼前的一塊所需要花費的金錢,足以讓自己的兒子整整三個月不用冒險進山打獵。
老加斯無法把“裝腔作勢”與新領主聯(lián)系在一起。
事實上,所有村民都知道——若領主大人真的下達了命令,這六個村必須執(zhí)行,哪怕是冬寂王來了也得執(zhí)行。
來到這片土地的農民都知道,這是屬于領主的封地,但聽聞無人受封,又礙于南部頻繁的戰(zhàn)爭不得不遷移至此,算是抱著僥幸心理。
后聽說許多原住民受不了領主的壓迫,各自想辦法遷移至北方,從南方而來的農民沒能越過江水,選擇在這里定居,因為壓迫總比戰(zhàn)亂好很多。
再一個,土地貧瘠荒涼,就算有領主上任也會很快離去,這里實在無法讓領主賺到錢。
成為村長后的二十年里,來過幾任領主,但都沒待多久便失望的離開。
臨走之時還不忘巧立名目狠狠的收一波稅。
自耕農們承受住了苦難,繼續(xù)辛勞耕作繁衍后代。
戰(zhàn)爭給他們留下來的陰影,遠超過被領主剝削。
老加斯害怕新領主,害怕學者與研究。
因為經歷的幾任領主里,不缺少說要土地肥沃起來的領主,但卻把原本接近200平方公里的耕地縮減到了160平方公里,糟蹋了整整40平方公里......還是封地最肥沃的一片土地。
最后,失望的領主大人把罪責丟在村民身上,近乎以搶劫的方式征收了大批農作物。
那些農作物完全不夠填補虧損,老加斯看得出來——面對無法增肥的農田,不承認自己的失敗,純粹泄憤罷了。
“瑞娜,領主大人,真的教你們識字寫字嗎?”
為了保住這最后的160平方公里耕地,老加斯得到了所有農民的支持,就算勒緊褲腰帶,一年辛勞耕種的糧食只拿兩成,他們也心甘情愿。等領主大人見這里荒涼的賺不到錢,肯定會離開。
瑞娜鄭重的點了下頭,用針筆在蠟板上書寫下自己的名字,還有父親、爺爺?shù)拿帧?p> 最后將光滑锃亮的一面呈現(xiàn)給老加斯。
字跡十分稚嫩,歪歪扭扭,卻沒有一個錯誤的字母。
老加斯的手顫抖著抓住蠟板的邊緣,一瞬不瞬的盯著孫女寫出來的文字,陡然間感到臉頰上有熱淚流下。
“讓任何人都能識字、認字、學習、讀書,不管是誰、不管是什么家庭,請這樣做。讓任何人經歷學習后,能在未來致力于和平,致力于去幫助他人。這是空之女神借助【神譜】傳達給我們的指示,從百年前至今始終是這句,從未有絲毫的更變?!?p> 他小時候在修道院學習過一段時間,只要不是特別復雜的修飾詞,都能看得懂,明白其中的含義。
如果不是家庭過于貧窮,老加斯必然會一門心思撲在上面。
明白知識能改變命運的自耕農很多,在這個封地里的農民最少有三分之二都和他一樣,有機會卻沒有時間。
農業(yè)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有著經驗的同時還必須學習最新的生產資料。
原地踏步、止步過去都是不可行。
但老加斯明白,南面的所有自耕農所擁有的生產資料,都是北面被淘汰的上一個版本。
有的時候還是故意放出來的錯誤方法,導致當年糧食產量出現(xiàn)小規(guī)模銳減。
那些偵破資料有問題的自耕農,很快就收到了北方領主的橄欖枝,放棄了這塊貧瘠的土地,成功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應不應該,將信任......”
老加斯將蠟板遞換給孫女,讓她回自己房間。
望著女孩歡快的背影,陷入了長久的猶豫。
160平方公里的耕地,最多能分出去20平方公里。
是不是糟蹋,他不知道。
可內心想去相信,愿意教孩子識字的領主大人,絕不是夸夸其談,而是真的有可能改造成功。
老加斯沒忘記名為【土豆】的滋味。
他偷偷藏了一點,花了一筆錢請幾百公里外的小鎮(zhèn)上,唯一一個煉金師試驗了成分,與小麥極為接近。
“父親?”
今日空手而歸的小加斯回到家就見到了面帶掙扎之色的老父親,好奇的同時也察覺可能會有大事要發(fā)生。
“......”
老加斯抬頭望了一眼,隨后視線下垂,依舊沉默不語。
“外面,好多瑞娜朋友的父母,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小加斯好奇的問道。
聽到這句話,老加斯猛然抬起頭,一拍桌子走出家門。
見到村長的一瞬間,這群剛學會寫自己、父母、長輩名字的孩子的家長,紛紛將手里的蠟板展示出來。
字跡都不好看,但沒有一個錯別字。
“村長,領主大人......用心在教孩子......我、我不知道......”
這批人都是小時候在修道院學習過的農民,和老加斯一樣沒能有更多的時間。
“村長,領主大人這么做,為了什么?”
“您不是說,學者不可信嗎?”
“為什么,他們要如此認真?”
“那【土豆】真的難以種植嗎?”
“領主大人帶著希望而來,我們一定要回應——那是絕望的嗎?”
面對你一句我一句的問題,老加斯耐著性子等他們說完。
等他們想說的都表達結束,這個封地內最有威望的老人,抬高了聲調道:“這是很明顯的手段!我們信了一次又一次,不論是誰都沒有怨言,畢竟是我們自己主動躲避到這個地方?!?p> 不等村民們回應,老加斯斬釘截鐵道:“我知道這是手段,但如此溫暖、如此柔和,像是春天里的太陽。明明只需要一個命令,就算是冬寂王來了也無法阻止的命令??墒?.....可是偏偏沒有命令......你們比我更清楚,所以找到了我?!?p> “現(xiàn)在,不是你們問我,帶著請求意味的問我,而是我請求你們......最后一次,我們去試一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