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沉,景笑天望眼欲穿,終于看到柳誠平安歸來,她心中的石頭才落了地。前天晚上景笑天睡了個好覺,昨晚卻是輾轉(zhuǎn)反側(cè),最后只好把小木馬攥在手里,看了又看,才慢慢睡著。
“以后不許再這樣!”沒等柳誠給她講活水村的情況,景笑天嚴(yán)肅地告誡柳誠,還拿起茶杯作勢要砸他。知道景笑天在擔(dān)心自己,柳誠心中很是欣慰,連連裝出躲閃的樣子,表示一切聽從大師姐的教誨。景笑天這才笑著放下了茶杯,讓伙計把她點好的菜端上來,又回房間里拿出來一小壇酒,遞給柳誠。
“鎮(zhèn)上有個釀酒的作坊,這是昨天剛釀好的楊梅酒,你嘗嘗味道怎么樣?聞著還是挺香的?!?p> 柳誠打開蓋子,一股楊梅的清香立即沁入心脾,看著景笑天一臉期待,柳誠極為配合做陶醉狀,說道:“好酒,要不你也嘗嘗?”
景笑天想到自己小得可憐的酒量,又是擺手又是搖頭。
“這是果酒,不醉人的?!?p> 見景笑天還是不敢喝,柳誠拿起筷子在酒壇中蘸了一下,本想直接送到景笑天的嘴邊,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筷子遞給了景笑天,“舔一舔,總可以吧?”
景笑天接過筷子放進(jìn)嘴里,果然,又清涼、又香甜,但她覺得似乎另有一種別樣的甜,鉆進(jìn)了自己的心坎兒里,更讓人流連回味……
天黑以后,柳誠和景笑天又來到了孫宅附近。其實這兩天景笑天也沒閑著,除了給柳誠買酒,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暗中觀察孫宅的動靜,她發(fā)現(xiàn)孫宅只有這大門一道出口,于是她找來一個顏色與大門相近的小碗,把它斜靠著大門放在門檻稍稍偏左的地方,里面還盛了一些水,只要門被打開,不管是里面的人出來還是外面的人進(jìn)去,要么會打翻碗,要么會挪動碗的位置,到目前為止,小碗還沒有絲毫變動。
又過了一天。
柳誠和景笑天開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絲毫懈怠,為了不打草驚蛇,景笑天把那只小碗也拿走了。
天快黑定的時候,終于有一個精瘦的黑衣人騎著馬,繞著孫宅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在大門口停住,跳下馬來,找一個樹樁把馬拴好,然后有節(jié)奏地叩響了門環(huán)。很快,門開了,黑衣人閃身進(jìn)去,門又被緊緊關(guān)上。片刻之后,房間里亮起了微弱的燈光。
柳誠和景笑天要等的人終于到了。
就在兩人猶豫是立即動手還是再觀察觀察的時候,一道如閃電般迅捷的身影掠過房頂進(jìn)入了亮著燈的那間房,緊接著一聲凄厲的慘叫傳出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柳誠和景笑天也深感意外。
景笑天擔(dān)心萬一線索中斷,將不知從何查起,決定還是進(jìn)去看一下到底出了什么狀況,柳誠也沒有阻止她。景笑天把匕首拿在手上,正準(zhǔn)備飛身上房,突然,孫宅的大門從里面被打開了,那個精瘦的黑衣人被人單手提著扔到了馬背上,一股血腥味隨之飄到了柳誠和景笑天的鼻子里。
“回去告訴你家主子,有什么手段盡管使出來,青玉堂隨時恭候。”一個冰冷徹骨的聲音說道。話音剛落,拴在樹樁上的韁繩已被斬斷,黑衣人掙扎著拼命抓住韁繩,受了驚的馬馱著他狂奔而去。
“娘,”景笑天驚詫地叫到:“怎么是您?”
看著還沒緩過勁來的景笑天和柳誠,景鳶的臉色一下柔和了許多,淡淡地說道:“笑天,里面那個蘇家的余孽你準(zhǔn)備怎么處理?”
想到蘇遠(yuǎn)不僅給青玉堂找麻煩,又平白讓那么多村民受苦,景笑天覺得除掉他也不過為??吹骄靶μ煅劾锏臍C(jī),柳誠想到在村子里見到的老人和孕婦,便勸道:“蘇遠(yuǎn)確實罪無可恕,但畢竟是受人蠱惑,也尚未釀成不可挽回的大錯,還請?zhí)弥鞣潘粭l生路?!?p> 聽了這話,景笑天想起當(dāng)初自己對蘇遠(yuǎn)的所作所為,覺得多少有點過火,這才惹得蘇遠(yuǎn)不知天高地厚對青玉堂出手,再說蘇遠(yuǎn)畢竟是連蘭芝的兄長,蘇啟正回了云州自己最后都不了了之,真殺了蘇遠(yuǎn)日后也不好跟連蘭芝交代。
看到景笑天的遲疑,景鳶笑了笑,“柳公子仁慈,只是這種包藏禍心的小人,留著始終是個隱患。也罷,量他也翻不出青玉堂的手掌心,笑天,你看著辦吧。我在一家客棧訂了房,你倆把這里的事處理完了去找我?!闭f完,景鳶便朝客棧的方向走去。
柳誠跟著景笑天進(jìn)了蘇宅,只見二十幾個大男人都被嚇傻了,呆呆地癱坐在地上,只有蘇遠(yuǎn)站著一動不動,原來他被景鳶點了穴道。景笑天解開蘇遠(yuǎn)的穴道,柳誠見桌子上還有幾根蠟燭,便把它們都點上,屋子里一下亮堂起來。
剛被景鳶嚇掉了魂的蘇遠(yuǎn)本以為得救了,不想認(rèn)出這次進(jìn)來的竟然是害自己萬劫不復(fù)的女魔頭,以為這次必死無疑了,轉(zhuǎn)頭又看到柳誠,心里頓時冒出一線生機(jī),顧不得多想,“撲通”跪倒在地,大呼:“柳兄救我!我是蘭芝的哥哥,我是蘇遠(yuǎn)啊!”
景笑天冷哼一聲,又是一枚竹鏢打在蘇遠(yuǎn)的小腿上,那些匪徒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驚懼不已,不由自主打起了哆嗦。
“蘇公子若還是不學(xué)好,下次見面,我用的可就是它了!”景笑天用手中的匕首抬起了蘇遠(yuǎn)的下巴,語氣平緩卻令人不寒而栗。
“你們還不走嗎?是不是也想領(lǐng)教一下竹鏢的滋味?”柳誠對地上那群土匪說道。
聽聞此言,本以為在劫難逃的土匪們有些難以置信,抬頭發(fā)現(xiàn)這位書生不像在說假話,那女魔頭壓根兒沒用正眼看他們,這才一個個頭也不回、倉皇地跑出了孫宅,留下了地上的幾灘濕濡。
柳誠和景笑天返回一家客棧,來到景鳶的房間。
“娘,您真厲害,那孫宅我和柳誠可是費了許多功夫,您怎么一下子就找到了?”一進(jìn)房門,景笑天就忍不住發(fā)問。
“不然怎么會是堂主,堂主自然有妙計?!绷\在一邊說,“不過,您這么做雖然可以敲山震虎,可這幕后之人我們一時就不好找了?!?p> “不用找了,我知道是誰?!本傍S放下茶杯,緩緩說道。
“???”柳誠和景笑天都吃了一驚。
“柳公子,你可還記得余懷淵這個人?”
余懷淵,柳誠自然記得,正是因為無意中救下了他,自己才會被景鳶找上,才會有景鴛對自己的另眼相待。只是余懷淵的身份應(yīng)該不尋常,自己當(dāng)初還曾認(rèn)為此人是個老狐貍。景鴛為何突然提起他?
青玉堂雖非大惡,卻也不該繼續(xù)存于世上。這句余懷淵說過的話柳誠一直沒放在心上,景鳶這么一問,他倒是想了起來。難道這余懷淵就是幕后之人?怪不得那天青玉堂的弟子會對他下手。
“看來柳公子是想起來了,沒錯,這幕后之人正是余懷淵?!?p> 景笑天看看景鳶,又看看柳誠,怎么他們之間還有自己不知道的事?而且看起來還相當(dāng)重要。
“柳公子,若是有人拿著一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讓你自行了斷,你當(dāng)如何?”景鳶很嚴(yán)肅地問道。
“性命可貴,我自然不會讓他如愿。”柳城如是說。
“笑天,那你呢?”景鴛轉(zhuǎn)過臉。
“把刀架我脖子上?笑話,我要打得他滿地找牙?!本靶μ煲荒樀牟恍肌?p> “不過我可能會好好想想,他為什么要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是我錯了還是他錯了?”柳誠又說。
“那柳公子覺得,青玉堂的存在是對還是錯?”沒等柳誠回答,景鳶掏出余懷淵寫給她的那封書信放到桌面上,“這就是余懷淵的那把刀。”
景笑天滿腹疑問,小心打開了書信,柳誠也湊了過去,信中的言辭一開始還算誠摯,余懷淵表達(dá)了對景鳶人品和武功的欽佩,認(rèn)為景鳶實乃女中豪杰,但很快就轉(zhuǎn)了風(fēng)向,措辭越來越激烈,痛陳青玉堂所作所為的種種弊端,諸如:收受苦主高額傭金,致使苦主的境遇雪上加霜;敗壞民間風(fēng)氣,百姓紛紛效仿,為逞一時之意氣,不計后果引發(fā)群毆群傷;誘使年輕子弟崇尚武力、輕賤農(nóng)桑,動搖國之根基;罔顧綱紀(jì)國法,蔑視朝廷任意妄為,行私法動私刑……等等,總之余懷淵認(rèn)為若任由此等禍國殃民之事繼續(xù)下去,將陷家國于萬劫不復(fù),因此力勸景鳶回頭是岸,只要景鳶解散青玉堂歸隱山林,保證以后絕不會有人追究青玉堂的前塵往事。為表誠意,余懷淵還約景鳶在青州白馬河渡口見面詳談。
可惜余懷淵高估了自己,也誤判了景鳶。
雖說自己不是有心,但畢竟壞了青玉堂的事,這種情形下景鳶還能那么輕易地放過自己,柳誠不禁有些佩服景鳶的氣量。
看完信,景笑天的肺都快氣炸了,從來沒有人敢在青玉堂面前如此大放厥詞。
“娘,這余懷淵好大的口氣,我定要讓他好看。”
景鳶沒有理會一臉怒容的景笑天,而是看向柳誠,“柳公子,信你也看了,你覺得余懷淵說得可有道理?”
柳誠覺得余懷淵確實有些危言聳聽夸大其詞,但其所言也并非沒有一點道理,但這話又不太好對景鳶直說。
好在景鳶似乎也不想讓他為難,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余懷淵是皇帝身邊的人,這封信上雖然沒有明說,但那個圖印是皇家的標(biāo)記。所以,是官家不想讓青玉堂繼續(xù)存在,既然動了這個念頭,就定然不會善罷甘休。余懷淵上次吃了閉門羹,這才有最近的官兵阻撓青玉堂辦案,以及這土匪流民之事。”
“那又如何?青玉堂還怕了他們不成?”景笑天義憤填膺地說。
“其實這些天冷靜下來之后,我一直在思考:青玉堂真的錯了嗎?”景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娘,你可不要上了這余懷淵的當(dāng),千萬別胡思亂想。沒錯,青玉堂是收了苦主的錢,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些年,青玉堂從來都秉持不濫殺無辜、不殃及平民,多少案子都是苦主再三向官府求告無門之后才轉(zhuǎn)投青玉堂,我們查驗、取證,為苦主排除險阻,按苦主的要求了結(jié)仇怨,不需要銀兩嗎?我們接下的每一樁案子,都會不辭辛勞地去抽絲剝繭、追根溯源,官府可能做到如此極致?我們可有一樁冤假錯案?弟子們勤練武藝是真,但可曾恃強凌弱?青玉堂術(shù)業(yè)有專攻,又如何去事農(nóng)桑?這朝綱若真亂起來,又豈能算到青玉堂頭上?只要朝廷庸碌無為,就算沒有青玉堂,也會有白玉堂、黑玉堂!”對于青玉堂存在的正當(dāng)性,景笑天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懷疑,毫無顧忌噼里啪啦地說了一通,末了還加上一句,“柳誠,你說,事實是不是我說的這樣?”
柳誠還是沒有說話。
景笑天面露不悅,她本以為柳誠會毫無條件地支持她,站在青玉堂這邊。難道柳誠說到底也只是個怕事的書生?一聽說官家脊梁骨就軟了嗎?
景鳶搖了搖頭,對景笑天說:“柳公子不是你,他眼中的青玉堂必然不會與你一樣,這世間太多的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笑天,我們都應(yīng)該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時候不早了,你們都回房去吧。以后的事明日再說。”
柳誠躺在床上,想起了那個被自己救下后神色自若的余懷淵,想起了那把叫“初霽”的名琴,想起了月夜下的那首“秋月照茅亭”,想起了清晨那碗飄著清香的小米粥……還有那有意控制的流民數(shù)量,以及蘇遠(yuǎn)頗為講究的土匪行徑,應(yīng)該也是余懷淵授意的吧?這余懷淵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景笑天不愿意去想什么對與錯,反正在她心里,青玉堂做事從來都問心無愧,上對得起青天,下對得起黎民。只是柳誠的態(tài)度讓她感到了深深的失望,這幾日睡覺時一直攥在手里的小木馬也被她放到了枕頭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