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面容清峻的年輕男子從隔扇外走進來。
想是被承曄潑出的熱茶燙到了,他一面齜牙咧嘴地咝著氣,一面撣著衣衫上的水漬。
皇帝嗤地一聲笑了,嘴里連連說道:
“哎呀,朕忘了忘了,還有你。”
承曄將目光移向走進來的年輕人,說是年輕,也是二十三四歲了,比他和皇帝年長得多。承曄總覺得年輕人的面貌似曾相識,但又確信自己沒見過此人,不由滿腹疑惑地看向皇帝。
“李況,李沖之弟。”
皇帝咧嘴笑著,向李況招招手,“都在外面不必拘禮,你也來坐?!?p> 承曄眼看著李況拱手笑了笑,絲毫不拘謹,大喇喇地抽出一張方凳,坐在二人身旁,又熟稔地拿起三個空盞,依次為皇帝,承曄和自己斟了茶。
承曄訝然,雖是親兄弟,但李沖和李況還真的完全不同啊。
回想起李沖一副嚴謹鄭重的模樣,出使土奚律一路上無聲無息便將護衛(wèi)做得滴水不漏,跟眼前這個面色閑散的年輕人真的完全不一樣。
“這也是孝義叔舉薦給皇上的嗎?”
承曄掩飾不住心中好奇問道。
“算是罷。他沒有進過郭孝義的侍衛(wèi)營,是李沖通過郭孝義舉薦的,讓他在宮中做個御前侍衛(wèi),也方便幫朕查探宮里的消息?!?p> 承曄了然,想必是自己出使土奚律前,因為宮中人手少的緣故,孝義叔特地做了安排。
再看李況的言談舉止,承曄又笑笑,宮中侍衛(wèi)多是游手好閑的世家子弟,李況這樣的,反而容易展開手腳,只是……
“宮中人多眼雜,小人是化名進宮的,在宮中大家都叫我鄺離?!?p> 李況像是看懂承曄的疑問,向他解釋道。
“鄺兄有遠見?!?p> 承曄向他拱拱手,由衷地夸了句。
“衛(wèi)大人才是英雄年少有勇有謀?!?p> 皇帝抿嘴笑笑,打斷二人道:
“往后有的是見面的機會,你二人不要互相吹捧了”,又看向鄺離,“說罷,今日跟著張平去延陵王府都發(fā)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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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雪的天色越發(fā)陰沉,到了晚飯時分,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
玉帶舊游今夜的擾攘更勝往常,樓下有一眾戴著各色面具的人聚在一處閑談。
其實他們多是朝中權(quán)貴,只是平日里恪守君子行徑,又要在各色人群中假做或忠誠或仁厚或卑微的神情,這玉帶舊游之中一張面具就隔絕了自家和整個天地。
他們在這面具的掩藏之下,不問身份,只管行樂。是以這玉帶舊游成了那些人前的正人君子放浪形骸的好去處。
不到半日,衛(wèi)承曄怒打守門吏,大鬧順天府衙的事情就在樓下嚷嚷開了。
因是戴了面具,兼之玉帶舊游一向最重視客人隱私,連穿梭店內(nèi)的伙計跑堂乃至舞女歌姬全部都對客人身份一無所知。在這里,誰人無論說了什么都不會被抓住把柄,眾人絲毫不忌諱,說什么的都有。
“衛(wèi)家的小子把順儀門禁軍的小旗給打了,說是耽擱了他回家看祖母,哈哈哈哈,這年頭真是,連衛(wèi)景林的兒子也成了地道的紈绔!”
說話的是一個著了青藍暗金紋襕袍的粗壯漢子,他的聲音很大,吸引了場內(nèi)不少人的注意。
因是有趣的權(quán)貴陰私,所有人都感興趣的,所以一時間好幾個人接話附和。
“這衛(wèi)家小子鬧這么大動靜把人打了,都鬧到順天府衙門了,搞得滿城風雨的?!?p> “對對,那被打的叫錢石,是禁軍的小旗,昨夜帶人在順儀門上值夜?!?p> “真是瞎了眼,得罪誰不好,要惹這個二世祖?!?p> “衛(wèi)家的人從不這樣的,顯然是那衛(wèi)承曄從小被深宅婦人看顧得緊,整個人都被養(yǎng)壞了?!?p> “咳咳”,喧鬧的人聲里夾雜著一串輕咳,接著一個陰沉的男聲響起。
“據(jù)在下所知,那錢石是做了什么壞事,讓衛(wèi)承曄抓了先行,人家打他是應當?shù)??!?p> “做了什么壞事?”
“一個末流小武官,能做什么了不得的壞事?!?p> “這位仁兄你倒說說看?!?p> 眾人見那陰沉男聲故作神秘又語焉不詳,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想要從他嘴里探聽點更稀罕的陰私作為談資。那方才說話的人忽地不說話了,如同在人群里消失了一般。
此時,嘈雜的人群里有兩個身影無聲無息地進入一間臨河的雅房,房中并未掌燈,只有透過隔扇透進來的斑駁光影。
仍是方才的陰沉男聲,他聲音很低:
“他這是警告,也是威脅。為的就是讓我們這些人知道,我們背著小皇帝做的動作他們一清二楚。衛(wèi)家小子打了錢石,表示他對這種事不高興,不容忍,并且把這些不容忍放到了明面上來。”
伴隨著一聲冷哼,粗糲喑啞的蒼老聲音回應道:
“鬧這么大,就是為了給咱們這些人做場大戲,讓所有人知道,皇帝不容忍錢石這些首鼠兩端的人。衛(wèi)家小子若是靜靜發(fā)落了錢石,怎么做到殺雞儆猴?”
“殺雞儆猴,這個雞可沒殺呀”,陰沉男聲頓了頓,“咱們安置在陸祥那邊的人報來消息,衛(wèi)府找了大夫醫(yī)治錢石的傷勢,還開了藥?!?p> “啪”,似是瓷器大力碰在桌案上的聲響。
“那衛(wèi)承曄才十七八歲,你都多大年紀了?”
蒼老的男聲陡地拔高些許,“這些事情都琢磨不透,丟不丟人!開口說話前,好歹先在腦子里思量一遍!”
半晌沉默,那年輕些的男聲不若方才陰沉,倒是多了幾分驚懼和遲疑。
“那衛(wèi)……衛(wèi)承曄留著錢石的命,還如此照料,分明是刻意暗示……”
老者的聲音略微有些欣慰,“不錯,錢石在傳遞消息之時被衛(wèi)承曄抓了個現(xiàn)行,暴露了身份,為了不留活口,上面定是要除掉他的。這一點衛(wèi)承曄猜得到,錢石自己更是知道。那衛(wèi)承曄留著錢石性命就有了別的意思?!?p> “錢石本是存了必死之心,衛(wèi)承曄如此留著他的性命,錢石定會感念他的好?!蹦贻p男子逐漸上道。
“不止錢石感念他的好,咱們難道看不到這些好處?咱們做這些事,一旦暴露,在上面的人眼里必死無疑,在皇帝和衛(wèi)承曄面前卻可以既往不咎。你想想,如此下來不止我們,那位手底下的這些人恐怕都會有倒戈的想法……”
此時,玉帶舊游三層的丙字號房內(nèi)。
紫銅麒麟面具的胡達輕輕關(guān)上房門,在門后愣怔一晌。
衛(wèi)承曄這孩子,今年仿佛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竟然如此老謀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