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2章 絹帕

　　夜間解衣就寢之時，有一樣物件輕飄飄地自衣襟處落下。

　　承曄這才想起這是月里朵所贈的絹帕，俯身撿起拿在手里看看，不由自主地笑了。

　　睡前又將近日發(fā)生之事在腦中過了個大概，鼻端涌上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找了半晌才知竟將那絹帕隨手放在枕邊了，香氣正是自絹帕中而來。

　　又拿了那絹帕看了半晌，邊看邊腹誹，這蠻族女子的刺繡真的不敢恭維，也不知十多年的芳齡韶華都用來做什么了。

　　不知不覺將帕子覆上鼻端輕嗅，記起獵鹿那日自青騅上將她救下，便隱約聞得這股幽香……

　　他忽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從榻上跳下，在帳中懊惱地前后踱步，一邊叫著，不可不可，這怎么得了！不可不可……

　　又拈起那帕子，心里想到突倫人蓄奴的種種惡行，又想起烏木扶雷那自命風(fēng)流的丑態(tài)，終于對眼前的帕子也嫌惡起來。

　　將絹帕湊向燭臺上的火苗，猶豫著是否一把火燒了了事。

　　眼前飄過月里朵彎彎的月牙眼，笑著跟他說，我叫月里朵，不是小兄弟，是小阿妹。

　　一面又想起稟義叔夜里說的人祭，胸口又涌出嫌惡——那是流著烏木南江骯臟的血的人，她是烏木南江的女兒。3

　　火舌舔上絹帕的尾部，只一股青煙升騰起來，手中的帕子便少了一半。

　　透過燭光，他看到手指下的白色絹帕上仿佛有幾個模糊的小字，承曄心里一驚，將帕子丟在案上，情急之下用手掌狠拍幾下將火焰撲滅了。

　　也顧不得手上吃痛，就著光仔細(xì)地看向那極小的字，似是以女子畫眉之黛寫下的，只是已經(jīng)黑乎乎團(tuán)成一片，他將眼睛湊近去看，費(fèi)力辨認(rèn)。

　　“東——山——陵”

　　想起白日里那突倫護(hù)衛(wèi)一直咿咿啊啊地指著這絹帕，囑咐他每日多看幾次，原來是為了傳遞這個消息給他？

　　東山陵，他知道這個地方。

　　那是一座非傳統(tǒng)意義的皇家陵園，準(zhǔn)確來說，那里葬的是大宸太祖皇帝的外祖父。

　　這位源錚的曾祖父的外祖，是前朝的一名小卒，前朝內(nèi)憂外患，異族追兵只將護(hù)著小皇帝的一干文臣逼至海上，無計可施之下，那臣子背著小皇帝投了海。

　　主君罹難之事被爭相哀告，不少臣子和剩余的將士兵卒也都投海殉國，太祖皇帝爺?shù)耐庾嬉彩瞧渲幸蝗恕Ｖ皇撬?，之后被海浪沖回岸灘，為當(dāng)?shù)貪O民所救，之后娶了漁家女貧寒過活。

　　太祖皇帝晚年提起外祖曾無限唏噓，言他雖是微末小卒，卻是忠君之士，常年望海而泣念叨君上，后來身患惡疾不愿救治，于某一日夜里赤腳自家中跑出仍然投了海，直至第三日退潮才找到尸身。

　　誰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造化安排之下，那些曾逼得他的主君和袍澤含恨投海的異族仇寇，被他的生于赤貧之家的小外孫一一驅(qū)逐了，最終他的外孫平定天下做了所有人的皇帝，想起了他這個望海而泣的忠烈外祖便悲憤難抑。

　　他那早已不知蹤跡的墳塋和骸骨無處可尋，皇帝外孫便在其生前居住之地造了個衣冠冢，起了個東山陵。

　　月里朵將這個地方藏在絹帕之中冒險傳遞給他，定然與突倫有關(guān)。

　　而突倫與東山陵會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在腦海里極力搜索印象中的輿圖，東山陵在大宸極東北地域，向東與東馀國隔海相望，向北經(jīng)過重重峻嶺溝壑與突倫接壤。

　　如此三國接壤的地界，難道突倫進(jìn)攻東馀是假，要自東山陵取道進(jìn)入大宸境內(nèi)？

　　不，不會。

　　承曄立時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烏木南江不會那么蠢。

　　東山陵所處之地山高林密，地廣人稀，且不說突倫騎兵本就不擅走山路，即便勉強(qiáng)翻山越嶺進(jìn)犯大宸，糧草的后續(xù)補(bǔ)給也是一大問題。

　　為了建陵地，東山陵周邊原本就不多的樵夫山民都被遷走了，突倫人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從大宸境內(nèi)尋求補(bǔ)給都不可能。因此，歷來突倫欲要進(jìn)犯大宸，必從索年河孤云渡一帶南下，那里只要自孤云渡過河，沖破遏索山關(guān)防，便是一馬平川的大宸北境。

　　那突倫人究竟要在東山陵做什么？

　　承曄深知自己還沒有推演千里之外戰(zhàn)爭形勢的能耐，也不管此時早已過了子時，胡亂披了外袍便往林世蕃帳中走去。

　　大約是這一夜參與的葬禮牽扯起太多舊事，而江稟義所述的往事也著實(shí)令人萬分悚然，世蕃此時也在榻上輾轉(zhuǎn)難眠。

　　引承曄入了帳，聽他描述完整件事之后，林世蕃也大為費(fèi)解。

　　兩人深覺此時若有一幅堪輿圖在手便好了，只是出使他國誰又會將母國的堪輿圖隨身帶著。

　　無計可施之時，世蕃想到搬救兵，便命承曄去叫醒費(fèi)文理和傅制二人。

　　承曄聽他要讓傅制前來，想起使團(tuán)前往土奚律一路上他在驛站里曾往外傳遞消息，便皺眉問道：

　　“舅舅，讓傅制一起過來是否妥當(dāng)？”

　　“無妨，阿瀾之女那件事也該告訴他才是?！?p>　　世蕃微彎嘴角，笑意十分篤定。

　　承曄在心里盤算了幾遍，也知道傅制應(yīng)是與那白先所領(lǐng)的商隊有瓜葛，與馮斯道并無交集，而那白先所帶的商隊的種種行為，與其說是要對使團(tuán)不利，不如說是在提醒使團(tuán)有人欲要對他們不利。

　　念及此處，承曄也搖頭笑笑不再猶豫。

　　費(fèi)文理是天文地理盡知的大才子，手繪一幀《大宸堪輿圖》不在話下。而傅制在兵部雖是官階卑微的主簿，對軍務(wù)安防之事卻有十分扎實(shí)的功底，三兩下便將東山陵向東至東馀的海域海峽，向北至突倫的關(guān)防礙口一一標(biāo)出。

　　承曄默默坐在一旁，暗暗在心里罵自己：枉你十幾年里都將堪輿圖藏在書格上，每日都要看幾遍，竟然比不過這些平時總是被自己輕視的文官。

　　由是對費(fèi)文理和傅制更多了幾分敬重，深深覺得自己浮淺張揚(yáng)，往后切勿要如此才好。

　　堪輿圖雖然畫好了，幾個人仍是面面相覷。

　　費(fèi)文理指著東山陵與東馀國之間狹窄的海峽揶揄道：

　　“突倫人難不成要從這里渡海？”

　　世蕃心里一動，出使之前確實(shí)收到諜報，有小股突倫騎兵意圖自海上迂回包抄東馀西海岸，與自陸上進(jìn)入東馀的騎兵形成南北夾擊之勢。

　　可是，走海路也不至跟東山陵有什么瓜葛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