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里,未家村正是晝長夜短的時候。
一到傍晚時分,便有成群結(jié)隊的村民扛起鋤頭徐徐往回家趕。大家不告而知,要不了一會,夜幕就會悄悄地降臨。
回家的路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一個個手里拎一把農(nóng)具,胳膊灣掛一籠剜好的豬草,有的是青菜葉之類的農(nóng)作物,人們悠閑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三三兩兩......
大家一遇上大家,大家就勤快地互相攀談一陣子,然后,笑一笑,互相調(diào)侃一下生活。
可是一到這個時候,他們之間的談話,大多都是關(guān)于天氣的,他們就說,“哎呀!你看看啊,這天真的長了,夜真的短了!”
于是,大家你拋一句,我撂一句,話題就沿著這種感嘆聲延展開來。
他們就說,“哎呀呀!我都鋤了半畝地,你看看呀,這太陽還沒落山?!?p> “是的呀,前幾天我才鋤兩行不到,這天就麻紅紅了;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你看看,這天還依舊亮堂堂的,還跟上午一樣......”
“還真是這樣子的呀,前兩天都好好的,這兩天,我餓得肚子都呱呱叫了。于是,我就覺的是時候回家了,非回去不可了?!?p> “唉!到底是天長了?!?p> “是??!天長了?!?p> “是長了?!?p> “夜短了?!?p> “......”
這天,胡慧蘭回到家時,天還依舊沒有黑盡。
吃完晚飯,胡慧蘭去鄰居桃桃家竄門,無意間,從桃桃母親那兒得知未羊發(fā)高燒的事。
于是,一怒之下,她就跑回家去,把未羊父親劈頭蓋臉地痛罵了一頓,那程度,簡直比以往更嚴重。
未羊父親幾乎全程低頭哈腰,不敢還嘴,而且,他的態(tài)度也相當端正,知道這件事怪他自己,便很罕見地在胡慧蘭面前低下頭去。
不過,事后他就又覺的沒什么,轉(zhuǎn)而開始忙起了自己手里的活兒來,他埋著頭,悶聲不響地進行豬圈最后的收尾工作。
至于因何會發(fā)生那么怪異的事。
后來,未羊父親一直耿耿于懷,可是,思來想去依舊不得其解。
于是,有一天,他便將這件事跟我們村上的一個閱歷豐富的老年人說了。
老年人一聽,就說這件事并非空穴來風,而是一種因果報應。
那老年人說未羊這一連串的生病,都跟他父親在院子里挖土有關(guān)。
他說我們未家村祖祖輩輩人最忌諱的事就是,大六月天在莊院里動土,而且,動土也就算了,未羊父親竟一動就是十天半月,嚴重打擾了土神爺?shù)陌矊帯?p> 土神爺不安寧了,就必然會遷怒于未羊一家,使其不得安寧。
這一來,未羊無疑就成了這件事的‘替罪羊’。
那老年人說得頭頭是道,未羊父親聽著聽著,不覺為此感到懊悔不已。
他覺的自己為了修個豬圈,為了養(yǎng)個豬,為了溫飽,到最后,竟換來的是未羊得病,真是得不償失。
他不無慨嘆地想:要是把時間稍微推遲一點就好了,要怪,就怪我心太急。
不過,又過了一段時間。
未羊父親的那股強烈的負罪感,便又像他發(fā)誓不再給任何人做免費木活兒一樣,前面還在圣徒一樣地發(fā)著誓,后面被人一叫,耳根一軟,就沒頭沒腦地跟了去。
當然,事已至此,卻是誰也奈何不得的。
以前,未羊父親以為這只不過是一個簡單的發(fā)高燒,爾后僥幸痊愈的故事,期間,未羊命好,得到了老天爺?shù)木祛櫍抛叩搅爽F(xiàn)在。
可是,沒過幾天,直到他知道未羊的耳朵,在這期間已經(jīng)聽不見話了之后,這時,他才真正感到懊悔不已,而且,痛心疾首,他重新審視了一遍這事發(fā)的經(jīng)過,也不惜回望自己這大半輩子以來,究竟有哪些變化——他表情凝重,久久地陷入老年癡呆一樣的消極狀態(tài)里。
未羊耳朵聽不到聲音的事情大概是這樣的。
有一天,未羊母親胡慧蘭做好飯,大聲吆喝著未羊父親,未星,以及未羊他們父子三個回家吃飯。
她一如往常地叫喊一聲未星,未星就應聲跑過來了,而未羊呢,在同樣的大聲叫喊后,卻絲毫沒有動靜,未羊正歪坐在院子里的洋槐樹下面,津津有味地玩著泥巴,仿佛對身邊的諸事失去了知覺一樣。
于是,她再次大聲朝他喊話,“未羊,快來吃飯啦?!?p> 可是,未羊依舊不吭一聲,照例在那里自得其樂。
當然,對教管兒子的方面來說,胡慧蘭可以說是向來說一不二的,包括已然脫口而出的話。但這次未羊卻表現(xiàn)出了相當罕見的不聞不問。
一般而言,她只消輕輕喊一聲,無論未羊,還是未星都會應一聲‘唵’,隨即,就會蹦蹦跳跳地跑來吃飯。
可是這次,她耐著性子,連聲喊了兩次都不見未羊回話。因此,她就頗為好奇他。便叫哥哥未星再去試試。
未星像以往一樣,近距離喊著未羊,卻依然如故。直到他走到未羊跟前怒推了他一把,未羊這才霍地反應過來。然后,未羊母親就試探性對未羊喊話,卻依然沒有得到未羊的任何回應。
就這樣,胡慧蘭多次嘗試,終于,準確地證明了未羊耳朵聽不到聲音這一點。
可是,她依舊半信半疑。
“你能聽到媽說話嗎?”胡慧蘭習慣性擰著未羊的耳朵,表現(xiàn)出一副不可違抗的表情。
而未羊卻依舊連個‘嗯’也沒吐出來,他的臉上只有一臉的狐疑,和無辜的表情。
于是,胡慧蘭終于心里下意識地著了慌。
但她依然不信邪,就輕輕湊到未羊的耳朵旁,朝著耳門大吼一聲,‘嗨’,試圖以振耳發(fā)聾的辦法將未羊喊靈醒,然而,事實上這種方式一點效果也沒有,未羊?qū)λ拿腿淮蠛?,表現(xiàn)的無動于衷。
這時,站在一旁的未羊父親為此驚訝不已,因為,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好端端的,活蹦亂跳的,嘴里還會叫‘媽媽’、‘哥哥’、‘爸爸’的未羊,現(xiàn)在怎么會突然的耳朵失靈了呢?
于是,當他親眼目睹到這一真相之后,立時感覺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未羊耳朵失靈,就好像,他不能接受你要卸未羊的一條腿樣。
“未羊耳朵究竟咋啦?”胡慧蘭神經(jīng)兮兮地質(zhì)問未羊父親。
“耳朵是好的?!蔽囱蚋赣H沉聲答道。
“耳朵是好的,為什么聽不到我叫他?”
“可能是未羊故意的。”
“那為什么我爬到他耳門上大吼,他都不覺得刺耳,這也是故意的嗎?”
未羊父親想了一會,又沉聲說道,“他有反應的,有的!”
于是,胡慧蘭就又神經(jīng)兮兮地叫正在和未星玩泥巴的未羊過來,未羊沒管她,未星就帶未羊來到他母親跟前。
胡慧蘭一把拉過未羊,把嘴湊到未羊耳門上,故意喝吼了一聲,未羊見未星和他父親都好奇地瞅著自己,便下意識掙脫開他母親,一扎猛趔了開來。
“你看看,未羊有反應的?!蔽囱蚋赣H說。
未星看了很好奇,就插話道,“可是,我那么的吼弟弟時,弟弟明明就沒有反應。”
未星話音一落,未羊父親就一臉驚訝地瞅著未星,頓時語塞起來。
胡慧蘭跟著也陷入沉默。
......
不過,這天未羊父親又想起了那個老太婆——把未羊從死神手中奪過來的老太婆。
未羊父親滿懷希望的想:娃他奶奶既然能把未羊從那么嚴重的肺炎中救活,那她就能幫我把未羊的耳朵治好。
可是,當他收拾好準備去請那老太婆時,出了門,沒走幾步,就看到村上的人旋在一起,像在討論國家大事一樣,議論紛紛。
他們說,“隔壁村上,那個會算命、懂法術(shù)的老太婆去世了。”
他們問,“是不是救了咱們村未羊娃兒命的那個嗎?”
他們說,“是呀!就是那個?!?p> 他們問,“喏!啥時候去世的呀?”
他們說,“前幾天,也才不久。”
“唉!可惜了!”
“是呀!可惜了,”他們說,“這個世上每天都在死人,為什么都不死那些該死的,不該死的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