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秋風(fēng)與歌

　　黃敏學(xué)和徐牧戴著黑色的鴨舌帽進(jìn)了病房，上面刻著燙金的字母。學(xué)學(xué)背了個長長的琴包，快趕上他人那么高了。不用說，看到我吊著胳膊坐在床邊，他們倆眼睛都瞪大了。我倒是氣定神閑地打了招呼，顯示出一副無事發(fā)生的從容。愣了一會，徐牧先開口問我怎么回事，我說不小心弄脫臼了，問題不大。黃敏學(xué)走上來，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沉默了一會，轉(zhuǎn)而問穆錚結(jié)果什么時候出。他說10點以后，醫(yī)生到時候會來病房的?，F(xiàn)在才9點多。

　　黃敏學(xué)抓了抓我的肩頭。我想先和隊長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可以嗎？他問。他應(yīng)該是想知道昨晚的情況吧。當(dāng)然啦。穆錚說。于是學(xué)學(xué)摘下了帽子，把它戴到穆錚頭上。后者乖巧地讓他完成了這一動作，像個受哥哥照顧的小孩。我看清了那行字：Viva la vida，好像是一首歌的名字？

　　在病房外見到了黃老師，他也因為我這副模樣吃了一驚。我說受了點小傷，沒事，我是右撇子，作業(yè)還能寫的，不會不交。這么說時有點想笑，他一臉無奈地拍拍我的腦袋，走進(jìn)了房間。

　　學(xué)學(xué)背著吉他和我坐電梯下了樓。我邊走邊說，講的是去找黎彬的經(jīng)歷——這也解釋了我脫臼的原因。他安靜地聽，只是在我講到自己帶穆錚離開醫(yī)院時說了句“該死”。為了把事說得明白些，我簡要地講了弦弦的事，反正都跟穆錚講過了，告訴他也沒什么。他不動聲色，聽到了似乎也沒什么反應(yīng)。我接著講，還替黎彬說了些好話，說他和我一同鼓勵了穆錚，他已經(jīng)決定好了，不管結(jié)果如何都會積極治療。說到這里，他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頭。

　　“辛苦你了，隊長。你受委屈了?！?p>　　“沒什么的。還有，不用叫我隊長，叫我柯柯就好?！?p>　　“好。其實我是太擔(dān)心他了。我總有點怪念頭，或者不好的預(yù)感?！睂W(xué)學(xué)的臉本就白，加上游移不定的色彩，在秋天慘淡的陽光下比吹來的風(fēng)還有寒意。

　　我發(fā)現(xiàn)他眼袋有點重。

　　“昨天沒睡好嗎？”

　　“嗯。其實我很怕，怕突然失去他。昨晚有種感覺，‘我的噩夢又回來了’。雖然他的身體比以前好多了，但你沒經(jīng)歷過我們最黑暗的那段時光。那時候我每天都睡不好，有幾天我晚上給每個小時都定了鬧鈴，從10點上床開始，一直到6點半起床。你知道為什么嗎？”

　　搖頭。

　　“我怕他在晚上說走就走了?！彼奈⑿ζ届o而苦澀，“醫(yī)院去得多，值班的幾個護(hù)士姐姐都認(rèn)識了。我跟她們偷偷約好，要有什么情況，無論多晚都得和我說一聲。人家還笑話過我，說你一個小孩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我當(dāng)時別的不會，就會哭?？蘖巳思揖涂蓱z我，問我為什么。我說，我怕見不了他最后一面，怕一覺醒來我爸跟我說人沒了。該死，真這么想的，他最嚴(yán)重的那幾天，每睡1個小時我就讓鬧鐘鬧醒自己，去檢查手機(jī)有沒有未接來電。你知道嗎？真有一次半夜醒來看到有個該死的未接來電，20分鐘前的。我嚇得魂飛魄散，都不敢回?fù)?，直接在床上嚎啕大哭，跟在房間里見了鬼似的，不僅是我爸媽，樓上樓下全給我鬧醒了。我們那時住學(xué)校家屬區(qū)，都是老師，都認(rèn)識，以為我家進(jìn)小偷了呢，全穿著睡衣跑來幫忙了。然后他們一群人就看我在床上亂哭，問怎么回事。我說穆錚死了。你能想象他們當(dāng)時是什么反應(yīng)吧？真有人信了，也跟著哭。大家都知道穆錚什么情況。我爸腦子清醒，問我怎么知道的，我說護(hù)士打電話來了。他把手機(jī)拿過去，撥了那個電話。你猜怎么著？是個喝醉酒打錯的。丟死人了，都不知道怎么收場。也就我爸媽脾氣好，換個人真得當(dāng)場揍我一頓不可。確認(rèn)沒事大家就散了，都困，沒怎么教訓(xùn)我，就說不要謊報軍情。”

　　要是換成我，鐵定得挨揍。不過就算挨揍也無話可說吧，有錯要承認(rèn)，挨打要立正。就算當(dāng)時學(xué)學(xué)挨一頓打，能確認(rèn)穆錚還活著肯定也值了。

　　三年了，爸媽一次沒打過我。

　　我拍拍學(xué)學(xué)的背，拍到了他的吉他。這好像提醒了他，說找個地方坐坐吧。我們拐到了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園里，找到了一條長椅。秋天的花園空無一物，正如頭頂不明不暗的天空。樹木的葉子都還在，但已有了凋零的跡象。承載了些許落葉的草叢同樣枯黃，生命力在逐漸減退。忽而想到一個問題，明年春天再度綠起來的草木還是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這些嗎？

　　學(xué)學(xué)把吉他從包里取了出來，橫在身前。這把和我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好像更為老舊，多了些歲月的痕跡。我說，和之前你彈的那把不太像呢。他說對，這把琴是黎菀姐姐送的。她給我和穆錚分別留了件東西，由黎彬交給我們。我得到的是她大學(xué)時用的吉他，二手的，不知轉(zhuǎn)過多少主人了，說不定哪個知名歌手成名前彈過呢。我問留給穆錚的是什么，他說是張聽了很多遍的專輯。

　　你看這里。他把吉他包遞給我。圍繞著拉鏈，我看見許多繡上去的字母。不是單詞，像是人名的拼音首字母縮寫。你媽媽繡的嗎？我問。我自己做的，他說。都是誰？我和穆錚在病房里遇見的人，都不在了。我眼睛一花，感覺那一串字母好長，快有十個。沒數(shù)，就看到了一個“LW”在最顯眼的位置。其他的肯定都不認(rèn)識了，但學(xué)學(xué)和穆錚一定記得。

　　我抱著琴包。學(xué)學(xué)撥動了琴弦。穆錚說的是對的，他在演奏時傾注了靈魂，許多靈魂。顫動的琴弦是有生命的。

　　“想練練嗎？一會彈給穆錚聽？”我問。

　　“也不全是。你聽?！?p>　　調(diào)弦之后，他開始了彈奏。樂音頗為低緩，裹著短暫的淡淡抒情與悠揚(yáng)，似乎有陽光的氣味。他側(cè)過臉對我笑著，一只眼睛閉著，睜開的那只里有種前所未有的流動的溫和，仿佛我們倆今天才是第一次相遇。他今天穿了一件長袖襯衫，顏色介于深藍(lán)與淺藍(lán)之間，是令人舒適的海洋顏色，伴著他的眼神一同流動，搭配了那條柔軟的米色褲子，使沒有陽光的秋日在陰沉中多多少少有了一絲和諧的舒適。不知不覺，他彈得比之前慢了些。我知道他要開始唱了。他還沒變聲，但稚氣未脫的嗓音里似乎已夾著一絲渾濁。

　　你曾經(jīng)對我說，你永遠(yuǎn)愛著我。

　　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yuǎn)是什么？

　　姑娘你別哭泣，我倆還在一起，

　　今天的歡樂將是明天永恒的回憶。

　　起風(fēng)了。沒有吹亂歌聲。葉片在落下，我不知道。他遲緩、溫和的吟唱、彈撥與微笑在最開始便捕獲了我，如果說先前我是在聽他彈奏，那此時我便是隨著他的琴弦和聲帶一起顫動。但是，為什么唱著這樣的歌詞，他會顯露出這么一副十分高興的表情？

　　也許是我不喜歡“永遠(yuǎn)”這個詞，但又不能抹去這個詞的存在，不能不想到歌中的問題——“永遠(yuǎn)”是什么？

　　我知道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永遠(yuǎn)。沒有的。而學(xué)學(xué)卻還在笑，還在彈，還在唱著“啦啦啦啦啦”。仿佛自說自話、無動于衷，又仿佛想告訴我什么：

　　什么都可以拋棄，什么也不能忘記，

　　現(xiàn)在你說的話都只是你的勇氣。

　　春天刮著風(fēng)，秋天下著雨，

　　春風(fēng)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隨風(fēng)遠(yuǎn)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yuǎn)不分離。

　　你不屬于我，我也不擁有你。

　　姑娘世上沒有人有占有的權(quán)利。

　　或許我們分手，就這么不回頭。

　　至少不用編織一些美麗的借口。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yuǎn)不分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yuǎn)不分離。

　　……

　　平穩(wěn)的歌聲中，我似乎聽到、找到了自己，又似乎在把他拋開，如同把一個毫無意義的人拋開。醫(yī)院貼著白色瓷磚的外墻光滑得不再真實，天空沒有遮攔，風(fēng)的兩手空空，只有琴聲與歌聲是唯一的存在。但這讓我恐慌，就像我自己的存在讓我恐慌一樣。

　　“停一停，可以嗎？”

　　我打斷了學(xué)學(xué)。我很少這么做。我不喜歡被人潑涼水，也不想潑別人。我知道拒絕別人熱愛的、想展示出來的東西會多么令他失望，因為他可能是鼓起了十足的勇氣、積攢了很久的能量才能把那些珍貴的寶物拿出來的。盡管不是第一次看學(xué)學(xué)演奏了，但這是我第一次打斷他，打斷了那歡快到吊詭的“啦啦啦啦啦”和循環(huán)往復(fù)的“莫再說你我永遠(yuǎn)不分離”。

　　我是不是又想逃了？

　　學(xué)學(xué)倒不是很失望，而是在喘氣。唱歌很耗體力。即使他剛剛彈唱的是那么一首不急不慢的歌曲，但也依然能感到一股旺盛而蓬勃的生命感在他矮小的身軀里躍動著?？赡苁菫榱朔潘?，可能不是，他將衣領(lǐng)處的扣子解開了，但又很快扣上。然后再次解開，再次系上。我望著他，他低著腦袋，不停地重復(fù)這個動作。

　　“對不起，我知道你想把這首歌唱給穆錚聽，我本來不該打斷你的……”

　　“我可不打算把這首歌唱給他聽哦?！睂W(xué)學(xué)沒有抬頭，“倒是想唱給他聽呢，但我不敢。這是我第一次唱給自己以外的人聽?！?p>　　“為什么呢？”我問。首先是感覺到了自己明顯不夠格，就算他不唱給穆錚，也應(yīng)該唱給徐牧吧。其次，世界上居然還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我覺得隊長還是個挺有品位的人吧，也挺能讓人信賴的。雖然我一開始聽你說你把穆錚帶出去了，第一反應(yīng)是想罵你?！彼麚狭藫夏X袋，有點不好意思，原來他也會害羞，“不過還好啦。要知道，總有一些事是不太好跟親人或者非常近的朋友說的。當(dāng)然，我不是說你不是我朋友呀。只是我們倆之間有點距離，不近不遠(yuǎn)。我想隊長是個可以說說話的人，想著想著就做了唄?！?p>　　他眼中的我和穆錚眼中的我這么像。他們倆不約而同地把我當(dāng)成了傾訴的對象，或許我確實比較善于聆聽吧？

　　“隊長是不是不太喜歡我？或者沒那么信任我？說實話哦?！?p>　　也許之前有過這樣的感覺，但我知道那都是偏見，該拋到腦后了。很干脆的搖頭，我對他說，你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愿意把你當(dāng)成最好的朋友，之一。

　　好一個“之一”呀，我懂的，懂的。他笑了，又問是不是老葉他們對他印象不好。我說那都是咱們成為隊友前的事了，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大家就都覺得可以接受你的比賽方式。還有，我昨天也清楚了，踢班賽之前你陪穆錚去做了檢查，所以就更理解你想贏的心情了。

　　“主要也是我不愿意和別人說話吧。除了足球和音樂，我沒什么表達(dá)方式。不像你，還會寫詩呢?！?p>　　“我都是亂寫的?！?p>　　“我的吉他是亂彈的，穆錚踢球也是亂踢的。當(dāng)然，可別說徐牧的鼓是亂敲的，她要是聽見了，會把我們倆的腦袋錘爆?！?p>　　我們都笑了。

　　“所以為什么不想聽了呢？是不喜歡這首歌嗎？”

　　“也不是。只是一些地方聽了有點難受?！?p>　　“哦？那我們聊聊？”他將手搭在了我好的那塊肩膀上，“當(dāng)然，聽你的?！?p>　　平時，我其實不會也不想談剛剛那些想法。它們太消極了，即使我清楚且一次又一次被告知不能逃避，但我不想將這些念頭傳遞出去。我不和米樂講，也不和姐姐或葉芮陽講。大家都是小孩，誰都不知道該怎么和“時間”或“永遠(yuǎn)”對抗，可是每個人的時間都會終結(jié)，正如那首歌所唱的，沒有誰可以永遠(yuǎn)不分離，無論什么樣的山盟海誓也終將隨風(fēng)遠(yuǎn)去。

　　我已經(jīng)見證過了。

　　而穆錚和學(xué)學(xué)也一定面對過這樣的問題，產(chǎn)生過我曾有的困惑。也許這就是我會向?qū)W學(xué)說出我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或者說恐懼）的原因。也許不是，而是我認(rèn)為學(xué)學(xué)天生就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會有辦法——顯然，我忘了他幾分鐘前說過的嚎啕大哭的晚上。

　　“難受……因為，我的聽的時候想到了……想到了死。想到了我會離開所有我愛的人。我怕死?！?p>　　“哦?！?p>　　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懸在空中的小腿繃直了，輕輕抬到和我們坐的椅子同一水平面的地方。

　　“我也怕。有時候?！?p>　　“可我總覺得你什么都不怕。特別是踢球和唱歌的時候?！?p>　　“你知道我剛才聽和唱的時候想到了什么嗎？”他的小腿垂下了，鞋子拍在水泥地上，沉悶地響著，“我想到了穆錚，還有自己?！?p>　　“嗯?！?p>　　“能猜到我對哪兩句歌詞印象最深嗎？‘你不屬于我，我也不擁有你。姑娘世上沒有人有占有的權(quán)利?！?，對了，我小學(xué)就會彈唱這首歌了。元旦節(jié)表演節(jié)目，本來要唱的，后來哪個主任找到我，要我改歌詞，不然就不能唱。比如這里的姑娘，全部要改成朋友，還有愛情改成友情，愛著改成喜歡，山盟海誓改成老師同學(xué)。我都照辦了，除了‘親愛的’沒改，因為沒人想出來該怎么改。是不是很滑稽？”他聳聳肩，皮笑肉不笑，“隊長，你說說，這兩句話是什么意思？”

　　這也是一個讓我不太舒服的問題。換句話說，這是個好問題，是個值得思考、不能逃避的問題。弦弦之所以會離開我，或許正是因為三年前的那天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是屬于我的。我想要占有，占有他送我的禮物，占有家人對我的關(guān)愛，還要占有他這個人。但這是錯的，他卻因為我的錯誤付出了代價。

　　“每個人都只是他自己。不屬于任何人。不可以強(qiáng)占別人，無論有什么理由?！?p>　　如果我早點明白這個道理，生活會不會不是這樣？可是……似乎米樂一說要走，我的天就塌了。我是不是想占有他，覺得他是我的，不能離開？那么，我是不是還停留在原地，一點都沒變？

　　“是呀。不過……”他對我眨眨眼睛，“隊長呀，你說的是‘不可以’，對吧？”

　　點頭。

　　“我想的是不能。每個人都不能屬于別人，也不能擁有別人?！?p>　　“有什么區(qū)別嗎？”

　　“區(qū)別可大呢。我爸爸可是語文老師。‘不可以’是能做到但不應(yīng)該去做，‘不能’是做不到。懂嗎？”

　　他望著我的眼睛，目光卻停止了演奏時的流動，仿佛凝固了。

　　點頭。

　　“所以，你想的是‘每個人都是獨立的’，我想的是，每個人都只是一個人，都是孤獨的。”

　　我似乎有點明白，但又沒有完全明白。他繼續(xù)說：

　　“人與人之間永遠(yuǎn)有距離。不只是不能‘永遠(yuǎn)不分離’，就算在面前，抱住了，貼得很近很近，也還是有縫隙。因為我們不能成為別人，不能真正完完全全地體會別人的感受。病人的病，逝者的死，我們感受不到。我們只能感受到自己，就像你說的，‘每個人都只是他自己’。不只是‘不可以’占有，即使想占有、想擁有，但也占有、擁有不了一個人的全部。”

　　我清楚為什么他說他會想到穆錚和自己了。

　　“有時聽著聽著，我就發(fā)覺，我和穆錚的距離也是很遠(yuǎn)的。他生病的日子里，爸爸說，你多去陪陪穆錚，他就會慢慢好的。所以我天天陪他，跟他講學(xué)校里的事，給他彈小吉他——真的亂彈。他最嚴(yán)重的那段時間我也很絕望，怕他死了，我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所以才有那天晚上的鬧劇。再后來，他奇跡般地好起來了，我們又一起玩了，還有黎彬。我就把生病的事全拋到腦后了，好像穆錚一直是健健康康的，從沒在病床上躺那么久?！?p>　　“嗯?！?p>　　“后來黎彬無緣無故地離開了我們，我又生氣又失望。但這件事讓我回想起他的姐姐，我們再也不能見到她了。在那段瘋玩的日子里，我好像是把穆錚生病那段時間里自己憋著的情緒一股腦地倒出去了，沒心沒肺的，每天玩得時間都忘了，跟個小瘋子似的，也全然忘了不是每個人都那么幸運(yùn)。于是，我趁自己還記得那些已經(jīng)消逝的名字，把它們都一一繡到了琴包上。我是個健康的人，從小到大都沒怎么生過病，運(yùn)氣真好。所以，盡管我陪著穆錚，但可能更多時候只是站在他旁邊，根本沒法幫他分擔(dān)痛苦。我?guī)筒涣怂６惺艿倪@種痛苦根本就是沒有道理的。其實病房里的病人哪個不是這樣？無緣無故得病，無緣無故死掉，死的時候一點尊嚴(yán)都沒有。尤其是這個病生在年輕人和小孩身上的時候，我更覺得它毫無道理。穆錚跟我一樣大，憑什么這么小就要死了？我不明白。我怕。但我能做什么？病沒有落到我頭上，所以我就在旁邊看著？”

　　我忘帶餐巾紙了，只好用僅存的一只手揉他的頭。

　　“我特別理解你。你說生病是無緣無故的，死是無緣無故的，我甚至感覺連出生都是無緣無故的了。沒人問過我們同不同意，就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了，然后有人又無緣無故地消失了，同樣沒人問過我們愿不愿意。為什么我們被帶到這個世上來，被給了生命，卻不能永遠(yuǎn)地?fù)碛兴?？我弟走的時候一定很莫名其妙，很不知所措。沒人能幫他，沒人教過我們該怎么出生，也沒人教過我們該怎么死。而我呢？我還幻想過跟他說話，想著哪一天他會聽到我的聲音，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根本就不可能。我的朋友想過，我也想過，去踢球，去猜測他的心思，去成為他喜歡的樣子，他在那邊知道了會開心的。怎么可能呢？人都不在了。你說得對，我們感受不到去世的人的死，沒法真正想象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會怎么想。只有活著的人才能夠‘想’。哪怕我想以后有一天我死了，那也是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想的，那是假設(shè)，永遠(yuǎn)都接近不了那種‘不存在’。只有死亡降臨的那一刻人才能接近它，可到那時候也沒有更多的時間把這種感受說出來了。生與死的界線太明顯了，而把我和弟弟劃到這條線兩邊的過程，它毫無道理，那么簡單粗暴，又永遠(yuǎn)和我脫不了干系?！?p>　　“但是，隊長，你不是說你弟弟是出了事故嗎？不是黎彬的媽媽……”

　　“他之所以出現(xiàn)在那里，之所以被那個瓶子砸到，是為了實現(xiàn)我的愿望，我一時發(fā)脾氣就提出來的、一點意義都沒有的愿望。就為了照顧我的情緒，他把命丟了。真他媽惡心，老天為什么要這樣對他?。课覌屨娌蝗缰簧粋€?！?p>　　他沒有立即說什么，而是默默從閉緊的嘴唇間吐出了一口氣。我也沒說話。醫(yī)院的草木在秋日拖出了它們自己的影子，但無論抬頭與否，都很難在天空或大地上找到制造了這些影子的太陽。

　　“隊長?！?p>　　“我在?！?p>　　“你很害怕?！?p>　　“嗯?！?p>　　“我也很害怕?！?p>　　“嗯?！?p>　　“和你一樣害怕?！?p>　　“嗯?！?p>　　“你打斷了這首歌?！?p>　　“是的?！?p>　　“其實，如果你聽下去……”

　　“我聽下去?！?p>　　“你會聽到……后面一直是‘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yuǎn)不分離’，但是，會有一句話。”

　　“會有一句話?！?p>　　“和其他的都不一樣。是‘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明天要分離’?！?p>　　我側(cè)過頭，看向他。他突然低下頭，用腦袋撞了下我的胸膛。

　　隊長，你說生命的意義是什么呀？他問。

　　沒怎么想過。我說。

　　那你說，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呀？他又問。

　　這回不用像昨天那樣小心翼翼了，既然學(xué)學(xué)說了他是絕不贊成自殺的。

　　我覺得應(yīng)該有吧？但我不知道?，F(xiàn)在活著就是活著唄，反正又不能死。

　　確實說不出來什么東西了。昨天“開導(dǎo)”了黎彬一晚上，現(xiàn)在一想，都是一堆正確的廢話。我在想辦法維護(hù)他和自己的生命，不讓它誤入歧途，不讓我們淪為毀滅別人或自己生命的人。我是想成為一個好人，但怎么成為好人？什么是好人呢？不可以殺人，不可以自殺，這不應(yīng)該是做人最基本的東西嗎？做到了就是好人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哦。他咧開嘴對我笑了笑，我露出了一副被戲弄的不甘。

　　但是隊長，就在剛剛，我彈吉他，你聽。我在這里，你也在這里。你能感覺到嗎？音樂是一種嘗試，我在嘗試接近穆錚，你在嘗試接近我。很努力地嘗試。這一刻我感覺生命不是無意義的，它是我嗓子的震動，是我肺里的空氣。雖然我還沒搞清楚它的意義是什么，但我仿佛看到它在某個地方，某個我還夠不著的地方。生命的意義存在著，和注定的分離一樣存在。我曾經(jīng)很絕望，幾乎沒辦法生活了。因為感覺到自己打開了一扇大門，門里面是死亡，是虛無，是那種什么都沒有的恐懼……更糟糕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關(guān)不上這扇門了，它時不時就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墒?，那個注定要來的死日，誰也不知道它在哪里。要跑起來。并不是跑向它，而是對抗它。感到絕望時人要跑起來。不是逃避，更不是自殺……我是堅決堅決反對自殺的。只有跑起來，我才感覺自己能克服這種空虛和恐懼。我跑得快一點，快一點，似乎就擁有了更多的時間，縮短了和我愛的人的距離。我告訴自己，明天要努力不和他們分離，而明天的明天，每一個明天，都要努力不和他們分離。這樣，直到最后的日子，直到死的永遠(yuǎn)到來之前，也許真的就不會分離了。沒有永遠(yuǎn)的生命，所以活著就要努力地活，努力地去把握每一個明天。所以，我們一起跑，一直跑，說不定能找到生命的意義。唱歌也好，踢球也好，都是尋找生命的途徑。隊長，我覺得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呢，穆錚也是。對了，畫畫也是途徑哦。Viva la vida，西班牙語，我可能發(fā)得也不準(zhǔn)，意思是“生命萬歲”，是位墨西哥女畫家的畫。她得了重病，畫了一堆切開的紅西瓜，寫上了這行字。生命的顏色是鮮艷而燦爛的。

　　忽然想通了很多過去的事。或許學(xué)學(xué)長久以來吸引我的就是這種我渴望而缺少的野性？或者說，那種生命的率性活力？

　　“隊長，謝謝你啦。”

　　“謝啥？最后是我在抱怨?！蔽覇枴?p>　　“我想我現(xiàn)在敢去看穆錚的檢查報告了。”他咬著嘴唇眨了眨眼睛。“我今天是想從你這找點勇氣呢。該死，沒想到隊長也沒比我強(qiáng)多少，所以變成我給我們倆一起打氣了。當(dāng)然，隊長你給了我安全感，是個能讓我把心里話說出來的人。無論如何，我不會再是那個半夜嚎啕大哭的小孩了，也不會是那個只知道傻傻地站在穆錚床邊的小兄弟了。”

　　“說了半天，你是真的比我還怕呢?！蔽衣柫寺栍壹纭Ｉ斐鍪州p輕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他沒反抗，紅著臉說可不許講出去。當(dāng)年穆錚爸爸還在的時候，帶他倆去打疫苗。就記得他爸對他說，可以哭，但不能叫，叫了學(xué)學(xué)也會怕的。

　　他說，從那天起，他無論打針吃藥還是受傷流血都不哭不鬧了。

　　“我可看到你哭已經(jīng)兩回了哦，兩回！”我向他探出兩根手指。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指，把它們?nèi)嗷匚业氖终评铮f事不過三，以后你永遠(yuǎn)都看不見我哭了。

　　“對了，隊長，你的手什么時候才能好呀？”在回病房的路上，他問我。我說得兩三個月吧，基本賽季報銷了。兩個月的話，也許能趕上最后一場比賽呢。

　　所以咱拉個鉤吧。他說。

　　可以呀，不過約定是什么？我說。

　　我的朋友好像都很喜歡跟我定下約定呢。

　　就是在你和穆錚沒回到賽場之前，我保證球隊絕對不會被淘汰。

　　這么說怪怪的，我們倆回來以后就球隊可以安詳離世了嗎？

　　才不是呢，是等你們回來一起拿冠軍呀！該死，說好了，老子就是拼了命，被擔(dān)架抬下來埋了，都要扛著球隊出線。來拉鉤吧！

　　好，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是認(rèn)真的，斗志昂揚(yáng)。我想，等下周社團(tuán)課，我要跟教練商量商量，或許我不在賽場的日子里，隊長袖標(biāo)可以戴在學(xué)學(xué)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