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濤晚上沒來參加周末測試,回宿舍后也沒找到他。于是宿舍又只剩四個人了,另外兩位室友好像也沒有很意外,畢竟過去的三個月里,濤濤經(jīng)常不在宿舍。即便他在,也都是默默做自己的事,熄燈后的夜聊里幾乎不說任何話。上學(xué)的日子嘛,永遠(yuǎn)是這么平平淡淡,過一天就是一天。有他沒他,每個人都這么過。
我給教練發(fā)了消息,問濤濤的情況。教練說是家里有點事,問題不會太大。我跟米樂說了,他讓我看看明天濤濤來不來上課,要是沒來,最好去問問我們老班。
我覺得很有道理。
第二天上午,米樂仍舊在宿舍休息。趁早自習(xí)還沒上,我去二班把假條交給老黃,接著匆匆回班上坐著,守株待兔般盯著濤濤的座位。早自習(xí),第一節(jié)課,第二節(jié)課,到了大課間的升旗儀式,那個座位都是空的。沒有誰在意它的主人為何缺席。
于是,當(dāng)升旗儀式結(jié)束,各班有序退場以后,我徑直去了辦公室找老班。他起先有點意外,但隨即想起我和濤濤是室友以及隊友,便告訴我,他媽媽生病了,他在家照顧她。
我用牙齒偷偷地擠壓著口腔內(nèi)壁,仿佛在咀嚼它們。聽到這個消息,腦袋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耷拉下來了。它過于沉重,我的脖子快托不住了。瞬間便回想起兩個月前跟米樂去買手抓餅的事,我耍了小聰明,多給了十塊錢,但還是被細(xì)心的濤濤媽媽發(fā)現(xiàn)了。那時她的身體就有點不好,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要濤濤請假去照顧她的程度了嗎?那得是多重的???
我感到老班用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問我還好嗎?我說我沒事,就是有點擔(dān)心,他媽媽的病重嗎?他說是結(jié)石,病情倒也不是太嚴(yán)重,但這病就是疼起來厲害。他家里有人得過,一犯病身體前前后后都疼,沒完沒了,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前幾個小時還能撐撐,時間長了的話就忍不住了,齜牙咧嘴、躺著打滾、胡亂呻吟的都有,人都不像個人了。他說得我更難過了,濤濤周六就沒來訓(xùn)練,算起來,阿姨生病起碼有三天了。要真是老班說的這樣,那這三天濤濤可得怎么過呀。
米樂也生了三天的病,我以前也生過,但我們倆運氣都還好,總還有人照顧?;蛟S得病對于小孩子來說只是一次可以心安理得受照顧的經(jīng)歷(我說的是小病,大病就是另一回事了,畢竟我和我的朋友都沒得過),我們不需要想什么,只要乖乖躺著吃藥就好,甚至可以肆無忌憚地提大多數(shù)比較無理的要求,大人總會盡量滿足。我不舒服了,還會對弟弟或者爸媽發(fā)發(fā)脾氣,他們從沒在這種時候怪過我。我們得病了,爸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應(yīng)對一樣,按部就班地照顧我們。可要是他們得病了呢?我不曉得怎么辦。雖然這幾天我在照顧米樂,但他病得沒那么重,很乖巧地窩在床上休息,不需要我多費什么心思。我完成的是作為朋友最簡單也是最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墓ぷ鳌?p> 米樂是和我一樣大的小孩,盡管如此,他一開始不舒服時我還是有點慌亂。要是爸爸媽媽生病了呢?大人好像是從來都不會得病,也從來不需要照顧的樣子。爸媽給家庭提供了可靠感,讓我能夠安安心心甚至沒心沒肺地過好每一天,不用想別的事。直到兩年前應(yīng)該都是這樣吧。至少我沒怎么想過他們有需要我,需要這個年齡的我照顧的一天。除了兩年前那個黑色的夜晚,我覺得媽媽在進(jìn)家門的那一刻似乎真要倒下了。那時我就在她的身邊,我?guī)筒涣怂?,連自己都幫不了。
而濤濤呢?他的生活并不像我過去那樣一帆風(fēng)順吧。我確實是個在愛里長大的小孩。
但我這么想就對嗎?難道濤哥不是在愛里長大的?他的爸爸媽媽也很愛他呀。不是見過她媽媽嗎,她說過希望濤濤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我憑什么覺得濤濤過得比我差呢?但我還是好難過,想到這個周末發(fā)生的事就難過。哪怕生著病,我還可以和米樂縮在被窩里拿著手機(jī)看電影,聽空調(diào)呼啦啦地吐著熱風(fēng),想吃什么就去買什么。而濤濤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座城市里,忙前忙后地照顧媽媽和妹妹。
“佩韋,你怎么了?有點害怕嗎?沒事的,你不是踢球嗎?多運動的話,不會得這個病的?!崩习嘁娢掖糇职参苛宋乙幌?。我點了點頭,仿佛他真猜對了我的心思。
“其實濤濤的情況我一直都很清楚。今天下午的班會課上,我想請同學(xué)們一人寫一句話給濤濤,表達(dá)一下班集體對他的關(guān)心?!彼麖霓k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來一沓心形的便利貼,給我看了一眼,“然后去做一次家訪,了解下實際情況。我準(zhǔn)備帶一位同學(xué)去,本來想問問班長的。不過你既然這么關(guān)心他,我想帶你去也不錯,你覺得呢?”
我當(dāng)然點了頭。老班又拍了拍我,說回去吧,不用太擔(dān)心。我轉(zhuǎn)身出了辦公室,在門口撞見了岳隱。我本想打個招呼就回班上的,卻被她伸出的一個信封給攔住了。
“柯柯,我找了你半天哦。剛從你們班出來,想著你會不會去找老師了?!?p> “這是什么?”很明顯她是要我接過信封。
“你拆開就知道啦。”她一抱雙手,有些炫耀似的地對我說。
我看到信封正面寫著“24號收”,還有一句英文,You are one of our own,很明顯是寫給濤濤的。我們倆邊往教室走邊拆。信封里是兩張照片和一封信。兩張照片一模一樣,是全隊同學(xué)朝著照相機(jī)比出“22”和“24”的手勢。岳隱說,一張交給米樂,另一張連同信封和信一起給濤濤。我看了信,是明明寫的。這才明白,星期六我們仨坐在明亮溫暖的輸液室掛水時,那個把明明匆匆叫走的電話是濤濤打來的。他媽媽在周五突然疼得下不了地,忍到下午放學(xué)才打電話給他。他著急慌忙地趕回去,發(fā)現(xiàn)妹妹午飯只吃了點餅干——媽媽實在做不了飯了。休息了一晚上也不見好轉(zhuǎn),忽而想到了問明明。經(jīng)過幾次周折,要到了他的手機(jī)號,也因此得知媽媽是什么病。如果不是明明爸媽勸說,濤濤的媽媽還不愿意去醫(yī)院檢查呢。這些是岳隱告訴我的,明明在信里沒有提周六的事,而是轉(zhuǎn)達(dá)了全隊對濤濤一家人的祝福,以及對濤濤的敬佩,情感非常真摯。信的末尾是所有人的簽名,從王楓教練到助教老師,從隊長到每位隊友,還有當(dāng)攝影師的岳隱和作為觀眾的徐牧,每個人都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穆錚、黃敏學(xué)和徐牧還署上了樂隊名,說希望他在這周日的收官之戰(zhàn)回到球隊,他們好把屬于他的生日歌補(bǔ)上。
“話說,你們下次可不許再搞小團(tuán)體了哦?!彼谖野研叛b回去以后煞有介事地說。
我自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上周四?。∥叶伎吹搅?,你們不是在食堂給濤哥過生日嗎?圍著一個小蛋糕,就是你、米樂、葉芮陽,還有川哥和明明,沒說錯吧?”
點頭。
“你就把我們都晾到一邊去了?還是說你以為就你們記得濤濤的生日是11月24號?教練說了,無論誰過生日,全隊都要一起慶祝的。下次可不許這樣了啊!”她忽然把手懸在半空,好像有點想模仿我姐姐捏我臉的動作,但不是那么堅決。我乖乖地把腦袋一側(cè),示意她可以上手了。她輕輕捏了一下,笑了,說果然和姐姐說得一樣,捏上去很舒服。
“當(dāng)然也不怪你們就是了。本來準(zhǔn)備好了,跟理附踢完比賽有個小驚喜,雖然會遲三天。結(jié)果濤濤家里有事。也是巧了,周六是隊長的生日,等到時候濤濤來了,兩個人的一起過吧。”
說著呢,上課的預(yù)備鈴響了。岳隱忙回頭往她們班的方向跑了,臨走了還不忘叮囑我,要我和米樂在信的最后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她不說我也會寫的。
下午的班會課果然講的是濤濤的情況,老班還說了一段自己小時候的事,和我們父輩的經(jīng)歷差不多。之后便是鼓勵我們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好好學(xué)習(xí),孝敬父母。班會ppt上的題目倒讓我記憶猶新:《載著親人的愛前行》。講完以后,我們每人得到了一張便利貼。我的那張是青綠色的,葉芮陽的是黃色的。他先是咬了會筆帽,接著又托起下巴揉了揉,最終只是憋出一句“加油,校隊等你回來”。這句話在紙上沒存在幾秒鐘,他便把它揉成了一團(tuán),向老師重新要了一張,顯然是不夠滿意。閉著眼睛冥思苦想了一會,他悄悄問我,“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yǎng)怡之福,可得永年”這句話寫上去合不合適。我覺得挺別扭的,但連自己這一份都沒想出來,也給不了什么建議。
忽然想起趙蕤送我的詩集在桌肚里。掏出來順手翻了幾頁,找到了一首還算不錯的。便把第一節(jié)抄了上去:
然而多少港口,在這些港口
多少扇門,或許正迎候著你。
從多少扇窗,
人們看見你的生活和努力。
當(dāng)然,我在最后寫上了詩人的名字。想了想,又另起一行寫了“You are one of our own”和自己的名字,免得讓他以為這首詩是我和一個叫里爾克的同學(xué)一起寫的。葉芮陽瞧見了,要走了我的詩集,把詩的第二節(jié)抄到了他的紙上:
多少未來伸展翅膀的谷粒
任憑暴風(fēng)雨將它們吹送,
一個溫存的節(jié)日
會看著它們的花期歸屬于你。
他和我一樣寫了名字和那句英文,還沖我吐了吐舌頭。拜托,大哥,你這都要學(xué)我嗎?我假裝不滿地抱怨。你怎么好意思說我的?這首詩是人家寫的,那句英文是學(xué)學(xué)昨天想的,你只有名字才是自己的。說著呢,他還想偷偷掐我的腿,我把他的手撞開了。我向老師再要了一張紙,把詩的第三節(jié)也寫上了,照例加上了那句英文,最后的署名是米樂。我中午答應(yīng)了幫他也寫一份的。他今天可以下床了,下午就在班上上課呢。那張照片被我們倆貼在了上下鋪之間的床架上。
老班叫我和班長把寫好的紙條都收上來,給他“審查”一下。大家寫的大多是“加油”或“會好起來的”,并附上自己的名字。話語簡單,每個字卻寫得格外認(rèn)真,連平時老黃欽點為“豪放派”或“后現(xiàn)代”的那幾位也不例外。收齊了,老班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粉紅色的大信封來,小心翼翼地將紙條們收了進(jìn)去,鄭重其事地在封面上寫了“張濤濤收”,落款則是初一三班。他把寫好的信封舉起來給大家看了,同學(xué)們紛紛鼓掌。
他居然會選一個粉紅色的信封,這么少女心嗎?
下課鈴響了,我問老班哪天去濤濤家。他說中午聯(lián)系過濤濤了,今天還有點不方便,要等到明天下午放學(xué)。他讓我到時候直接去辦公室門口找他。葉芮陽在一旁聽著,問老師能不能把他也帶去。他無奈地一聳肩,說你得再等一年,等他買車。他現(xiàn)在用的還是摩托,最多只能兩個人。
“就算能坐三個人,你也不能去呀。你那體重,會把摩托車輪胎壓漏氣的?!蔽疫€不忘在他耳邊損了一句。我也學(xué)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