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夢死心頭閃過一陣恍恍惚惚的喜悅，勉力道：“你……果真……記得我……”
凉夢死只說了這一句就再也說不下去，他只覺奈河之水的腐蝕已蔓延到了他的雙腿，痛得意識都有些模糊，思酒道：“醉兒，別問他話了，讓他休息罷?！?p> 涼夢死道：“不！讓我說罷……我想說……”
薄愿醒不忍，從懷中掏出一個玉瓶，從中倒出一枚朱紅丹藥，道：“這是失痛丸，服下此丸，對傷勢并無作用，但會永久失去痛覺，本是為了訓(xùn)練殺手的，可以減輕一些痛楚，你可愿服下？”
涼夢死點(diǎn)點(diǎn)頭，服下醉生喂給他的藥丸，漸漸覺得四肢百骸的痛楚一點(diǎn)點(diǎn)抽離，身上的汗意漸漸蒸發(fā)，手腳漸漸可以動彈，方道：“我知道……我活不了很久了，有些話，若是我不說，就再也沒機(jī)會說了。何況，只是和公子說說話，我便很開心了。”
醉生沒想到只是數(shù)年前一次相遇，涼夢死竟對自己情深如此，她不過當(dāng)阿涼是自己的小弟弟一樣照顧，這份情意，她竟不知如何回報！
涼夢死微微笑了笑，接著道：“公子，你問我的問題，說來話就長了。你可要慢慢聽啊。
那時……我從青鳥背上落下，地上寒潮襲來，凍結(jié)萬物，我也被冰封住，失去了知覺。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再醒來時，已經(jīng)身在十二夜樓之中……
原來十二夜樓無意中登上無淚島，見我被冰封住，覺得有趣，竟將我連人帶冰，運(yùn)了回去。十二夜樓中，代代流傳著一樣寶物，那就是十二夜令，此令由黑金鑄成，上面環(huán)雕著奇妙的文字，記載的，便是十二夜樓的最高武學(xué)——十二寒功。十二夜樓古訓(xùn)，誰若練成了十二寒功，便是十二夜樓天選的樓主。十二夜樓從不吝嗇讓樓下弟子修習(xí)十二寒功，可是修習(xí)十二寒功，共要經(jīng)歷十二層境界，修習(xí)每高一層境界，不僅修煉難度更高一層，需要修煉者極高的悟性與刻苦的修習(xí)，身體還會經(jīng)受更深一層的寒冷，這種寒冷，不是從身體外部侵襲，而是從丹田蔓延到全身的寒意，許多樓中弟子抵不住寒意卻執(zhí)意修行，最終活活凍死的，也不在少數(shù)。這么多年來，無論是樓中長老，還是樓下弟子，從沒人能練過十二寒功的第七層。我被十二夜樓撿回去后，二長老夜泣用十二寒功碎去了凍住我的堅(jiān)冰。
我活了下來，卻落下了終生的病根，即使是盛夏，我的體溫也遠(yuǎn)低常人，時刻需要炭火取暖。二長老囑我修習(xí)十二寒功，他認(rèn)為我得此奇遇，也許可以練全十二寒功的十二層境界。原來我落下的病根，反而成了我修煉的優(yōu)勢，我的身體一年四季都冰冷異常，修習(xí)十二寒功需要抵抗的寒意，對我來說不過是每日都在經(jīng)受的家常便飯罷了。由于我體質(zhì)殊寒，我竟將十二寒功的十二層境界，全都修齊了。從那以后，十二夜樓便奉我為樓主，只可惜我年紀(jì)尚輕，修習(xí)日短，十二寒功，只發(fā)揮出了五六成的功力。
公子，我們相遇之時都還是孩子，那時我是個小小漁夫，日日在海邊風(fēng)吹日曬，又黑又糙，長相也比實(shí)際年紀(jì)大了一輪；進(jìn)入十二夜樓后，我不再干粗活，竟恢復(fù)了我本來的膚色，容貌也大變了，竟比我實(shí)際年紀(jì)看起來還小得多了。不像你，公子，你的美貌與兩年前一樣閃耀。第一次在天香樓中見到你時，我只是有些懷疑，后來你自報姓名，我便確信是你了，公子?！?p> 醉生靜靜聽著涼夢死的講述，這些她未曾參與的過去，少年娓娓道來，輕描淡寫，對他每日經(jīng)受的痛楚只字不提，可她完全能想象到，他人經(jīng)受不住，甚至活活凍死的寒冷，涼夢死每日都在忍受著，該是多么痛楚！他站在至高無上的位置，所有人都敬畏他，仰慕他，卻沒有人心疼他，理解他，他還只是個孩子，卻要挑起十二樓主的重?fù)?dān)，不能流露出一絲軟弱，一絲疲憊?？稍谒闹校肋h(yuǎn)都是那個需要她保護(hù)的小漁夫?。?p> 醉生抱著他，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能找到你；對不起這些年來，我讓你一個人；對不起，今日的我，還是什么都不能為你做……”
涼夢死搖搖頭，道：“不，公子，我知道你從未忘了我，那便夠了。在死之前，能夠再見到你，那便夠了……”
生命中苦苦追尋、珍貴不已的事物，剛剛找回便要再次失去，世間沒有比這個更讓人痛苦的事了！
還不如，還不如不要讓我找回來。醉生想，她心痛如絞，面上卻竭力不肯露出。從凉夢死懷中，忽然掉出一塊鮫帕，醉生撿起鮫帕，凝視半晌，道：“這是我們再次相遇時，我送你的那塊，你一直帶在身上？”
凉夢死道：“是。公子，你記得我們第二次在天香樓中見面，你扮成一個胡子大漢么？”
醉生想起那時的情景，不由微微一笑，那時的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殺伐決斷，誰能想到今日卻落得如此境地？今昔對比，醉生心中更是一痛，道：“記得。那時你總叫我做這做那，還差點(diǎn)要我抬起頭來，我心中可是著急死了?！?p> 凉夢死淡淡道：“你開口說第一個字時，我便認(rèn)出了你，你鬼鬼祟祟，喬裝打扮，來到我的書房，還能為了什么？一定是為了我書房中的金風(fēng)玉露了。我見你袖中鼓鼓囊囊，想必已經(jīng)到手了。不過是一味靈藥，送了與你，那也沒什么要緊?！?p> 醉生那時以為凉夢死一定沒有認(rèn)出自己，所以才會放自己離開，原來，他早已知道了一切！可他卻絲毫沒有揭破自己！
醉生道：“阿涼，你對我還是那么好……即使你不確定我是否忘了你，你還是對我好！”
凉夢死只是微笑著看著她。
那微笑令醉生心痛不已，她知道凉夢死已活不了多久，便很想讓他再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她將鮫帕輕輕塞回凉夢死懷中，抱著他走出了合歡樹洞，倚著合歡樹，坐了下來。還好天色已晚，合歡樹的位置又偏僻，銷魂殿一時找不過來。
凉夢死望著墨色翻涌的天空，幾顆星星像鉆石似的游曳在夜幕之上，星光的微芒傾瀉下來，他的臉隱沒在明暗之中，道：“公子，你知道么？那天的夕陽好美，美到令人嘆息，那時我好想和你一起看夕陽，我將你叫到窗邊，可是你牽掛著別人，竟是連頭都沒抬一下?！?p> 涼夢死這番話說得醉生真是心中難受，她隱約想起那時涼夢死似乎的確叫自己看夕陽，只是自己那時記掛著薄愿醒的生死，哪有心思看風(fēng)景？醉生非常后悔那時步履匆匆的自己，連陪阿涼看看夕陽這個小小的愿望都沒能滿足他，而今，她甚至連彌補(bǔ)的機(jī)會都沒有，因?yàn)?，阿涼，是注定活不到明晚，夕陽落下的時候了！
醉生內(nèi)疚地道：“阿涼，你知道么？當(dāng)朝陽升起的時候，就好像一個軟軟的咸蛋黃一樣，然后那蛋黃流了滿天，萬物的模樣，都變得濃郁起來，那也是很美很美的。我陪你一起看明早的朝陽，好么？”
聰明伶俐如涼夢死，怎會不知道醉生為什么這樣說？看來自己連明天晚上都支撐不到了。涼夢死心中痛楚，面上卻還是笑著道：“那自然是極好的?！?p> 此刻已是夜半寅時，太陽再過不久就要出來了。
阿涼倚在醉生懷中，兩人靜靜凝望著遠(yuǎn)處深色的山巒，漸漸地，天邊隱隱亮了起來，萬物之上籠著的輕紗揭開了一半，太陽將出未出，埋在遠(yuǎn)山之后，只是不斷地放出光來。
阿涼凝視著天邊，道：“公子，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我想跟你一直說著話，也想跟你靜靜地在一起，什么話都不說，就看著風(fēng)景就好。我想跟你做好多事，可是，一件都來不及了?！?p> 阿涼從懷中掏出鮫帕，道：“公子，你還記得你答應(yīng)我的事么？”
醉生凝視著鮫帕，道：“記得。我說如果你將來拿著它找我，我便允你一個愿望?！?p> 阿涼道：“現(xiàn)在它還算數(shù)么？”
醉生道：“我答應(yīng)過你的，自然算數(shù)?！?p> 阿涼道：“那么，我要你答應(yīng)我，無論你失去了什么，哪怕是你最珍貴的東西，無論你處在什么樣的絕境，絕不放棄生的希望，好么？”
醉生嘆道：“傻阿涼，你難道不為自己求些什么么？”
阿涼低聲道：“這便是為我自己求?！?p> 醉生凝視著遠(yuǎn)方，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她鄭重道：“我答應(yīng)你。即使我失去最珍貴的東西，即使我身處絕境，也絕不放棄生的希望?！?p> 阿涼聽到，像是如釋重負(fù)一般，道：“公子，我向你許了愿，這塊鮫帕，還能屬于我么？”
醉生道：“我既已將它送給了你，它自然永遠(yuǎn)屬于你?！?p> 阿涼道：“如此，那便好了。公子，我死之后，我不要骨灰盒，便用這塊鮫帕，包著我的骨灰，好么？”
醉生心中酸楚，道：“好?！?p> 阿涼道：“還有最后一句話，那是悲歌臨死之前對我說的，他是天下第一的占星師，這句話應(yīng)當(dāng)很要緊罷?！?p> 阿涼話音剛落，天邊的光忽然亮得驚人，太陽從遠(yuǎn)山后掙脫出來，露出一線紅邊，漸漸地，那飽滿的紅心越露越多，最后圓滿成一輪耀目的旭日。
醉生只覺萬物的模樣一下子濃郁起來，自己二人沐浴在溫暖的日光之下，好像天底下從不曾有任何黑暗。醉生只聽阿涼在自己耳邊呢喃了一句，然后自己懷中的那人，便一動不再動，漸漸失去了溫度。
醉生還是倚靠著合歡樹，她仰頭直視著朝陽，耀目的陽光將她刺得眼淚直流，她寧愿說她流淚是因?yàn)檫@陽光。她覺得懷中的重量一點(diǎn)點(diǎn)變輕，直至最后，她只懷抱著一件衣衫。然而她還是懷抱著那衣衫，注視著朝陽。
朝陽，象征著希望與重生，可是在這樣美麗的朝陽下，一個最善良、最純真的人卻死去了。甚至沒有留下一點(diǎn)念想，他化為了一團(tuán)灰燼。
希望與死亡，也許總是相伴的，就如人類并不相通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