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懸塔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奇詭的建筑。它下窄上寬,像是一枚釘在地面的木榫,尖端深深地插入沼澤,上部高聳入云,讓人一眼看不見塔樓的頂端。
高塔犬牙交錯,雕鏤的樓窗在塔身凹凸不平,但所有的樓窗都被封死,沒有一面通向內(nèi)里。唯一的入口只在頂樓,一條向上拔起的帶鎖插銷,一面垂直開合的石板密道。
這座建筑并非帝國時代的造物,安德烈三世的遠航船發(fā)現(xiàn)它時,倒懸塔已經(jīng)在絕境島安靜地聳立了千萬年。
高塔來自遠古。地質(zhì)學家說,塔樓的歷史,可以上溯到三萬年前。但安德烈帝國的崛起不過一千余年,三萬年前,那個萬族林立人族缺席的年代,這樣一座奇詭的建筑,又是誰人建造的呢?
另一方面,高塔似乎擁有著恐怖的魔力——它似乎無時無刻不從進入塔樓的生靈上汲取能量,從你站在高塔的第一層開始,你就能感覺到,自己的精力與能量在迅速的流失。這種流失能力隨著樓層的深入而愈發(fā)增大,到塔樓的最底端,一次充足的長達八小時的睡眠,只能為睡眠者提供十余分鐘的清醒——這樣的能量流失在你睡眠時依舊活躍。
沒有任何一位學者能夠解答來自倒懸塔的疑惑,但幸運的是,安德烈四世顯然也并不考慮這個問題。在發(fā)現(xiàn)倒懸塔的諸多奇異后,塔樓被迅速地利用起來,廣泛地用于各國戰(zhàn)犯與傳奇人物的關(guān)押。
效果很顯著,沒有一位傳奇角色能在倒懸塔里活過二十年。
即使是巨人與古龍。
抵達倒懸塔時,已將近傍晚。哈姆雷特抬頭朝天空望去,太陽正緩緩地沉入西南的森林與峭壁當中。而在另一邊,塔樓高聳著,從視線的底端出發(fā),像一條垂直的道路,倘若從這道路上駕一匹馬,不一會兒便會馳騁入云海里。
“奧威爾,就是從這樣的地方,救出了那位魔王嗎?”潘安的聲音從身側(cè)傳來。
“我不覺得他能從塔樓里救出阿斯基亞。”亞瑟說,“最后一場人魔大戰(zhàn)結(jié)束的時間,距今已有八十一年?!?p> “都到這兒了?!惫防滋厝嗔巳嗖鳖i,仰頭的時間太長,導致脖頸有些酸痛,“上去看看就知道他到底賣的哪個葫蘆?!?p> 于是一行人往倒懸塔塔頂進發(fā)。盤旋的階梯環(huán)繞在塔樓墻壁外側(cè),一層一層地向上,到塔頂有足足十六個大回旋。
“賽艇,遠足,爬山,接下來是什么?洞窟探險?”潘安攀著墻壁,一邊順著階梯緩慢地向上挪行。他甚至不敢向階梯外側(cè)多看兩眼——那些臺階的外緣沒有任何護欄,而臺階又薄又窄,僅能讓一只腳踩實,另一只腳倘若要同時踩在同一個臺階上,腳后跟就必然是懸空的。只有塔樓的外墻上每隔數(shù)米嵌入墻壁的鐵環(huán),向三人昭示著——這里是能夠通行的,只是略微難了那么一點。
“要是從這里摔下去,那可……”亞瑟朝臺階外瞄了一眼,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了不得?!?p> “放輕松?!惫防滋卮蛄藗€哈欠,“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越是關(guān)心腳下的萬丈深淵,你們離掉入深淵就越近?!?p> 三人中,哈姆雷特似乎是唯一一個沒有受到影響的人,他穩(wěn)穩(wěn)地走在三人隊伍的最前面,一只手攀著塔樓外壁的凸起鐵環(huán),另一只手甚至伸到臺階以外感受兩千英尺以上高空中凜冽的寒風。
“你當然一點都不畏懼!”潘安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腳下的道路,他叫起來,“你是獨一無二的!你隨時可以復活!”
亞瑟則一聲不吭,只是緊繃著肌肉,控制著平衡,不讓高空的狂風影響自己過多——他太大個了,倘若不挺胸收腹控制呼吸,撐開的體型會讓他大半個身軀暴露在階梯以外的空處。
“別廢話了,向上看吧!現(xiàn)在是兩千三百英尺!”哈姆雷特笑起來。突然間他腳下一空,身子在半空中轉(zhuǎn)了兩圈,但他依舊表現(xiàn)得毫不在意,只是笑得更加開心,一邊重新轉(zhuǎn)回了臺階里側(cè)。
“話說回來,你們到底在怕什么呢?”哈姆雷特又說,“看看那些環(huán)扣,再看看你們腰上的安全繩!你們只需要,從一個鐵環(huán)上把鎖扣解開,再把鎖扣系到另一個鐵環(huán)上,循環(huán)往復,就像這樣!”
言語間,銀發(fā)男人又向上攀爬了數(shù)個身位,那之后重新攀援回來,確保自己離潘安與亞瑟間隔的并不太遠。
“你知道他現(xiàn)在像是什么?”亞瑟嘆了口氣,一邊把鉤鎖扣到前方的鐵環(huán)上。
“像什么?”潘安依舊緊盯著腳下的半寸土地,挪移著步伐。
“像那些趾高氣昂的帝國佬。”
等到三人都爬上塔頂時,月亮已經(jīng)高高地掛在黑夜的北邊。
哈姆雷特看見勺柄星掛在月亮的下面,像是偌大的白盤子和幾點芝麻。
“你在看什么?”亞瑟問道。
“家鄉(xiāng)。”哈姆雷特說。
倒懸塔的塔頂是一個開闊的平臺,從平臺上可以俯瞰整座流放島。夜幕是青黑色的,像是鑲嵌滿月亮與星星的教堂穹頂油畫。而從塔頂向下看去,島嶼卻是一片漆黑的,滿眼的黝黑里,只有一處亮堂。
“那是什么地方?”潘安攀著露臺的圍欄。那圍欄齊腰高,半個身子伏上去,看風景剛好。
“一艘可以在沼澤里行駛的五桅帆船?!惫防滋卣f,“型深十米二四,吃水八米三三,總重八千一百噸,滿載排水量一萬一千三。”
潘安聽說過那艘船,來島嶼的時候,哈姆雷特曾當做故事講與他和亞瑟聽,說流放島沼澤千變?nèi)f化,帝國在這里搭建過多次管理處,都因為沼澤密度的變化淹沒到泥土和歷史里,直到大師們造了這樣的一艘船。
哈姆雷特提起這艘船時,言語間滿是欽羨,他細數(shù)著船只的各項參數(shù)與性能,末了長嘆一口氣,“可惜了?!?p> 終生都未見過大海的船舶是可悲的,但那樣的可悲還足以叫人承受。
比那更可悲的是,一艘船只的一生,只下過一次深水,只追逐過一次海浪,只聽過一次船工的號子,再然后的數(shù)十年里,都只能在爛泥里仰躺浮沉。
它曾在風暴間昂首闊步,如今卻只能在島嶼上黯然擱淺。
倘若它有思想,在每個勺柄星懸掛在夜空的夜晚,一定都會想念海洋吧。
“該走了?!眮喩穆曇舭压防滋氐乃季w拉回現(xiàn)實。
倒懸塔的入口被數(shù)噸重的巨石封著,那石頭表面柔順而平整,鐫刻著各式各樣的遠古銘文。
想要以通常手段打開入口顯然并不現(xiàn)實,但好在哈姆雷特一行人也并非善類。
白天的時候淅淅瀝瀝地下過雨,深秋的光照并不熾烈,此時的塔頂,依舊積有深淺不一的水洼。亞瑟在半空中擺了幾個手勢,大大小小的積水塘仿佛有了靈性一般,頃刻間咕嚕咕嚕地翻騰起來。
又幾秒,翻涌的水洼停止響動,再一看,那大大小小的水塘里所有的積水,都變成扁圓的、晶瑩剔透的、大小均一的水珠。
接著,那些水珠好像有生命力一般,咕嚕咕嚕地都滾到那封住入口的巨石板旁邊,成百上千的水珠很快排成一圈,從石板的縫隙,吱呀吱呀地擠了進去。
哈姆雷特注意到亞瑟的手掌在空中虛握著,微微顫抖。等到大半水珠擠進石板,那虛握成爪的手掌便慢慢地向左邊推挪,像是虛空中拉開一扇移門。
于是高塔的入口也隨著這空中虛挪的動作,緩緩地顯現(xiàn)在三人的眼中。
亞瑟并非一個魔法師,但他確確實實有一些,獨特的能力。
起初只是能隔著半個胳膊的距離讓湯碗里的清水泛起漣漪,后來便生了一場病,生病時渾渾噩噩,病好后,整個人便仿若脫胎換骨——他能感覺得到那些水里是有著生命的,并非水中生活著的生命,而是水的生命本身。
起初的他以為這樣的感應屬于魔法親和,為此還專門找了相關(guān)的魔法書目學習水系的相關(guān)法術(shù),然而事實證明并非如此,這并非一種魔法,他也并沒有強大的魔法天賦——他的法術(shù)造詣幾乎為零。
他還記得自己偽造了相關(guān)身份,在北方法師塔做旁聽生時,自己的導師這樣評價自己:
“你什么都學不會,亞瑟。你的魔法天賦,就像一個腦袋被門夾扁了的,發(fā)育不良的沙漠果?!?p> “像是一場童話表演。”哈姆雷特贊美。
他的目光盯著那些圓滾滾的,細碎的小水珠。那些彈潤的水珠顯然構(gòu)成了石板的“車輪”,最大限度地減小了石板與地面的摩擦。
但這樣的目光并沒能持續(xù)太久。
入口開啟到四分之三左右,石板里傳來一聲悶響。悶響過后,所有的水珠都重新散落成積水。哈姆雷特轉(zhuǎn)過頭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亞瑟已然休克暈厥,壯碩的身軀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倒塌過來。
“治療?!惫防滋卣f。他架住亞瑟的胳膊,讓他平躺在地上。那之后從懷里摸出布包,又在布包的角落摸出兩塊方糖,把方糖塞進亞瑟的嘴里。
接著他邁向石板,查看先前悶響的原因。
“一組干擾開門效果的魔法封印。他們沒打算讓任何人進出。”哈姆雷特說。
這時候亞瑟已經(jīng)從休克中醒轉(zhuǎn)過來,他并沒有收到多大的損傷,短暫的休克后,方糖與凈化術(shù)讓他從暈厥中很快恢復清明。
“他們是指帝國人?”潘安抓住哈姆雷特言語間的訊息點。
“不?!眮喩獑问謸蔚兀酒鹕韥?,“我能感覺到,這些封印的強度不帝國?!?p> 有人搶在所有人之前進入了倒懸塔,并用封印法陣重新鎖住了石門的卡扣。
仔細檢查之下,哈姆雷特又發(fā)現(xiàn)石板的邊角除了封印術(shù)的刻印外,還有殘缺不齊的小型傳送法,這樣的術(shù)法通常被用于無生命物體的短途傳送。
“半個拳頭大小的傳送刻印,能夠傳送的物體,可能只有一個指甲蓋大小。”潘安湊過去端詳哈姆雷特發(fā)現(xiàn)的印記,發(fā)現(xiàn)這種刻印手法來自舊大陸的高山。
“薩瓦倫納人?”他說。
“不清楚。”哈姆雷特搖頭,“也可能是亡魂峽、邊緣城、乃至南方叛徒,薩瓦倫納的法師和間諜遍布世界各地?!?p> “是奧威爾的可能性?”亞瑟皺起眉頭。
“我不知道?!惫防滋貒@了一口氣,“也有可能吧,這不重要?!?p> 重要的是,這組封印刻印與傳送刻印組成了回路,當我們將石板推開,法術(shù)就會被激活。在那之后,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東西,就會順著傳送刻印,出現(xiàn)在三公里內(nèi)的另一個法陣上。
可能是一塊字條,可能是一塊石子,甚至可能是一撮爛泥……什么都行,只是一個信號而已。
哈姆雷特閉上眼睛,他想象出一個黑影,坐在一張刻著傳送法陣的書桌前。
突然之間傳送陣泛起藍光,黑影發(fā)出一聲輕笑。
“游戲開始了。”
這是陽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