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峣自那日起便和婆婆住在了一起。
婆婆年歲大了,幾乎不能下床,自家的那片田里也早就長滿了野草;倘若不是村民們集了些余糧給了婆婆,她幾乎不能夠活下來。然而婆婆家中忽然多了個瞎眼的兒子,雖說算是個勞力,可一個瞎子又怎么能種地呢!這使不少村民都暗自警惕起來了。
迢峣倒是不理會外人。他笨手笨腳,第一次想給婆婆遞碗茶水時就灑了滿手,燙得他立時抖了一下,可硬是沒呼痛,一口牙齒咬得緊緊的。偏生他又想為婆婆多做點(diǎn)事情來報(bào)答婆婆,小破屋里的鍋碗瓢盆便遭了殃,村里的鋦碗匠便常常來看望這對“母子”。
一日,迢峣正在屋中伺候婆婆,手里尚拿著一只碗;而阿婆正在給他納新草鞋;突然門口一聲巨響,便見小木門被人給踹開了。這是縣里的衙役,是來催丁稅的——原本婆婆是不用交丁稅的,可是現(xiàn)在有了迢峣,迢峣是個男人,依律令要算上他的人頭。迢峣手里的碗便抖落地上碎了。那衙役見狀更加盛氣凌人,昂首闊步走到迢峣身邊,欺他目不能視,左腳便將碎渣往迢峣腿上踢;婆婆雖懼怕官兵,看見這一幕,心里卻想:“你單欺辱我老人家也倒罷了,竟敢欺辱我的兒子?!毙闹幸粰M,一個耳光便是呼了過去。
衙役生生挨了一耳光,沖冠欲怒,強(qiáng)自鎮(zhèn)靜下來卻又冷笑道:“老東西你別得意,縣太爺正愁治不了你們這群刁民,若是今年的秋苗不能按時交上,等著讓你這瞎兒子充軍去吧!“
語畢便罵罵咧咧離了屋子,走前還踹了一腳并不結(jié)實(shí)的木門。
小屋里的氣氛有點(diǎn)壓抑。盡管迢峣是個中年漢子,可一個瞎子又能干什么!村人閑聊時,有時候提到這家子,就有人暗笑著說他們是“混吃等死”,天生的一對母子。是??!連小小的盛茶遞水迢峣都做不好,更不用提別的了。
還是婆婆打破了這要命的寂靜:“孩子,你不用擔(dān)心,阿媽會把這秋苗稅交上的。你眼睛不方便,就待家里哪也不去,其他的事情,阿媽來解決!”
阿媽來解決!
之后的日子平淡且寧靜,婆婆開始早出晚歸,本就步履蹣跚的她顯得更加單薄了。
這一日,英子偷偷跑來找這位大叔,慌慌張張:“大叔,快去看看阿婆吧,阿婆躺在王大叔家門口,已經(jīng)餓昏過去了!”英子就是那日說話脆生生的姑娘。
迢峣一聽頓時跟著慌了神;于是便由小姑娘牽著,連鞋也不穿了,急火火地趕。才到時,就聽見一個破鑼似的嗓音吆喝道:“瞎兒,你可來了,快把你這老太太給領(lǐng)走吧。她可賴我這兒一天了……”
話音未落,迢峣怒不可遏,上前去便想揪住那人領(lǐng)口??晌吹人|及那人身子,腳下便被一物給絆著了,嚯的一聲摔倒。摸一摸那物事,竟是溫?zé)岬?。身后便傳來英子的驚呼:“啊,大叔,你踩著阿婆了!”
迢峣急忙站起復(fù)又蹲下,小姑娘懂事地蹲在這對母子身旁,幫著迢峣抱起了阿婆。迢峣不抱還好,這一抱,頓時眼眶給紅了。懷里的這哪里有個人形?。∧敲葱⌒〉纳碜?,抱起來輕若無物,似乎是有什么東西掏走了她的一切;她可憐的身軀生不出一點(diǎn)抵抗,就這樣被迢峣抱了起來。阿婆這得有多瘦,得有多蒼老??!
回到小屋,迢峣放下婆婆,幫她蓋上棉布,起身便要去燒茶。英子連忙攔住迢峣,自己拎著陶罐打水去了。小姑娘回屋燒水,添柴時,瞥見大叔神色難看,坐在阿婆身邊無所適從,便道:“大叔,阿婆這幾天真的好苦啊!她去自家娘屋討要谷子,娘屋人也是可憐她,答應(yīng)幫忙補(bǔ)上三成;她夫家人連門都不讓她進(jìn),阿婆便跪在屋門一動不動,誰勸都不起。后來夫家有人說了句:‘憑什么啊,給她那瞎子兒子,跟咱又非親非故?!⑵胚@才離去。也不知道誰給阿婆出的主意,第二天她便跪在村子里的富戶人家屋前,求他們幫忙接濟(jì),自己不吃不喝,一動不動。聽我阿媽說,那些人看她老,怕跪在家門出了啥事不好交代,隨口便答應(yīng)下來,阿婆不知是敷衍,為了剩下的稅,就天天跪在人家門口。阿媽說不讓我多管閑事,她說你即是她兒子,便應(yīng)看好她,不該讓她天天出去賣老……”
迢峣的一張臉便慢慢灰暗下去。他聽阿媽的話,待在家里哪也不去,卻沒想到阿媽出門是為了這!竟是因?yàn)樽约哼@個瞎眼的累贅,讓阿媽一個老人費(fèi)這么大的心、在她本該享受天倫的年齡,卻平白受了這么大的苦!
小姑娘接著道:“大叔,你要好好照顧婆婆哦,我先回去了,阿媽是不許我多管閑事的,這次她聽說我?guī)土嗣?,一定要?shù)落我的?!闭f著便離開了。
迢峣沒有理會。他的眼里只剩下了他的阿媽,她不是他消沉的阿娘,也不是他總是垮著臉的爹爹,那是個愿意可憐他,愿意給他納草鞋,愿意把他當(dāng)親子的老人啊!他和她相處的時間不長,和迢峣三十余年的山林枯坐相比,和婆婆近乎孤寡的晚年生活相比,那不過是漫長歲月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就在這并不長的相處時間里,她是真的把他當(dāng)作了自己的親子,他也真的將她視作了自己的親母……
迢峣想為阿媽做點(diǎn)什么;他不愿意讓阿媽再為他操心了;他要獨(dú)自來承擔(dān)他自己的秋苗稅;他是個執(zhí)拗的性格,別人都說他是個瞎子,什么都干不了,而他非要做出來給他們看看!
是英子帶他來阿婆的田的。小姑娘很熱心,花了整整一上午幫這位瞎眼的大叔在田地周邊插上了木樁,小小的額頭上滿是細(xì)密的汗。小姑娘最后坐在田埂上,一邊盯著大叔發(fā)呆,一邊踢著身邊的野草草根。
迢峣整個上午都在田里忙活。他是第一次做農(nóng)活,他知道先要除草,在田里瞎拔了一通,手上不知道碰到了什么野草,從中指指尖一直到虎口都變得紅腫,有點(diǎn)疼,可他沒有停下,仍在不知疲倦地拔著。
那日中午他匆匆跑回家,為婆婆做了剩菜粥,伺候婆婆喝下便匆匆回到了田里。他要趕這個農(nóng)時,一定要把種子給種下去;然而雜草不是一日兩日可以除盡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田里;第二整天也是。
終于他把雜草除盡了。同時他也用他的雙手像當(dāng)時丈量山林的土地一樣丈量了阿婆的田地。他要犁地了,可阿婆家里哪來的牛!最終是他獨(dú)自一人,一個人拖著犁頭,緩慢且趔趄但從沒停下休息,麻繩在他的肩頭留下一道道血痕,他的褲腿灰撲撲的,那雙阿婆新納的草鞋也完全磨破了,他是拖著沉重的犁頭,拖著疲憊的身軀,拖著光著的雙腳,才把那塊地犁好播種。
第二天,英子來到阿婆的田里看望她的大叔,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倒在地上的滿背血痕的虛弱身體。他的雙腳完全磨破了,已經(jīng)結(jié)出了薄薄的血痂。小姑娘看到迢峣的膝蓋處全是青紫的浮腫,他的小臂洇出了細(xì)密密的血點(diǎn)。大叔的臉上最后的表情是如釋重負(fù)的,他的手還撐著最后的那根木樁,他知道,他終于犁好了地,可他也堅(jiān)持不住了……
迢峣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在了田里。是那個王叔經(jīng)不住英子的哀求才把他抬回家的。村里的女人們都很吃驚。她們數(shù)落自己的丈夫,怎么不去搭把手幫個忙;她們的丈夫叫冤,明明是你們不讓我們多管閑事的。不過迢峣不用再為田里的事著急了;小姑娘求了她的阿媽,求了好多好多的阿媽,阿媽們安慰著爹爹們,勸他們幫那個眼睛不方便的孩子做做農(nóng)活。女人的心都是肉長的,男人的心都是和女人的心長在一塊的;大伙答應(yīng)了,竟都熱心到把那塊地看得比自家地還要重要。
后來迢峣的傷好了,又下了地,誰勸都不聽;還是小英子過來,勸他回去照顧阿婆,田里的事情就交給她的阿爹,氣得田里的一個男人吹胡子瞪眼,其他的男人哈哈大笑。
入了秋,男人女人們都來幫忙收拾,交上那點(diǎn)秋苗稅自然是不在話下;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這對母子也可以吃上白米粥了,不必接受其他村民的周濟(jì)了。那位王叔是個富戶,后來他請?zhí)鰨i來他家里給廚子打下手;迢峣毫不含糊,做得很認(rèn)真,終于可以把家務(wù)事做好了。村里人一時都看他順眼了許多,不再背后說他的壞話;英子終于也能不避她的阿媽,來找她的大叔玩了。
這段時間,迢峣感到了和阿婆的懷抱一樣的溫暖,這種溫暖隨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