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一個人回家過冬》
回到家的時候,他已經(jīng)睡著了。
空調(diào)開在16度,房間里像個冰窖。他光著背蜷縮在床角,懷抱著一半已滑落在地的絲絨毯,手里拽著遙控器,呼吸均勻有力。我把絲絨毯從地上牽起來,小心地覆蓋在他的背脊上。他沉睡的姿態(tài)像一個生長中的孩童。
我蹲在床頭,輕輕撫摸著他前額的發(fā)和漆黑的眉。他的臉寂靜安然,睫毛像女子一樣柔長而濃密。他不算長相俊逸,但我看著格外稱心。
我輕輕扒開他的手心,拿走了遙控器。他真的睡得很沉,沒絲毫察覺,微動一下都沒有。我又安心看了他一會兒,不由自主地笑了。
十八天前,我從醫(yī)院把他撿回來。仿佛是一個冒險的經(jīng)歷。他在我們科室廊廳的長椅上睡著了。我值班回家時推醒他。他后來暗暗跟我到小區(qū)門口,打傷了一個企圖調(diào)戲我的醉漢,后來摸著受傷的額頭跟我說,他無家可歸.....
今天在醫(yī)院,我協(xié)助了五場手術(shù),中間幾乎沒怎么休息,完全是趕場一樣。最后那個手術(shù)難度頗大,匆促晚飯后就進了手術(shù)室。主刀的是曹主任,手術(shù)持續(xù)六個多小時。他說病人情況如此糟糕,已算是非常順利。手術(shù)結(jié)束后,我整個人感覺骨頭要散架了,腰酸背痛,手腕都快抬不起來。曹堅持要開車送我回家。路上他沒有說話,我打盹睡著了。這應(yīng)當(dāng)是我加班回來最晚的一次。
南方城市的夜,明亮如晝,空氣濕熱無比,秋天遲遲不肯來。小區(qū)門口的一棵白玉蘭,在今年持續(xù)落雨的夏天被泡壞了,將死不活的樣子,葉子在燈影中像脫發(fā)一樣掉落,裸露出黑色的枯枝,像外婆清瘦的手。
曹問我還是不答應(yīng)他的追求嗎。
我原本就是要回絕他的,只是不知道怎樣言語適宜,才不至于傷了一個前輩的自尊?,F(xiàn)在家里已經(jīng)躺了一個男人,自然要明確拒絕了。
我說,主任,不是年齡的問題,也不關(guān)您離異,還有,年底的評優(yōu)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主要是,我有男朋友了,他叫鋒。
曹臉色平靜,但眼睛卻泛紅了。什么時候的事,他問。
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是嗎。
他沒有再說什么。一片枯敗的大葉飄落在我的肩頭。他伸手過來要為我拂去。我馬上后退一步。他緊逼一步上前來,強行把我擁住。我竭力掙脫,他抱得更緊。我要推開,卻聽到了這個男人嘶啞的哭聲。于是我緩緩放下手,任黑暗隱晦僵持......
洗澡的時候,為了不再想起曹的脆弱,我把思緒轉(zhuǎn)向了晚上的手術(shù)。我清楚記得那個病人的臉,是一張雪白無暇,桀驁不馴的少女的面龐,麻醉前她居然笑了。這個女孩子宮幾乎被摧殘成一個破碎的殘器,肌瘤在她狹小的殘器里迅速惡變。護士們議論說,她在下身持續(xù)嚴重出血并劇痛無比時,還和她的男友保持著性生活。
這種近乎致命的愚昧令人心寒,但無法同情。她的男友并沒有出現(xiàn)在醫(yī)院,估計也是不敢的。她的母親全程陪護,總是在以淚洗面,女兒陰暗頹廢的人生和那個糟蹋她的劊子手一樣的男子,真的是令同是女人的母親痛心疾首。
女孩整個子宮不得不切除掉,她之后不會再有生育能力,一生也不會嘗到自己做母親的滋味了......
洗漱完畢后,不再想工作的事了,靜靜地躺在鋒的身旁,在他光潔的背上,輕輕吻動。他翻了一個身,伸出手來,把我用力抱住。
天還沒亮,鋒在黑暗中起來,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我等了他一個月,他沒有再回來的跡象。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也沒有想過要去哪里找他。我把他撿回來,只是想一起過完這個冬天?,F(xiàn)在最多是不指望了。
想來十幾年前,他的離開也總是帶著這樣無疾而終的意味。
那時鋒的母親帶著他改嫁來到我們鎮(zhèn)上。他長得極像他的母親,非常斯文清秀。一大堆小伙伴,瘋來趕去,但都不要跟他玩,除了我這個小姐姐。他最喜歡和我玩醫(yī)生病人的游戲,站在我面前,安靜地笑,告訴我他的爸爸是醫(yī)生。我問是哪個爸爸。他生氣地說,我只有一個爸爸。
鋒的后父常常打他,還把他趕出來過。有一年冬天傍晚,鋒光腳穿著被雪水浸濕的網(wǎng)鞋,羞怯地在站在我家門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我的外婆痛心地把他牽進來,拿雞蛋幫他揉臉,把鍋里燉的肉盛了一大碗端到他面前,又給他用熱水泡腳,把我的棉靴給他穿上。
一雙紅色的新靴子,他穿上像踩在船里。我記得很清楚。他穿走后再也沒還回來。
鋒的后父把他的母親活活打死后被派出所帶走,聽說后來判了死緩。鋒被省城的姨媽接走了。我們很多年沒有再見。
外婆七十大壽的時候,我大學(xué)畢業(yè)正來南方實習(xí)。家人告訴我,鋒去過我外婆家,他剛剛考上了一個很不錯的大學(xué),而且正是在我所在南方城市。我聽說過那個學(xué)校,是種滿紫荊樹的校園,秋天的時候,花事非常盛大。但之后鋒并沒有主動聯(lián)系我,我起意去賞花的念頭也在不知不覺間沒有了。
兩年后外婆去世,在喪禮上,我才算再見到他。那時我們有十年沒見了。他像小時候一樣,走到在我面前,安靜地笑。他的長相變化很大,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他是開著豪車去的,話不多,走路的樣子像一個爆發(fā)戶。家人說他大學(xué)沒念完就跟著別人炒股票賺了很多錢,以后是要做大買賣的人。
之后再次見到他,是去年冬天的時候。我被臨時調(diào)去腦科幫忙。在診室路上迎面碰到他。他先喊的我,側(cè)身到我跟著,安靜地笑,然后告訴我,他是來看病的,腦子里長了一小瘤子,良性,但可能會壓迫他的視覺神經(jīng)。說完,他才想起來什么似的,向我介紹了站在他身旁的女子,說是新交的女朋友。
后來他去了國外,用境外的號碼給我打過兩次電話。我知道他又換了女朋友,知道他養(yǎng)了十幾只貓,知道他的瘤子在以迅疾的速度長大。他說有時突然看不清東西了。最近一次電話來,還是幾個月前,他說想見見我,希望在冬天到來之前。他說南方?jīng)]有秋天,冬天說來就會來。
之后又音訊全無。
直到那天來醫(yī)院找我。他暴瘦了,但我還是認出他來。我當(dāng)時見到他又激動又傷心又生氣。激動的是能再見到他,傷心是因為他的病,氣就氣他那么久不聯(lián)系,根本不把我當(dāng)朋友。
我板著臉,叫他走,我要加班。他退到旁邊的長椅,直接伸直了腿躺下,閉了眼,笑笑地說,那我等你等到下班,等到死在這里。
加完班,推醒他,一直不搭理他。真的,我討厭無緣無故就消失的病人。他像個犯錯的孩子,一直安靜地遠遠跟著我。到家門口的時候,一個喝醉酒的高大男子,突然上前來拉扯我。鋒急急沖上前來,到與對方廝打。他那身形和體力,自然是打不過別人的,還好有保安過來。
后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無家可歸,我還是收留了他。第一個晚上,我們就在一起了。仿佛我們本就是戀人,只是在人群中走散。在一起的那十八天里,我們也像戀人一樣,一起說話,吃飯,看電視,睡覺。
他說我是他撿來的人,要我對他負責(zé)到底。但他拒絕去醫(yī)院。放療化療這些,提都不可以提。我什么都依他。
于是,他這樣不告而別我也是依他的。
鋒最后還是出現(xiàn)了,也是我見到他的最后一面。
那是他不辭而別后一個月零三天。他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科室,在主任醫(yī)師的門口。很明顯他不是來找我的。
他被一個婦人揪著頭發(fā)和衣領(lǐng),彎著腰,挨打。對方對他進行瘋狂掌摑。我認得那個婦人,是先前那個切除了整個子宮的女孩的母親。
曹抱著雙手站在門邊,只是大聲呵斥著什么,卻并不拉婦人。
我沖上前去推開。鋒最終被放松后沒有跟我一句說話,好像眼睛又看不清了。他的樣子也很狼狽,瑟縮著身子更像個孩子了。曹喊他進去。他突然暈倒了......
曹從當(dāng)天下午起,開始申請長休假??剖业娜苏f,下午被婦人打的是他兒子,現(xiàn)在病危了,腦癌,可憐主任才知道。
晚上下班回家,樓下保安告訴我,說鋒來過了。后來保安又好奇地問我是不是因為那晚的事還在和男朋友鬧別扭。我問哪晚,什么事。保安告訴我,說一個多月前,就是我加班最晚回來那次,鋒一直在樓下等我,后來看到另外一個年長的男人送我回來,我和那人擁抱......
兩場大雨之后,天氣突然轉(zhuǎn)涼。仿佛秋天才剛到,冬天就迫不急待要來臨。南方果然連秋天都沒有。小區(qū)門口半死不活的白玉蘭已經(jīng)被移走,種上了洋紫荊。
我撿回的人,沒有陪我過完這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