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室里,再次發(fā)出不自然的寂靜,只有呂真低頭奮筆疾書。
半晌,宋佳緩緩而無聲地長長出了口氣,吩咐身邊的官吏,讓元站一會兒在呂真寫好的文書上簽字畫押,然后就假裝無可奈何地“呼”地起身,背著手、仰著頭,走了出去。
走過狹窄的二道門,緩緩上了臺階,宋佳對著身后急匆匆跟上來的呂真說道,“此人應該是冤枉的,你們好生待他?!?p> 眼角察覺對方巴結閃亮地眼神,宋佳知道,對方這是在等自己。心想,這些下層官吏也是些“吃飯的擺設”,手段用盡了也不肯下結論,非要讓上面的人走通了關系下來過問,明顯是等著機會得便宜,眼下元站清白,想來他們是“清水白皮面——撈不出個葷腥!”
于是,宋佳抬手理了理袖口,故意手放在嘴邊,仿佛要和呂真熟絡一般,低聲說,“好歹是為國出力的將士,趕緊給換了干凈衣服、好生伺候著。此人看著年輕,官階不低的,此事宮中有人盯著,萬一要面圣我們可都難看了。懂嘛!”說到最后,宋佳語氣已經(jīng)不自覺的由不耐煩變成了不容置疑。
呂真聽聞“要面圣”,立刻臉色大變,正要開口問,宋佳已經(jīng)懶得和這些人啰嗦,拿出架子,扭頭甩了句,“陛下召見過他的?!?p> 隨后捧著一疊卷宗走出來的兩個官員,見呂真正恭送宋佳出了頭道門,才上來問,“啥玩意兒,搞了半天是個冤鬼???”他二人也聽出,元站是冤枉的。
這大牢里,清白之人是沒什么好處可拿,因而呂真三個人都有些失落。不過,呂真從宋佳口中得知,元站被皇帝召見過,就明白了宋佳今日特地前來的意思。
既然是清白之人,這個年紀輕輕的元站,真的死在這牢里,他們是躲不過處罰的,宋佳有人護著、他們可沒有;而元站沒死卻在這里弄出一身毛病來,日后真的陛下提審那就更可怕了。
既然這元站身上撈不到好處,那就好好待著,等著放出去的那一天便是,反正他們這些底層官吏們也少不了一塊肉。于是,呂真立刻也不耐煩地說道:“小元將軍可能是個祖宗的,你們趕緊的,好生照料著吧?!?p> 那二人不解,仍然不情不愿。因為呂真的伯父在朝為官,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筆記官,但一直面上比他二人有些臉,方才見他匆匆跑上來,又仿佛得了前程一般望著宋佳的背影,便猜到應該是宋佳給了他什么吩咐。
只是一貫在這大牢里撐威坐福的小官吏,突然聽到呂真也改口稱呼“小元將軍”,臉上都有些悻悻然,繼續(xù)調笑著說,“咱這里的冤鬼,也不少見!”
呂真白了他二人一眼,“我反正把話丟下了,日后此人有個好歹被上面知道了,你們怎么樣,我可保不定的?!闭f完,他接過一疊卷宗,特特看了眼最上面那張,正是方才自己新寫的記錄,上面的墨干了,在最后的一點日光下閃著墨彩,他小心拿著、去了存檔庫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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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宋佳來大牢里提審元站,完全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他故意當眾問元站,他二月的行蹤,是因為暴室傳上來消息,說左都督的這個妾室突然有孕,診脈的大夫推算應該是二月半前后的事情,而他在一早拜會過曉銘府里,向左凌豐特特問明白了二月半前后,元站的所有行蹤,也更坐實了元站和葉子的清白。
當時的宋佳,面無表情聽完左凌豐的敘述,然后面無表情的離開,因為他知道,這個異常麻煩的忙,得幫!
倒不是因為自己多么想靠攏這個在朝中“三邊不靠”的地方大員左凌豐,也不全是因為葉凡葉將軍當日的搭救如今過來報恩,葉凡的恩情頂多能讓他仔細看一眼左凌豐的卷宗,宋佳這么做,完全是因為自身的考慮。
他一個文官在外多年,突然得了皇帝眷顧,完全是因為丁馳譽在皇帝面前的提點。宋佳進了京城才知道,但是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哪里讓一面之緣的丁馳譽看中,因而始終有些惴惴不安。
太好的事情突然降臨,總會讓理智的人這么分析前因后果,不為別的,當然是為了這樣的好事,存續(xù)下去。
當一個月前,宋佳從丁馳譽的閑談中得知,葉凡和左凌豐是親家關系,而左凌豐的正妻是先皇后的內侄,他當時聽了以為是閑談,后來收到葉凡的密信才知道,一切都在丁馳譽的謀劃里。
起初雖然帶著無奈,但當時受托的宋佳認定,為官的立場不會變:不可能為了一個陌生的左凌豐的妾室,而徇私毀了自己的前程。此刻她從大牢里走出來的,坐進一直等著自己軟香的馬車里,心里盤算著呈送上去的文書要怎么寫,突然眼前一亮,然后啞然一笑。
早上還有些不情愿地去了左家拜訪,他愚鈍到天快黑了才發(fā)現(xiàn),丁馳譽看似年輕,其實比自己老辣?!渭央m然不十分明白御前紅人丁馳譽突然出手、暗中幫助左凌豐的原因,但有一條他瞬間想明白了:幫了一個正確的人,等于是自己仕途上升的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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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賢閣。
朱堅新將攤在面前的文書和卷宗往邊上輕輕一推,身后的小太監(jiān)喜泉伸手將文書紛紛收攏,整齊地放在左側的玉案上。
瑞昱輕輕走上前,遞上一個高腳的玻璃小盤,里面盛放的自然也是西域送來的小干果。朱堅新拿起里面的一個桃干,咬了口,身體緩緩向左邊斜靠,坐了一個多時辰,屁股有些麻了。
“怎么此事,會是,這么蹊蹺的?!敝靾孕卵氏绿腋桑p輕說了一句。
瑞昱瑞公公也不看閣中的其他人,只快速用眼角滑了一下正當中站地筆直的宋佳,對方低眉垂手、一動不動,于是瑞昱也沒有接嘴,只是回頭去拿絹帕,等著朱堅新拭手。
因為宋佳呈送上來的結案陳詞與富下城密封送上來的訟書,大相徑庭,這讓徹底糊涂朱堅新,想不明白緣由,只是他認定,為了個官員的小妾,特特招來富下城的守城將軍梁陂進京對峙,更加荒唐;
不過就這么放了這些“清白”之人,他又覺得欠妥。當時看到參本以及謄抄的血書,朱堅新一怒之下,搞出那么大陣仗去捉拿這個左凌豐的妾室、以及“奸夫”元站進京,還專門用了和左凌豐對立的宋佳去主審此事,讓得知此事的御史臺,議論紛紛,都認為皇帝是小題大做。
“反正都這樣了,孤倒是好奇這個東瀛女人,‘葉子夫人’!”想不明白的朱堅新,決定先放一放,開口對著半空中,說道。
皇帝這么東拉西扯地漫天飛話,讓底下站立的宋佳、刑部的金穗子、暴室的耶律宏,以及丁馳譽派來聽消息的兵部的成澤,都一愣,相互看了彼此的眼角,一時間都沒想好接下來,皇帝要干嘛。
宋佳因為之前并不認得嫲嫲耶律宏,所以此刻他直接跳過左側這個一身素緞衣褲、端正冷酷的高個子女人,掃視了一下其他三個人。
他揣度成澤不過是來“聽音”的,刑部的金穗子他本人也不熟悉,這會兒莫名被皇上叫了來,必是縮頭烏龜先不接嘴的,于是他上前半步,躬身行禮。
“陛下,針對左凌豐左都督大人的參本,在下已經(jīng)逐條詳查,并收到了富下城府正的回函,確實這訟書的投書人肇氏,因為多年淫亂之事暴露而懼怕刑罰,偷偷懸梁自盡。其奸夫,也是訟書的撰寫人汪魚目前在逃,”宋佳口中說的汪魚,其實是他從左凌豐的口中聽說的。為了坐實投書人肇氏的淫亂,他向富下城的府正發(fā)出緝拿“汪魚”的公文。富下城的府衙里都愣住了,奇怪這個京官如何能細致地查到,這城里的一個教書先生!
宋佳語速不快,講到這里,可以聽到身后的幾個人,因為吃驚而讓喉管里發(fā)出輕微地震動聲。
他們看到的公文上的“事實”,是狀告大鹽左都督府的訟書投書人,已經(jīng)誓死明志、來坐實了自己民告官的血書,因此開始都認為此事錯不了的!誰知道宋佳調查來的結果,竟然遠悖了公文上的“事實”。
那日宋佳拜訪左家的曉銘府,左凌豐送走宋佳之時,看到對方并未收下自己的“見面禮”,心里吃不準緣故,只能最后坦誠懇求宋佳,“無須御前美言,只如實以告,便是左家的幸事?!?p> 當時的宋佳,以為左凌豐的意思是遵從事實道理、如實寫下結案陳詞的意思。結果慕賢閣里暖烘烘的空氣里,朱堅新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看完了自己一字一句親筆寫就的陳情奏章,而飛出一句“孤倒是好奇這個東瀛女人”!他這才明白當時左凌豐說的“如實以告”,是知道皇帝秉性的人,讓他“將事實,講給皇帝聽”的意思。
因此,宋佳只能拉回即將跑偏的朱堅新的深思,耐著性子幫他梳理此事的來龍去脈,此刻抬眼快速觀察了坐在上面的朱堅新,發(fā)現(xiàn)對方果然歪著腦袋、默不作聲,便繼續(xù)“如實以告”。
“這淫婦肇氏之女,樊麗花不顧女兒體統(tǒng),屢次色誘左都督大人未果,便趁其外出治療腿傷之時,加害其妾室葉子夫人,以達到其嫁入都督府的目的。結果事機敗露之后,在都督府內瘋癲打殺,為保左都督幼子安危,其兄長將其射殺。想來其母肇氏在畏罪懸梁之前,必定心有不甘而惡意投書,毀謗左都督大人之聲譽,以達到其為女復仇的險惡目的?!?p> “呵,天下最毒婦人心吶!”朱堅新收回眼神,仍然眼中閃著好奇,手指了指玉案上的一摞公文卷宗,問道,“參本里說,那個妾室是個‘魔女’,大丫頭,她到底如何呀?”
宋佳一口氣說完自己從左凌豐口中聽到的事情緣由和經(jīng)過,加上自己一個多月來的多方調查、反復確認,因此講述出來遠比幾個公文卷宗反復看,更有事實道理。堅信皇帝聽了必然心下了然,他正等著皇帝從中挑出些問題來和自己對談,然后自己灑脫應對、對答如流,從而讓皇帝高看自己,誰知道高高坐在龍椅里的朱堅新,完全忽略事關朝臣聲譽的重大問題,反而問了個不相干,他壓抑著自己被辜負的怨氣,眼觀鼻、鼻觀心的沉默不語了。
在場之人,沒有不意外的,包括耶律宏。
她聽到皇帝突然問及“那個妾室”,心里當然明白,這個四十歲的男人還是盛年,對女色的好奇心不比其父朱熔萗差多少。
耶律宏收住自己內心的鄙夷,遮掩似的低下頭。“回陛下,大鹽都督府上的葉子夫人,只是一頭的灰發(fā)異于常人些,其他飲食起居、行為動作,并未見有任何異常之處?!?p> 耶律宏不說還好,提及“一頭的灰發(fā)”,朱堅新更加來勁了。
“三日后,宣相關人等,在慕賢閣外聽命?!彼蝗还麤Q地說。
地下的人紛紛左右看看,一時間沒人敢言語。只有面無表情的瑞昱,突然看向朱堅新的腰帶,眼神冷漠。
“陛下,東瀛女子必是荒野鄙陋,畢竟不似我中土人士,加之這罪行累累,即便有假,恐也是有異族魔邪之術,魅惑左都督大人,也未可知!陛……”
朱堅新看著地下的眾人在紛紛點頭,便不悅起來,后來聽到了提及左凌豐更加不快,立刻打斷。
“什么?朕乃龍之子,還怕了這魔女不成!”
說完,他得意地一哼,對著一屋子愣在原地的朝臣官吏,說了句:“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