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杰突然得到命令,突兀地跟在皇帝派出的一小支南下的黑騎衛(wèi)隊里來大鹽城,他自己也很意外。
他當年從大鹽城返回京城之后,就非常不舒服這趟差,因為目睹左凌豐的幻滅式的被太子打壓,這是在南去的路上,林杰完全沒有料到的,雖然他知道,這趟差有些難度。
他一直很好奇,以為會在大鹽城看到一副腐朽奢華的氣勢,因為京城里都知道,大鹽城一帶很富庶。但是真的匆匆走進大鹽城,看到高大的城樓下,是熠熠閃亮的城門銅扣,他一路奔忙的疲憊反而莫名緩解了。大鹽城給了林杰,一個意外的安逸感受和樸素的親和力。
這種瞬間的放松沒有持續(xù)多久,林杰為了不讓左凌豐致殘,從而看似卑劣地沖著他的腦后,猛擊一棍,正當他還在覺得自己干練果決的時候,恰恰是大鹽都督府里,巡衛(wèi)林藝誓死護持著都督府內院的安寧而當場倒斃,給了林杰一個意外的震驚,他開始重新盤算自己這次跟著“小丁欽差”來大鹽城,要以什么結局收場、什么結果奏報朝廷。
于是,他在大鹽城的時候,暗中和元站交了心,敬佩對方也是和巡衛(wèi)林藝一般的忠肝義膽,同時返回的路上,悄悄問明白了左凌豐獲罪的原因,并和丁馳譽商量,這次都督府內的一妻一妾莫名失蹤,回到京城要如何回稟太子朱堅新,倘若對方一時心有,問起來的話。
回到京城之后,過了兩個月,急急地忙碌過自己的官職和升遷,丁馳譽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當時在大鹽都督府內的一時疏忽,沒派人出城追查左凌豐的妻妾二人的去向,簡直就是個意外的英明!
否則,以他當時的心浮氣躁,果真押著左凌豐的妻妾去充作苦役、或者看著年輕漂亮直接扔到軍營里,先不管那個小妾如何了,只單單是這個正妻桂英,要有什么好歹,自己還真無法面對當時還建在的皇帝,朱熔萗。
其實,當時的林杰,從元站口中大概知道,正妻桂英是跟著女仆逃去了葉凡家中避禍,不過他懶得和丁馳譽匯報這些,否則對方就知道了自己為了后路,和大鹽城的元站,暗通款曲。
林杰,不想在丁馳譽面前,讓自己看上去太老練;而且中年人看青年人,總有些父親看兒子的感覺,他竭力避免讓“小丁欽差”有這種感受,一種仿佛被他控制的錯覺。
只是他坐在回程的馬上,想到左凌豐的妻妾能逃走,估計也是那個林藝在冒死保護之下逃走的結果。這次遠在大鹽城,林杰始終被自己的姓氏,困擾不已。因為是同姓,林杰看著半癱在血泊的林藝,心生無羨悲憫,甚至在夢里,他看到了自己,如同這個本家林藝那樣,死在亂棍之后的血泊里。
想到皇權微動,他們這樣的人轉瞬之間就仿佛螻蟻草芥一般,死在地上,冷了、硬了、臭了,林杰回到京城不久,就以家母病重為由,帶著妻小返回老家許州。因為朝堂一貫推崇孝道,當時正當用人之際的丁馳譽也沒有辦法駁回,只能放了林杰返鄉(xiāng)。
誰知道,就在前年,林杰還在孝期就被丁馳譽征召入京,直接在他新建的“睦丁府”做巡衛(wèi),這讓林杰,在一聲苦笑的嘆息中,辭別了許州的妻兒。——這個給他留下巨大陰影的職位,就這么宿命般地逃不過,直接扣在他身上。
人是很奇詭的動物。
有些是內心隱憂想逃逃不走,而有些則是,沒有得到的時候用了氣力去爭取、可真的得到的那一天就不斷生出幻滅感。
林杰是前者,而在皇帝朱堅新做心腹內臣的丁馳譽,就是后者。
他如魚得水了幾年,年年晉升、得賞賜,卻在京城的丁府擴建之后,看著府內的簇新大花園和里面興奮穿梭的女人們,反而惶惑起來,甚至聽到有人奉承他“年輕有為”,他都覺得,仿佛芒刺在背。
這種感受,讓年紀輕輕就手握大權的丁馳譽,找不到一個出口,只是像他的美妾瑞玉說的那樣,“大人如何日漸寡淡起來???”
這一日,他無意間看到庫房門上的一把鎖,突然想起了都督府內院里那把御賜的大銅鎖,于是立刻下了調令,讓林杰返回京城留在自己身邊。
丁馳譽這么做,他自己也沒想出個具體的理由,只覺得當年大鹽城里,林杰比自己機敏老練,他身邊需要一個這樣的人。
當他得知,有人參了大鹽都督府一本,說重返官職的左凌豐,扣留人犯做小妾,而且放任這個小妾行為不端、淫亂都督府上下。丁馳譽萬萬沒想到,大鹽都督府,又一次戳進他的生活里。
其他人不知道,丁馳譽深知,因為悍將之后的左凌豐一貫的傲然凌厲而反被前朝所容忍,他表哥伍集的宿州謀反更是被先皇朱熔萗粉飾了事,朱堅新做太子之時便已經(jīng)心有不平;
后來宿州之事雖然平息,但朱堅新仍然借著南益州的章瞬在請安折里,控訴左凌豐明顯的“懈怠海防實務”,不問清白就立刻將左凌豐貶去苦寒之地,夜王島,可見朱堅新的內心,有多討厭這個左凌豐。
當年宿州城,左凌豐在伍集自盡之后就出發(fā)、趕回大鹽城處理東瀛戰(zhàn)船危機,只留著親家公葉凡在宿州城等待遲遲不到的欽差;而沒有接到左凌豐發(fā)往京城的陳情奏章的欽差丁馳譽,在見到誤以為是左凌豐的葉凡之后,內心立刻起了被輕賤、愚弄的感受,因而帶著一肚子的火氣來到大鹽城,在見到“真的”左凌豐時,自然要竭力打壓他一貫的凌厲氣勢——在京城看來是外將的傲慢。
言語和氣勢上完全不占上風的丁馳譽,果然是沒兩句就仗著自己是太子派來的欽差,喝命手下將左凌豐一頓棍棒,本來只是想殺殺他的氣勢然后再說,誰知道竟然幾乎打個半死,等自己想起來的時候,府門外的左凌豐早被葉子送去醫(yī)治,一時半刻不熟悉大鹽城的手下們都回來說,找不到。
在得知,左凌豐非但是朱熔萗正皇后的侄婿,更是悍將左睿和英華女將軍的長子,丁馳譽心里生了后怕,回到京城之后始終藏著這份擔憂,隔了將近兩年,見皇位坐穩(wěn)的朱堅新看著大鹽城的奏報,一臉地不高興,就知道機會來了。
過了兩天,在朱堅新心情愉悅之際,丁馳譽上前悄悄說明了他從元站那里聽來的一套關于章瞬和左凌豐的說辭。
——章瞬言之鑿鑿地狀告左凌豐“懈怠海防實務”,實則想擴張自己勢力到大鹽都督府所轄的劍南,因為南益州的蠻荒和多天災,讓章瞬覬覦風調雨順的劍南,很久了。
朱堅新聽后,想到這其中的利益糾葛,是這二人歷年來在朝堂上爭持不下的過往,他自己做了皇帝才知道,很多這樣的一方大員們對朝廷的忠誠和態(tài)度,不是他做太子時想象的那么簡單——給多了皇家的錢也是錢,給少了邊將心里不服,地好的多年安逸富足、地不好的年年大災小難。
他剛剛登上大位,還沒有更多的經(jīng)驗來變動父皇朱熔萗的格局,聽了丁馳譽的講述,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擺平章瞬和左凌豐之間的嫌隙,因而只好許諾每年多些軍餉給章瞬,而讓始終抓不到“小辮子”的左凌豐官復原職;畢竟連著兩年,大鹽城的奏報都在請求中央撥款,因為軍餉不足,朱堅新看著已經(jīng)不耐煩了,這會兒得知其中緣由,正好也懶得動腦筋、調配新的都督去大鹽城。
不過,在第一次從進京述職的元站口中得知章瞬的意圖時,丁馳譽也不知道元站和他說的,是真是假,他還不能完全理解左凌豐和章瞬的各自為政。
反倒是朱堅新聽了他的轉述之后,心下明白,左凌豐不過是心疼些自己的銀兩和人馬,而不同意在劍南開埠,畢竟開埠之后往來的商貿(mào)驟增,軍事和貿(mào)易都必須立刻設立劍南城。
一旦設立劍南城,那么商貿(mào)往來所帶來的利益,勢必會讓朝廷想到,要將劍南城分割出大鹽都督府的管理轄制中,又不可能單獨設立劍南府,那么肯定是會劃到南益州的章瞬管轄。這樣幾年里,章瞬當然是天上掉大餅,最得便宜,白得一座左凌豐幫他辛苦修建、維護的城市,還能擴張勢力、充沛軍餉。
好奇心驅使,當時想明白的朱堅新年底述職的時候,召見了元站。
不過,他對元站,沒有生出太多的好感。列班的一眾武將中,來自大鹽城的元站,最矮小,身上半新不舊的官服,更顯得萎縮和寒酸。后來閑散之時,朱堅新不屑地和丁馳譽講到這里,好奇現(xiàn)在軍中招納士兵,難道都不看身形高矮的嗎?
丁馳譽自然不知道軍中的規(guī)制,是一時半刻答不上個確切的,不過他能平步青云,還是有些道理的。——為了緩解御前問話的尷尬,他突然一偏腦袋、挑了個新話頭。
“陛下有所不知的,正是這小元將軍的身形矮小,才能在宿州城外、伍集的箭雨射殺中,和左凌豐雙雙脫險?。 ?p> 果然,沒有經(jīng)歷過重大沙場對戰(zhàn)的朱堅新,聽到丁馳譽這么感慨,確實忘記了方才口中的質問,饒有興味地問,“哦,說來聽聽?”當然,他也是好奇,記憶里,當時英華在父皇面前說的,并沒有講到這些。
丁馳譽騎虎難下,只能立刻低頭,憑著幾年前的記憶、加上自己的想象,講述了在宿州城外,左凌豐如何扛著因為救自己而中箭半死的元站,背朝巍峨的宿州城樓,奔向自己陣營,就在射殺的最后時刻,他們來不及跑進盾牌的保護,左凌豐只能舍命冒險,將身上的元站拋向自己的陣營。
怡章魚
斷更三個月,一直在內心為了自己寫的結局,落淚。 想想,沒有更好的,只能先這么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