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都城出城后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有一處毫不起眼的小山頭。
但這座小山可不像看到的這么簡單,在小山的山腹中,大慶的能工巧匠費盡心血,在其中建立了一座隱秘的地牢。
這座地牢在朝中有一個響當當的名字,叫天字號。
天字號自建立以來從沒有滿員過,甚至有些時候天字號里一個犯人都沒有。
但是它的守備卻從來沒有放松,在山腹中隱藏著大量的守衛(wèi)。這些守衛(wèi)都是皇上秘密培養(yǎng)的死侍,常年駐守在這里,不管天字號中有沒有犯人,他們都要進行嚴厲的巡視。
在天字號周圍,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都有駐扎的兵營。每一個兵營至少會有五千名常駐在此的將士,他們負責守護這里的安全,同時也保障天字號的隱蔽性。
能進這間天字號的人物,至少也是大慶的貴族。如果官職沒過五品,甚至都有些丟天字號的臉。
而如今天字號中關押著唯一一個犯人,這個犯人數天前還是赫赫有名的大將軍。鎮(zhèn)守著一方土地,保家衛(wèi)國抗擊匈奴。
但是如今他卻被關押在此,身處天字號的最底層,暗無天日,等待著最終的判決。
這名犯人正是如今鬧得沸沸揚揚的人物,他叫王守義,十五歲參軍,沒有任何背景,一步一步踩著敵人的頭顱往上爬。
如今他三十五歲,從軍至今正好二十年之久。從最初的無名小卒,一直到現在鎮(zhèn)守長安的一品衛(wèi)國元帥。
這是他無數榮耀和傷痕換來的結果,為官為將到了他這種地步,可以說是死而無憾了。
昏暗的地牢中傳來一道豪邁的笑聲,其中仿佛還夾雜了一些悲涼。
王守義回憶自己所經歷的一生,痛飲了一口烈酒。酒水順著他的嘴唇滴落在胡子上,王守義絲毫不在乎,拿起旁邊的一壇酒又是痛飲一口。
“好酒!”
粗壯豪邁的聲音從他口中傳出,身處天字號中,王守義還能喝到酒,可以說是皇上對他的額外照顧了。
一張如同刀刻出來剛棱冷硬的臉龐,此刻已經微微泛紅。他的半張臉都掩蓋在濃密的絡腮胡中,雙眸閃耀著犀利的光芒。
只不過此時,他的眼神中似有悲涼。
旁邊昏暗的燭火馬上要燒到盡頭,火苗不時的劇烈顫抖,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王守義又飲了一大口酒,眼神怔怔的看著燭火,難道這就是我的結局嗎?
回想起前幾日皇上召見回宮,身旁的親信全都勸他不要回去。副將一臉凝重的對王守義說道,此行兇多吉少,可能會喪命于武都。
當時王守義自然也知道其中兇險,但是他想到長安中一個個死去的將士和百姓,他覺得自己必須要擔起這個責任。如果罪責全都落在自己的兄弟們身上,豈不是讓人寒心,還不如自己一力承擔。
王守義揉了揉發(fā)暈的腦袋,無奈的笑道:“當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p> 當時長安的戰(zhàn)役十分兇險,自己手中的兵力于匈奴相比,簡直是實力相差懸殊。再加上數日來的堅守,將士們早就苦不堪言,怎么可能擋得住來勢洶洶的匈奴大軍。
如果長安被攻破,那么就意味著整條戰(zhàn)線的潰敗,后果不堪設想。
作為長安的守將元帥,王守義做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喪心病狂的決定。以毀滅一座城的代價,換取這場戰(zhàn)斗的勝利。
想到這里,王守義苦笑一聲。換做任何一個將軍,恐怕都會做和自己一樣的決定吧。
還有這該死的匈奴,怎么會憑空多出那么多的兵力。這場戰(zhàn)役可謂是長安十年來,遇到最大的一場戰(zhàn)爭。
王守義又飲了一口酒,將手中空置的酒缸摔在地上,大罵了一聲,“該死的匈奴。”
此時地牢外傳來一道平穩(wěn)的腳步聲,不一會牢房的門被打開,走進來一名年逾古稀的老者。
正是慶武殿上留下來的那名大臣,佝僂的背彎曲下來,眼神中流露出混濁的目光。
此時老者正面無表情的看向王守義,雙手后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守義看到來的是何人后,急忙起身向老者行禮,“拜見李大人。”
老者淡淡的說道,“王將軍不必多禮?!?p> 王守義對于眼前這位老者還是非常尊敬,老者名為李輔堂,乃是當今的宰相,位極人臣。朝中很多大臣都是他的門生,就連皇上也是他輔佐長大的。
李輔堂沒有與他寒噓問暖,開門見山的說道:“王將軍可知外面對于你的事情正在吵得不可開交?”
王守義略微低下頭,“能猜出個大概?!?p> “朝堂上大致分為兩派,一派說你慘無人道,滅絕人寰,想要將你處死。而另一派則是認為你罪不至死,解除官職,從此卸甲歸田即可?!?p> 看著王守義臉色微變,李輔堂的眼中射出一道精光,威嚴的說道:“意思就是,你最好的結果也是當回平民?!?p> 王守義臉色艱難,他從未想到朝廷中竟然連一個愿意支持他的人都沒有。就連讓他戴罪立功的聲音都沒有,他混了多年朝廷,也結交了不少朋友,此刻卻沒有人為他說話。
李輔堂意味深長的說道:“你想知道讓你死的這些人,都是誰嗎?”
王守義抬起目光,眼神中充滿恨意,“還請李大人告知?!?p> 李輔堂搖了搖頭,“戶部的張大人,河南守將白將軍,四川的王將軍……”
這一個個名字如同重錘般擊打在王守義胸前,每一個都和他是至交好友,甚至還有兩個將軍和他有過命的交情。
沒想到自己一出事后,他們竟然立馬落井下石,當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
王守義自嘲一聲,“呵,當真是我的至交好友?!?p> 李輔堂眼神淡然的看著王守義,他混跡廟堂數十年,甚至天字號都來過十一次,李輔堂自然知道朝堂上的水有多深。
看著眼前痛苦的王守義,李輔堂眼神中沒有一絲同情。
王守義強壯的身體此刻如同一顆風中的小草,顫顫巍巍的抖動,可以想象他此時內心的崩潰。
再次抬起頭時,王守義眼中已經泛起淚花。聲音顫抖的說道:“李大人,那我的家人,他們現在怎么樣了?!?p> “這一點還請王將軍放心,皇上已經將你的家人秘密保護起來?;噬线€承諾,不管這件事的定論如何,王將軍的家人都不會有事?!?p> 聽著李輔堂的話,王守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急忙跪下,哭聲的說道:“謝皇上恩德,謝皇上恩德……”
作為關在天字號的犯人,王守義能得到皇上的許諾,他的家人不會因此受牽連,他已經非常滿足了。
此刻王守義哭的像一個孩子般,哪有戰(zhàn)場上叱咤風云的威武。
李輔堂滿是皺紋的臉上表情復雜,這是他見到王守義后唯一的神色。
李輔堂深深的嘆了口氣,“你還有一絲轉折的希望,皇上現在還在猶豫,武當山上可能有一封你的救命信,也可能有一封你的催命信?!?p> 王守義跪在地上,已經泣不成聲,聽到李輔堂說話后,抬起頭顱,表情毫無波動。
他已經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更不在乎自己的前途。
王守義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讓自己的家人好好活下去,自己的生死就留給老天決定吧。
“罪將王守義,謝過李大人告知之恩?!蓖跏亓x哭喪著勉強說出這句話,很難想象他一個大將軍會如此哭泣。
戰(zhàn)場上親眼目睹死在他手里的百姓,親手將長安化為廢墟。剛一回武都就被關押在天字號中,朝堂上王守義所有的相交都想要將他處死,自己的官路從此斷絕,家人也要在他的陰影中茍活……
想起自己剛過三歲生辰的兒子,已經白發(fā)蒼蒼的父母,溫柔賢淑的妻子。
王守義只覺得一座大山壓在他胸前,讓他喘都喘不過氣來。戎馬半生,卻輸在了戰(zhàn)場下面。
自己死了也就算了,還要連累家人。等自己死后,必然會有鋪天蓋地的辱罵壓在他們身上,這些都是對王守義的辱罵,還有數不清的譴責。
哪怕皇上承諾保證他們的安全,可普天之下的悠悠眾人又豈會善罷甘休,世間遠有比死更恐怖的,那就是誅心。
想到這里王守義淚如雨下,身體如同打擺子般顫抖。
看著眼前王守義將軍的樣子,李輔堂嘆息一聲,這是他第二次嘆息。
“我走了,你好自為之。”李輔堂說完后,沒有看跪倒在地的王守義,轉身走出了牢房。
牢門在他走出后關上,李輔堂靜靜的站在門口。身后傳來王守義痛苦的喊叫聲,李輔堂面無表情。
片刻后,身形佝僂的他離開了牢門口。年紀大了步伐也有些無力,李輔堂走起路來極為緩慢。
王守義的牢房位處天字號最深處,只有這一道幽暗的通道可以直達牢房。
李輔堂沿著來時的道路,一步一步緩慢行走。他的腳步聲在空蕩的通道中回響,除了他的腳步聲外四周再沒有一處聲音。
李輔堂回想自己的一生,跌宕起伏。這條路自己是老熟人了,只不過當時牢門中關押的不是別人。
李輔堂滿是褶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只不過在這條通道中,沒有人可以看到。
王守義在廟堂經歷的事情,我李輔堂經歷過十數次。
呵呵,人心和人性總是黑暗的,如同這條路,老夫走過十數次才略微看懂皮毛,不會在這條路上摔個跟頭。
李輔堂將衣裳拉緊了些,無奈的嘲笑自己。
老了,不中用了,夏天都覺得有些冷。
當真是,赤地千里寒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