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自然是要埋掉的。
若是不埋,那股臭味沒幾人能忍受得住。
然而這里卻時(shí)常散發(fā)著這股味道。
亂葬崗雖然也有人幫忙埋尸,卻也沒幾人會愿意好好的埋。
白骨,腐肉,烏鴉。
唯獨(dú)見不到枯樹。
周圍的樹反而長得好得很。
姚子墨靜靜地躺在邊緣。
他的身子一半在土里,一半在外面。
毛發(fā)豎立,皮膚已黑,有著駭人的斑塊。
他已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
遠(yuǎn)處雷聲轟隆。
天上飄起細(xì)雨來。
似乎就連老天,也因看到這貫徹了信念被迫害而亡的年輕人,就連死后都沒能得到安穩(wěn)而悲傷起來。
天更黑了。
雨逐漸大了。
天邊閃過一絲光。
微微映亮了姚子墨的臉。
還映出了他身前的某個人!
天又黑了下去。
雷聲若隱若現(xiàn)。
雨更大了。
雨里邊傳來了“噼噗啪啪”的動靜。
就在姚子墨身邊!
有動靜不奇怪,這世上任何角落隨時(shí)隨地都可能發(fā)出動靜。
但在雨中,只有某些物件擋住了雨水,才會發(fā)出如此動靜。
最多的便是傘。
有傘都不一定有人。
但有手握著傘,自然就是有人。
持著傘的人披著黑色斗篷,雖是撐著傘,自己卻淋濕了。
那撐開的傘花飄在姚子墨的身上,為他遮著雨。
可這究竟是為什么?
這里是亂葬崗。
死人已用不了傘了,也大多都躲在棺槨里,用不到傘了。
那人卻依舊打著傘。
哪怕雨越來越大了。
黑暗中又再傳來了動靜。
一模一樣的動靜,更是正在移動的動靜。
一道閃電照亮了天際。
轟?。?p> 跟隨而來的雷聲掩過了動靜。
那人身后已多了三個人。
雨突然小了一些。
“我就知道,有人一定會來的。”
“大人神機(jī)妙算,小的佩服。”
雨又小了一些,似乎在方便他們交談。
“說吧,這姚子墨與你是何關(guān)系?”
沉默。
短暫的沉默。
“看來是不愿講,那就只能先拿下了?!?p> “聽到大人的話了嗎?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依是沉默。
雨突然大了,讓人后背有一股寒意,秋后的天總像小孩子的臉,哭得讓人發(fā)慌,笑得也讓人發(fā)慌。
風(fēng)就像在笑。
一道閃電又亮了起來。
照亮了三人的臉。
百里有紅,陳大憨,一名面無表情的大漢。
獨(dú)臂的大漢。
還照亮了一只手。
白皙的手,柔軟的腕。
撐著傘。
風(fēng)驀然呼嘯而過,吹飛了傘,也掀開了頭蓋。
這片地的雨突然沒了。
陳大憨乍一望清那人的臉,遽道:“是你?!”
他自然是識得這人的,因這人每隔一段時(shí)間,便會去海桐城里繞上一圈。
其目的更幾是人盡皆知,只不過無幾人識得她的臉。
“風(fēng)里飄”凌空艷。
陳大憨實(shí)在沒有想到,如此天氣里,來為姚子墨的尸身撐傘的,竟會是她。
雨再度落了回來。
凌空艷一頭青絲立時(shí)盡濕,恚道:“便是我!”
百里有紅亦是驚疑不定,道:“怎會是你?你不是有那磨鏡之癖嗎?”
凌空艷仰首狂笑了數(shù)聲,臉上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高聲道:“實(shí)是說笑,我本就是女人!為何不會喜歡男人?!”
凌空艷又再笑了。
高高地仰著頭,也不知是在笑誰。
又一道閃電亮起。
凌空艷便突盯著百里有紅冷聲道:“便是有那磨鏡之癖又如何?只允你們有那龍陽之好不成?”
光亮一閃即逝。
百里有紅臉上一怒,剛一張口,尚未說出話來,便已聽得凌空艷嘶吼道:“百里有紅!閉上你的嘴!是你殺了他!是你殺了他?。 ?p> 那透過雨幕而來的話語實(shí)在太過尖銳與惡毒,那伸手不見五指中也能感受到刺骨怨恨的眼神,使得三人都不免有些發(fā)怵。
百里有紅的話更是給堵在了喉嚨里。
這讓他不由亦是心中惱怒。
他已看出今夜當(dāng)有一場暴雨,本已做下了兩手準(zhǔn)備。
一自然是讓人趁著雨夜動靜雜亂,去嵩林寺一探。
二便是故意放出消息,看誰會來為姚子墨斂尸。
卻沒想,竟是凌空艷。
且對方現(xiàn)在就像個瘋婆娘,怕是無論如何都要動手。
若只是普通江湖女子,他也不介意讓這亂墳崗上多一具尸體,讓她與姚子墨去做那陰府鴛鴦。
但其父不但是臨塘有名有姓的人物,身后更有著宋家,莫說此刻或有隨她而來的人,現(xiàn)下正于左近觀察,便是沒有,此刻狀況也需他考慮如何小心對待了。
陳大憨也是心中發(fā)苦。
看凌空艷這個樣子,今晚若是一個不小心,身上怕是免不了要添些彩了。
他亦知道此刻的難處。
凌空艷卻沒有立刻動手。
陳大憨且先不提,她知道自己不是百里有紅的對手。
更何況他的身后還跟著人。
一個連她父親亦十分忌憚的人。
六門總衙里有十二位守門的獨(dú)臂大漢,是江湖人盡皆知的事實(shí)。
但這十二人的身份,卻并非如此了。
凌空艷亦不過略知一二,但此刻在場的,她恰好知道。
“幽府惡鬼”耿勞斌。
剛好是十五年前,令她父親凌啟商吃過虧的人物。
事實(shí)上,她此刻也不敢動手。
哪怕她此刻恨不能將百里有紅的骨頭生生拔出來啃個干凈!
因她來得倉促,并未帶有隨從,或是與他人同行。
她此刻是在賭。
賭百里有紅現(xiàn)在不敢殺她。
便是百里有紅真敢下手,在這種暴雨天氣且周遭盡是林木的環(huán)境下,她只需想盡辦法脫身,莫說是百里有紅身后只是耿勞斌,便是換作莫知道,也難以再尋得到她。
她本就知道姚子墨被拋尸亂葬崗的消息,乃是故意放出,雖不知對方有什么目的,但她卻不得不來。
她必須要知道兇手是誰。
只是不想,竟是百里有紅。
她雖只與姚子墨相知相愛不足一載,且她歲數(shù)偏大,但雙方實(shí)是用情至深,且已定了終身,只是尚未宣之于眾。
更非是私定終身,而是姚子墨憑其本事獲得了凌啟商的認(rèn)同。
她本也因此決心要改去陋習(xí),只是談何容易?
她自己都忘了,究竟為何才會去盜她人褻衣。
便連莫知道亦不知道,他因追尋線索而逼迫凌空艷逃進(jìn)宋家,本想著順帶給她一個教訓(xùn),卻不想,這教訓(xùn)還真讓凌空艷改掉了這個陋習(xí)。
這次惹上的是莫知道,自己雖狼狽鼠竄,但至少保住了性命,下一次呢?
若哪一天走了眼,惹到了與莫知道一般厲害,且連宋家都不會顧忌的人物,半途便失了性命,姚子墨會怎樣?
想必一定會傷心的。
就如她此刻一般傷心。
所以她此刻必須得走了。
她必須想方設(shè)法地離開這里,再找機(jī)會為姚子墨報(bào)仇。
哪怕對方是六門副統(tǒng)領(lǐng),要付出的代價(jià)很大。
但這六門副統(tǒng)領(lǐng)百里有紅,會讓她輕易便走嗎?
自然不會。
百里有紅此刻只是顧忌著暗中或會存在的隨從。
凌空艷的名聲本就不好,若非其父與宋家交好,宋家現(xiàn)下又是皇親國戚,早不知被六門歸案多少次了。
殺凌空艷,對他而言,是必然要做的事。
若讓對方走脫,自然是后患無窮。
但這事卻不能讓人知道。
所以,陳大憨也必須死。
便連耿勞斌,事后也要想辦法處理。
但他做事向來先求穩(wěn),再去想功。
耿勞斌此次同行,是他以奉旨前去金城協(xié)助為由,命其跟隨,又說此處會有與莫知道一案有關(guān)的人物出現(xiàn),才又帶得對方來到此處。
但若此刻不由分說便要?dú)⒘肆杩掌G,又要?dú)㈥惔蠛诒笞詴闯龆四?,雖不至倒戈相向,但卻必然不會再幫手。
如此一來,以陳大憨的輕功,在這種地方逃得一命,也并不出奇。
如何才能兩全其美,一瞬間便將兩人當(dāng)場擊斃呢?
他此刻甚至顧不上問詢那封信件的下落。
凌空艷便是知道,也絕不會開口的。
陳大憨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對,不動聲色地往側(cè)邊挪了半步。
場面一時(shí)僵持下來。
凌空艷在想著如何能將事帶出去。
百里有紅想著如何才能殺人滅口。
陳大憨想著如何才能保得一命。
耿勞斌呢?
雖然天氣惡劣,但他一雙銳目如同閃著奇異的光。
即便如此天氣里,他也能看清三人的神情。
鮮少有人知道,他最為厲害的倚仗,不是賴以成名的“鬼影無蹤腿”,而是這對眼睛。
他出生在牗都北面的一個小村落,牗都亦屬邊關(guān)之地,為了能提前發(fā)現(xiàn)敵人蹤跡,不但將城池周邊百丈內(nèi)伐得空無一物,設(shè)明崗暗哨與城內(nèi)呼應(yīng)。
更因發(fā)生過將偏僻村落暗屠一空后,偽裝成村民潛入牗都的事。
所以他們這些偏僻的村莊,晚上也都要老幼輪崗守夜,免得何時(shí)遭襲也猶在夢中。
夜猶日視,對他而言,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他已看出百里有紅神情不對。
也已看出凌空艷已準(zhǔn)備跑了,陳大憨也已心生了警惕。
又一道閃光亮了起來。
百里有紅身子驀地抖了一下。
凌空艷在看姚子墨的臉,眼中滿懷著柔情與悲恨。
——她為何在此刻看姚子墨的臉?
——她為何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她要做什么?
——她要跑!
——她只有一個人!
百里有紅此刻的念頭似乎轉(zhuǎn)得比閃電更快!動得也更快!
這一閃而逝的光亮尚未消失,他便已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