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笔且环N規(guī)則,打破規(guī)則就是??!
張三豐緊捏著那張精神病診斷書,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著,白眼仁正拼盡全力地將黑眼仁往腦仁里塞。桌對面的趙大夫煞有介事地講解著精神病和神經(jīng)病的區(qū)別。一旁的白校長迫不及待地打斷了趙大夫的話,他就想知道有了這張診斷書張三豐是否就可以不用再上班。
趙大夫盯著張三豐干張了兩下嘴,輕咳了一聲:“關(guān)鍵是……當(dāng)然了……如果……最主要……”趙大夫右手的母指和食指有節(jié)奏地揉搓著,指肚上的老繭隨著手指的節(jié)奏時隱時現(xiàn)。白校長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趙大夫的手指,干咽了一口吐沫,面露難色:“你看……他吧……差不多……是吧……”趙大夫伸手奪過了張三豐手里的診斷書,一邊看一邊嘬著牙花子:“我看……要不……”白校長看了一眼張三豐:“要不……你就……”
張三豐的黑眼仁突然歸了位,向著白校長傻笑點頭,右手伸到了身后。趙大夫下意識地將手中的診斷書搖了搖,似乎是在炫耀勝利。張三豐突然掄圓了右手狠狠地抽了趙大夫一個嘴巴。趙大夫的左腮幫子跨過了槽牙和舌頭這兩道防線緊緊地抱住了右肋幫子,身體則打破了椅子的支撐直接扎進(jìn)了桌子底下,那張診斷書在空中飛舞了兩圈落在了地上。白校長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傻了眼。張三豐躬下身子,用雙手攀住桌面伸腿狠踹桌子下面的趙大夫,一邊踹一邊破口大罵:“你大爺?shù)?,你個精神??!”白校長終于緩過神來,撿起地上的診斷書,強(qiáng)拉著張三豐出了診室。診室內(nèi)傳出了趙大夫的罵聲:“你他媽神經(jīng)??!”張三豐極嚴(yán)肅地轉(zhuǎn)身向著診室內(nèi)高喊:“我是精神?。 弊呃葍?nèi)的病人都向張三豐投來異樣的目光,白校長急拉著張三豐出了醫(yī)院。
街上車流穿梭,火辣辣的太陽照得人眼前發(fā)花。白校長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胸口不停的起浮著,一只食指死死地指著張三豐的鼻子,嘴不停地開合著,卻老半天沒說出話,最終將診斷書拍在了張三豐的臉上,怒罵:“你真以為你精神?。俊睆埲S伸手抓過了診斷書看了又看,嘴中不斷發(fā)出嘿嘿的笑聲,眼珠子向上翻,白眼仁似乎完全蓋過了黑眼仁。白校長突然狠抽自己一個嘴巴,他覺得自己該抽,正常人誰會為自己開一張精神病診斷書,張三豐可不就是精神病,而且早就是精神病。想到這里白校長突然又興奮了起來,嘴角似乎咧到了耳朵根子,一只手不停地拍著張三豐的肩膀,極鄭重地說:“從今天起你不用再上班了?!?p> 白校長一溜煙似地走了,把一個精神病患者獨自扔在了醫(yī)院門口。這口堵在白校長心口的黃痰總算吐了出來,這半年來張三豐沒把他折騰死,現(xiàn)在張三豐被確診為精神病,那張三豐在教育局告他的那些罪狀自然就都不成立了,誰會相信一個瘋子的話?從此他可以繼續(xù)和吳美麗鬼混,可以繼續(xù)在學(xué)校一手遮天,可以繼續(xù)為所欲為。若不是街上的人多,他真要跳上一段忠字舞,大海航行怎么能缺少他這樣的舵手,他一分鐘都不能等,他要立即去開一開吳美麗這條船,不然技術(shù)就生疏了,再或者要被別人開壞了。
張三豐看著那張精神病診斷書仍在不停地傻笑,似乎比中了雙色球大獎還要高興一萬倍。這是他拿出了半個月的工資求白校長托人找到醫(yī)院的吳主任才開出的這么一張診斷書。吳主任臨時有事指派趙大夫來辦這件事,他沒想到這個趙大夫會雁過拔毛,他更沒想到這張診斷書會有如此的法力,讓他在那一瞬間就精神錯亂,大腦嗡嗡作響,手也完全不聽使喚,那一巴掌竟直接使出了十成的功力。張三豐看了一眼那只仍有些麻木的手,似乎那不是手,更像是一面勝利的旗幟。突然他又遺憾起來,剛才應(yīng)該趁熱扇白校長那狗日的兩巴掌,也算是為教育出口惡氣。
張三豐又看了看自己這只功勛卓著手,下意識地用另一只手在這只手上輕拍了兩下,以示鼓勵。這應(yīng)該是他這輩子第三次打人。他老婆在家里偷人,為了彰顯男主人的尊嚴(yán)他壯著膽子扇了他老婆的床上合伙人一個嘴巴,結(jié)果又被老婆回扇了一個。那一次雖可以算做平手,但他還是瘋了好幾天。而這一次絕對是完勝,而且勝得光榮,勝得理直氣壯,勝得無法無天!這都要歸功于這張精神病診斷書,是這張精神病診斷書讓他真正的正常了起來。想到“正?!睆埲S突然黯然神傷起來,因為他的“正常”最多也就還有兩個月。這事說起來時間不長,但話挺長。
……
一年前,張三豐被確診為乳腺癌,大夫說他至多還能活一年,張三豐覺得憋氣,挺大個男人要死在個女人病上。想想這半輩子,小時候被孩子欺負(fù),上學(xué)遭同學(xué)白眼,上班受領(lǐng)導(dǎo)歧視,成家了更是被老婆堅壁清野,篦梳山林,他竟然還活著,這應(yīng)該叫生命的韌性還是沒心沒肺呢?為什么所有的欺辱、無理、不公、胡作非為、專橫跋扈、卑鄙無恥在他的眼里都是那樣的理所當(dāng)然?張三豐恨自己沒骨氣,罵自己窩囊廢,懷疑自己不是男人或者根本就不是人,再或者他是精神不正常?
是癌癥讓張三豐開始重新思考人生,自己為什么會活成這樣?為什么要活成這樣?最終歸結(jié)為一個字——“怕”。怕什么?什么都怕。怕風(fēng)大扇了舌頭,怕樹葉砸著腦袋,怕天塌傷著矬子,怕吐沫淹死人,怕被戳脊梁骨,又怕戳別人脊梁骨被剁了手指頭……因為“怕”,他忍氣吞聲,因為“怕”,他一事無成。而現(xiàn)在不用再“怕”了,因為他要死了,而且是非死不可。這是一件多么讓人興奮的事!人總有一死,既然“怕”得死,不“怕”也得死,那還怕個蛋?以此類推,老子死都不怕,還怕個啥?想到這里張三豐頓增了勇氣,似乎有無盡的力量正從他的腳底升起,直沖到腦門,讓他血脈膨脹,他要立刻沖到街上打倒那黑心的王二,坐在校長室門前日白校長的八輩祖宗,將跟野漢子跑了的媳婦高曉雅吊在房梁上抽打,即使她要改邪歸正,也不給她機(jī)會。他突然想跪在地上磕兩個頭,感謝老天讓他得了癌癥,給了他重新做人的機(jī)會。
重新做人,做個什么人呢?當(dāng)然是正常人,那啥又是正常呢?“動必有道,語必有理,求必有義,行必有正”?張三豐的腦袋搖成了風(fēng)車,那都是唬弄學(xué)生的謊話,和飯店老板說自己不用地溝豆油一樣不靠譜!張三豐想得腦袋痛,但最終還是自己歸納了一下,既然時間有限,那就干點最實際的,干點自己最想干又沒敢干的事。想到這里張三豐豁然開朗,這再簡單不過了,那就是讓白校長下臺,讓他老婆改邪歸正,讓隔壁那個王二不再賣假肉害人。這是張三豐這半輩子一直耿耿于懷的三件事,想想能在有生之日了卻平生所怨,這樣的人生何其的暢快!張三豐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但要先從哪一件下手呢?白校長神龍見首不見腚,他老婆早已是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只有王二看著就想吐卻整日往眼珠子里鉆。既然近水樓臺先得月,那就別辜負(fù)了月亮。
王二原本是個屠夫,和所有的屠夫有著相同的外形和氣質(zhì)——五大三粗,一臉橫肉,說話咋咋呼呼,動不動就殺啊砍啊,似乎誰都得怕他三分,不然就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王二的發(fā)家史頗為傳奇,有一年鬧豬瘟,豬成圈的死,不用殺就死了,王二當(dāng)然就失了業(yè)。養(yǎng)豬戶將成車的死豬扔進(jìn)壕溝中,王二看到了門道,他跳進(jìn)壕溝割走豬的耳朵和蹄子,拿到家里醬起來,然后讓他老婆把醬好的東西送到省城賣。因為價錢便宜,王二的老婆不停地向省城送醬貨,王二在在壕溝里割死豬割紅了眼,從先前的豬耳朵豬蹄子到后來的豬臉豬舌頭,能割的全部割走。村里的豬快死絕了,王二卻發(fā)了大財。
有錢人就是不一樣,王二在街上買了商服,開起了肉店,但惡習(xí)沒改,經(jīng)常將老母豬肉、死豬肉、病豬內(nèi)、注水豬肉摻在好豬肉內(nèi)賣,再或者那一案板紅紅白白毛毛血血的豬肉就沒有一塊好豬肉。王二在外面買了死豬肉,自己一蓋章,這死豬肉就變成好豬肉了。再或者王二干脆自己刻個章,自己蓋,當(dāng)然絕不能送豬肉。張三豐一直懷疑他兒子的死和吃了王二的醬豬肉有關(guān),但卻拿不出任何證據(jù)。他早就想收拾這個王二給兒子報仇,但不知怎么,只要一看見王二那臉橫肉雙腿就哆嗦成一團(tuán),比那將死的豬抖的還厲害。高曉雅罵他沒囊沒志,跟著她的床上合伙人李維中跑了。張三豐決心用自己做個實驗,他買了兩斤王二的醬豬肉,一口氣全部吃掉,結(jié)果除了見著豬肉就惡心外連個屁都沒放。張三豐以此推斷,孩子的死應(yīng)該和王二沒關(guān),他將結(jié)論告訴了高曉雅,可高曉雅仍不肯和他回家。
孩子沒了,媳婦走了,王二卻成了最關(guān)心張三豐的人,隔三差五就為張三豐送米送面。
張三豐知道,王二是在堵他的嘴,因為他和王二是鄰居,對王二的事了如指掌。他這半輩子盡厚著臉皮給別人送東西了,王二的舉動曾讓他找到過些許的平衡。不過今天他卻惡心起來,一個正常人怎么會被這點小恩小惠收買?良心哪去了?公德哪去了?孩子臨死前的眼神不停地在他的眼前閃爍,他今天就要拿王二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