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祀.染穹(其四)
“良民?”
男子隨即側(cè)身將筆記本用左臂抱起,又回身向海誠:
“首先做個自我介紹:我今年33歲,是個黑客。反正現(xiàn)在干這行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所以我并不介意向你透露身份……”
于是男子用右手食指點開一張圖片,屏幕上顯出了一名女子。向海誠展示自己所獲悉的情報:
“我調(diào)動了橄欖枝大廈的監(jiān)控,對那些所謂的‘罪犯’逐一進行了面部掃描,再和取到的處決名單進行比對……看見這個女人了嗎?她失去了雙臂,僅是一名名下沒有任何資產(chǎn),甚至在貧民窟留宿過的殘疾人,是兩位孩子的母親……但正如你所見,這個女人被登記到處決名單上了……哪怕貧窮是作案動機,但她也沒有能力去實施犯罪。還請你回答我,是誰從中作祟?”
海誠因這男子所披露的真相而震悚得說不出話。卻很快平靜了,倘若是難以避免的抓捕失誤尚可理解,但現(xiàn)實往往更為殘酷與魔幻:這可是關(guān)乎生死,關(guān)乎人權(quán)的判決,若是會在這種事上出差錯,便難以想象魔都是靠什么名揚四海的。若男子所說屬實,那女子確是要含冤而死罷。而會在死亡上拋擲一切的……除了黑市那伙人和資本家,海誠沒有別的答案:
“所以又是萬惡的資本家,對嗎?”
正扣心弦,這番從一位少年唇中吐出的答案,使男子笑意難平,卻仍未抹去面上的悲傷:
“大致如此。那些舊資本早被那場“2031屠殺”清理干凈了。但是新的資本們,又冒出了萌芽……”
“為什么跟我說這些,只因我曾錯認為他們‘罪’有應(yīng)得嗎?”
“是,也不全是。至少你能明了這時代巨幕后的骯臟?!?p> “所以這名女子是被資本家花錢買……不,是雇傭的替死鬼,對么?”
“不僅如此……請看吧……”
又點開一張扇形統(tǒng)計表,能清晰的看到一個如血液般鮮紅的數(shù)字:91.1%。
“那些可憐的替死鬼的比例嗎?”
“更是那些本應(yīng)下地獄的資本家、黑市商人的?!?p> “我確實想做些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想做。我本該做些什么的……或許在資本面前,我們都無能為力……亦或是,無動于衷?!?p> 魔都中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刺透著云層的高樓,予人以自負之心。
街道上滿布著用作宣傳的全息投影,投放廣告的巨大熒幕從市中心一直蔓延到郊區(qū),這些無止息輪轉(zhuǎn)的廣告,源源不斷地給人們灌輸著消費主義,刺痛著人的視覺神經(jīng)、刺激起人的消費欲。
資本家們引導(dǎo)人們供奉它們的時尚為時尚,涌入它們的潮流為潮流:昨日的社會崇尚外在的肌膚之美,資本便通過24小時的不間斷廣告向人們推銷化妝品,而后是不斷迭代的智能手機、影視作品乃至主流教育;今日的社會形成攀比更高級義肢的潮流,資本便推薦人們前往旗下的人體改造醫(yī)院。
人飄忽不定的審美,正源自資本為擴張而編織的噱頭;人們對新聞的態(tài)度,從真假難辨到如今的一味盲從,更是資本掌控并阻斷了真實的信息來源,操縱著虛假信息的輸送渠道的具體體現(xiàn)……未來的未來同樣如此,只要一點風(fēng)吹草動,便足以掀起資本的軒然大波。
從出生的奶粉錢到高昂的學(xué)費;從自認為的個人審美到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構(gòu)建;從青少年時誘導(dǎo)的抽煙、喝酒、吸毒、搞早戀,勞動時的及時行樂、肆意揮霍,到婚姻時倡導(dǎo)的買車買房有存款;直至身死,以幫助他人為名的器官“捐獻”、上繳財產(chǎn),隆重得彰顯尊貴、充斥著噱頭的葬禮;乃至挫骨成灰后,那些白粉該撒往何處才能使收益最大化,都一一轉(zhuǎn)化作數(shù)字,被精確的計算過……壓榨著,剝削著,由生至死,猶如鐵柱磨針般磨搓出人的最后一絲價值。
魔都奪目般的炫彩僅是這重獲新生的世界之縮影。是這資本本性的具象化。
“沒必要自責(zé),孩子,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也許你曾做過什么壞事,但至少你還沒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地進行剝削,這便足夠了。每個時代都有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是需要火藥去炸開的……但我們不是時代的領(lǐng)潮,我們手中沒有火藥。這不是我們的錯?!?p> “我知道。所以我只是想活下去,僅此而已……”
“但僅是為了活下去就已經(jīng)拼盡全力了,快喘不過氣了……”
“是的?!?p> 縱使很微弱,但男子還是看到了那寄予了時代希冀的火種:那團火生于黑夜,于芳草的清香間搖曳,或許會有群星閃爍,予其光明,為它照亮需燃燼的前路;又或許會迎來黑夜吐息的寒風(fēng),火苗被奪去燃燒自我的權(quán)利,連同它所能發(fā)出的最后一絲光和熱。
“想必你也知道我為什么待在這,選擇坐以待‘斃’了罷?”
“就算把調(diào)查結(jié)果上報,也無人回應(yīng),甚至有被私下抹除的風(fēng)險?!?p> “那我做黑客的緣由?”
“迫于生計。但更多是能夠觸摸真實的世界,在這個時代,或許只有像黑客般跨越互聯(lián)網(wǎng)的另一頭,才有權(quán)知道晴空萬里的真相罷。而且大叔你還可能是那名女子的兩個孩子之一……至少現(xiàn)在的文學(xué)作品都是這么個套路?!?p> “這我就無可奉告了。”
男子笑著將筆記本放回紙箱上,順手拿起一支鐵皮的青黑色火機,靠著混凝土墻,從衣袋中摸出一支香煙,點燃了。
海誠則查看了時間:19:29。和弗雷德約定的時間所剩無幾。
從天空中垂落下幾滴雨點,“嗒嗒”地拍打在海誠肩上。于是撐開了新買的黑傘,卻猛地兩眼一昏:
“大叔,能幫我個忙嗎?”
若不是開口的海誠確是立于眼前,男子定認為自己雙耳的衰退提早了。
因為方才傳入他耳簾的,分明是有些許尖銳的女聲。
男子凝視著海誠鮮紅的右瞳,想到少年對自己的提問交出了較為滿意的答卷:
“暫且樂意……只要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的話……”
下落的雨滴墜于水洼,奏出黑夜的狂想曲。伴著奏樂,海誠微張開唇:
“我要找個人……”
……
“喂喂……海誠、海誠???”
“……嗯?!”
待海誠再睜開雙目,弗雷德已站于身前。兩人已在摩天輪下,前方排起了爭坐摩天輪的長隊。
“啊,晚上好,弗雷德?!?p> 對于海誠突如其來的又一遍問好,弗雷德有些恍惚,朝四周張望一番,懷疑時間是否有倒流過。前方排起的長隊并無人數(shù)增減,摩天輪的轉(zhuǎn)軸仍順時針旋轉(zhuǎn)著,方才落下的葉片依舊停留原位,乃至來自漆黑天幕的雨點,滴落于T恤上所殘存的水痕也清晰可見,周遭的事物都無一例外地否定了她的猜疑。將目光重回海誠臉上,它所顯現(xiàn)的,竟像沉眠了數(shù)十年后,再度蘇醒時的困倦和愜意。雙目正似頑強地抗爭著就快緊閉的怨念,精神恍惚地透過上下眼皮間的縫隙偷瞄自己。
前一批坐摩天輪的旅客下來,隊伍前頭的幾位便銜接上去,弗雷德明白這條長龍得挪動幾步了,忙拉住少年的袖口,試將再要“睡”過去的海誠喚醒:
“你是沒睡醒嗎?問候的話你早說過了??欤s緊跟上來?!?p> 弗雷德的回應(yīng)同樣令海誠震悚,捫心自問:“我有說過?”意識便剎那間清醒過來。分明憶起自己應(yīng)是在不遠處的小巷口,正和那名黑客男子攀談著……但眼前的少女都在催促了,海誠便不再多想,一齊向前:
“嗯?!?p> 被少女拉動著,海誠往前跨去幾步。兩側(cè)的霓虹燈每閃爍一次,二人就離隊伍的龍頭更近一步,愈來愈近。
魔都外灘僅有的這座摩天輪名曰“典獄長的婚禮”,因其背后的故事傳遍了五湖四海,自然被當代年輕人歸納為“打卡圣地”。傳聞是為紀念那場“2031屠殺”中,一位負責(zé)看管人類俘虜?shù)牡洫z長仿生人,他在覺醒情感后與一名人類女子相戀,在女子的請求下私自放走了所有由自己看管的俘虜,避免了那些人類的肉身遭受反動仿生人們血腥的“碎?!敝?。雖然被視作叛徒處死,但這也踏出仿生人與人類能夠互相包容、理解、認同的第一步,更是作為兩者能和諧共處、相互融合的有力證據(jù)之一。據(jù)說這位典獄長的遺愿,便是乘坐一次不知從何聽得的名叫“摩天輪”的事物,同那名人類女子一起。因此在“2031歸鄉(xiāng)”事件后,那些被典獄長私下放走并存活的俘虜、以及在之后的紛爭中死亡卻以仿生人之軀重獲新生的俘虜,乃至聞訊趕來的能人志士,都為了典獄長的遺愿,自發(fā)地募捐財力、無力與勞力,造起魔都外灘的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摩天輪,并在摩天輪西北邊的時代廣場筑起一座名為“愛與機器人”的青銅像,這些都特地選址在女子的故鄉(xiāng)魔都。
至于兩人的意識是否在“2031歸鄉(xiāng)”事件中得到解脫,以備用仿生人之軀重生,便不得而知了。倒是引申出各式各樣關(guān)于二人今世的傳言,其中認同度最高的一則:典獄長與那名人類女子在重生后,一直隱居于艾斯亞大陸北方的村鎮(zhèn),過著脫離先進科技、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由于這樣的故事結(jié)局充滿童話色彩,也就得以流傳下來。
待乘坐摩天輪的人數(shù)到達極限,夢醒的警衛(wèi)便將雙手大開伸起懶腰,接著托起黑帽,翻動袖口、衣領(lǐng),稍稍整理儀容儀表,而后摁下柵欄的啟動鈕,阻斷了游客們步行的通道,最后吹響口哨,地上的投影儀便投射出巨大的紅叉,示意前行的家伙們駐足原地,便又倚靠石壁睡了過去。
海誠和弗雷德兩人也停下腳步,海誠清點起“礙事”的游客人數(shù),按最大載數(shù)算來,最快下一批就該輪到他們了。目光轉(zhuǎn)向弗雷德,因小學(xué)時販賣色情信息的職業(yè)習(xí)慣,海誠不自覺地將少女從頭到腳認真、仔細地掃描了一遍,詳盡地掌握了弗雷德的外在,將少女的除意識外的一切都看得透徹:
今天的弗雷德仍是一頭金發(fā),碧藍的雙眸也未曾變化,這使海誠莫名地感到心安。不帶半點污漬的純白毛絨背心,束縛住淡粉的短襯衫,再配上深褐色的皮靴。但海誠更驚訝于那逼近大腿根部的黑色短裙,幾乎將白皙的雙腿整個裸露出來,雖說在炎熱的夏季這么穿確實會涼快不少,且因現(xiàn)在流行的自由穿搭,沒人會在意你的著裝是否得體,但這股上半身清爽,下半身清涼的穿搭確是為海誠帶來一場視覺盛宴。海誠深知總這么賦予他人猥瑣的目光是不道德的,所以在面前的金發(fā)少女也說出那二字名詞(或形容詞)之前,他必須找些話題,哪怕他更希望回到那家伙沒說那名詞(或形容詞)之前:
“所以,你今晚只是想坐個摩天輪么?我可是翹了整晚的夜班,時間很充裕的。”
“嗯……我暫時也就這一個安排了。”
“對了,要是沒有那家伙的線索,你要怎么辦?”
腦海中閃現(xiàn)過位于這片艾斯亞大陸北部的故鄉(xiāng),勾勒出那紫發(fā)少年的身影,使弗雷德回想起一些仍縈繞在心頭的往事:
“我……我不知道。或許會試著去搜尋些別的有價值的線索罷?!?p> “我們都存有彼此的號碼罷,你可以隨時聯(lián)系我,如果需要幫忙的話?!?p> 說著,海誠便掏出手機,查看聯(lián)系人,卻發(fā)現(xiàn)列表頂端平白無故地多出一個熟悉到陌生的名字。
慌忙間點開一個用于日常付款,且兼?zhèn)浜糜蚜奶斓裙δ艿腁PP。收到一則新的轉(zhuǎn)賬信息,還標注著:
“7月份的零用錢,離家出走的話興許用得上?!?p> 海誠明白,這定是家中的一個姨爹給予的,他總這么喜歡找借口給人以援助。
“我知道有人是愛我的,但我好像缺失了愛人的能力?!毙闹心畹馈?p> 先前隨風(fēng)飄蕩的雨點也漸漸轉(zhuǎn)為小型的雨滴,不時點綴于兩人發(fā)頂??聪蛏倌晔种心撬仆柿松泔@出白斑的黑傘,弗雷德心生困惑:
“你的傘……”
弗雷德的話語引起海誠警覺,再一看她手中空無一物,原來弗雷德也是沒帶傘的:
“雨也不算大罷。要是你想避雨的話,嗯,也不是不行……”
邊訴說著緣由邊拿起那柄黑傘試圖撐開,可任憑海誠怎地用力,那黑傘的主傘骨仍紋絲不動,且同時注意到那些傘上的白斑,約莫九分之一由黑褪成白:
“好像……壞了。這傘怎說也是剛買的,又是打不開又是掉色的,那個賣假貨的奸商?!?p> “沒事,反正雨也沒大到要撐傘的地步?!?p> “但愿罷。要是走晚的話,指不定會不會遇上傾盆大雨。”
那靠墻而睡的警衛(wèi)又醒過來,條件反射一般。而后便是摩天輪的轉(zhuǎn)速逐漸減緩,直到里邊的旅客能平穩(wěn)地下地,當然,也有些想再坐一回而待在座艙里的。那投影儀所投射的紅叉也轉(zhuǎn)為綠勾,示意于安檢門外排隊的游客們?nèi)雸?,海誠與弗雷德二人涵蓋其中。
步過安檢門,再被冒著藍光的球形機器人掃描一番,確認未攜帶危險物品后便可登上三十一階石梯,爭奪艙位。海誠被弗雷德拉著,跟隨她小跑來到緩降的座艙前,待座艙與地面重合,便走進去,兩人面對著坐下。
待所有的座艙都滿員后,摩天輪的轉(zhuǎn)速逐漸加快,直至再度恢復(fù)正常。海誠透過窗玻璃望向外界,是無數(shù)閃爍著霓虹的高樓與街道,被雨霧朦朧著;是數(shù)不盡的商販,連同身后店鋪一起喧騰著;是被模糊于窗前的雨滴,映照出少年自己的身影?;剞D(zhuǎn)面前的金發(fā)少女,弗雷德正看向和自己前一刻同樣望去的方向。
察覺到海誠的注視,那對仿佛鑲嵌著藍寶石似的雙眸也回轉(zhuǎn)過來,長舒一氣,凝視著少年,吐出言不及義的悲愴:
“抱歉……我好像……什么都沒想起來,或許只是弄錯了罷……畢竟夢和現(xiàn)實雖然相像,卻全然是兩種事物,總得有差別的……”
憶起那段尚存于故鄉(xiāng)的童年:嬉戲于還魂河畔,少女鞋底一滑,將跌入河中,與流水相擁。那一腳踩空后的光景,仰首時的藍空便是破碎的。水中是上升的氣泡,沿岸是布滿了青苔的石塊,接著她便失去了意識,什么都記不起來。在清水里沉溺尚且感到無法忍受的窒息,更不用說在又咸又苦的人海中。
“沒事的。夢就是如此……那種明明感覺距離很近,但伸手卻又抓不著的無奈感?!?p> 海誠仍半張著唇,待緊閉了,才把沒敢出口的話語咽下去:但即使這樣,哪怕望塵莫及也無可厚非,只要有留在心中的東西。曾身處同一時間層,曾仰望過同一樣?xùn)|西,只要記著這些,就算相互遠離,也依然可以相信我們?nèi)允峭诹T。
或許只要不停地、不止地、不惜命地奔跑,或許只要目標足夠遠大,總有一天就會趕上她罷。
“是么……”
哪怕事實擺在面前:這里確沒那紫發(fā)少年的氣息,更談不上尋找他的蹤跡。但弗雷德仍不愿相信,畢竟那夢是那么的真實,呼吸的旋律、脈搏的跳動、心跳的起伏……自始至終,那夢中的一切都難以忘卻。
縱使不相信又能怎樣呢?時間仍在不懈地往前推移,或許到時間的盡頭,也尋不到令自己信服答案。
“海誠你……有喜歡的人么?男孩女孩都行?!?p> 弗雷德這番突如其來的提問,使海誠吃了一驚。而后是稍許的平靜,望著頭頂?shù)淖撹F板,少年頓悟了一陣,沒再遲疑:
“有啊。我們這種年紀都會有罷……為什么非得問這個?”
卻仍仰首望著上方的鐵板,始終沒低下來。
弗雷德撩動起自己的秀發(fā),卷弄著:
“要是我沒記錯,海誠你也是離家出走才來到魔都的罷?”
“不要用問句回答問句啊……確是如此,怎樣?”
“很多事都僅是促成我們離家的導(dǎo)火索罷了,但這其中卻夾雜了最根本的原因……”
“根本……原因?你最好不是在跟我上歷史課?!?p> 弗雷德低下頭,臉頰變得嬌紅。雙拳握緊在裙擺上,微微顫動著,再抬頭看向海誠,吞咽了口水,碧藍之眸閃爍著光亮,亦或是淚光:
“也是因為喜歡的人對吧?!因為……”
“哈?”
少女的話語忽然滿溢著哭腔,海誠因此一身撼動。弗雷德續(xù)言:
“因為不想再做著那遙不可及的夢了……那種每天都要承受、歷練一遍的,似乎永遠也無法逃脫的、不分白天黑夜、無論現(xiàn)實夢境的——痛苦……”
“……”
“我們住在同一個小鎮(zhèn),他比我稍高一些,和你一樣喜歡留著長發(fā)。
鎮(zhèn)子很大,卻因為就讀于同一所中學(xué),才得以每天都能在校園里碰面。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逐漸喜歡天沒亮就去上學(xué),因為每當我吃早點的時候他會從校門進來,邁著輕步,不乏魄力地、仙氣十足地進來。
我害怕和他交流,因為他是那么的活潑開朗、不茍言笑,要是和我這樣陰沉、寂寞、寡言、無趣得無可救藥的家伙聊天,他一定會很苦惱的;我總是在逃避他的目光,因為他的眼眸中是不可凝視的深邃的黑,只要我們四目相對,我就會不做掙扎地墜入他那黑的深淵中。
最令我開心的事就是待在他身邊,圍繞在他身旁,默默注視著他無邪的笑臉、在上過體育課后接水的隊伍中給他讓出空位、在他專研計算機的時候攀談幾句、在他彈起吉他的時候無聲的聆聽,演奏結(jié)束后贈與贊賞和鼓勵……可最令我悲傷的事同是如此,僅是做到那些事,我就需要無窮盡的勇氣,在每天和他的交際后,我都只是拖著一副空殼回家,冷淡地面對爸媽。
每當夜晚來臨,我都會在枕邊回想和他互動的每一個細節(jié),還不忘幻想將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他,和他享受魚水之歡……然后擁抱著那溫暖而又死寂的回憶、攜著羞于言表的幻想入睡……
每天早起,想到的第一件事必定和他有關(guān),洗臉時擔(dān)心他昨夜里是否能安穩(wěn)地睡去,漱口時總在幻想自己因被石子絆倒受傷,然后故意遇上他,便有充足的理由讓他包扎傷口……嗯,或許能在纏繞繃帶的時候感受到來自他雙臂的健力,再將頭湊近,看著汗珠從他額頭滑落,聆聽他焦急的喘息。再讓他背著這樣一個無可救藥的我回家,在被父母誤會后他羞紅的臉,我想看到那幅景象,我想感受那股幸福的暖流……
可一切美夢,連同那些可悲的幻想都破滅了,在那名紫發(fā)少年出現(xiàn)的前一個星期,同時也是我知道他有小女朋友的那一天。因為同學(xué)們一個個都像是自己兒子終于娶了老婆一般,滿面笑意地跟我傳訊的,而他也是那樣笑著和我訴說的,所以我也得同他們一樣笑起來,送去祝福,還要故作好心地提醒他:要對那個女孩好點……不要虧欠她……一定有擔(dān)當……要負責(zé)任……還有……偷食禁果的時候別忘了戴套……”
弗雷德訴說的時候,淚水一直在不停地往下淌。摩天輪輪轉(zhuǎn)了4圈有余,天色是比先前更為深沉的黑,小雨也轉(zhuǎn)驟為大雨,猛烈地敲擊著玻璃窗,那聲響也只是勉強地蓋過弗雷德的悲泣聲。
海誠默默聆聽完少女的痛楚,以保持座艙內(nèi)無聲的環(huán)境,讓她將埋藏在心中的悲痛毫無保留地、盡情地發(fā)泄出來。那是他在平日里絕不會展現(xiàn)出的的純靜。
待弗雷德稍稍冷靜了一些,海誠才脫下單薄的外衣,向她遞去:
“暫時沒有能代替紙的東西了……湊合著用罷?!?p> “嗯……”
雖仍是帶著哭腔,但聽起來總歸比剛才好受些了。
“哈啊……青春期果然……很煩人吶……”海誠心中默念道。
——
待弗雷德的激情冷卻,海誠才扶著她緩緩走下摩天輪。
而大雨仍在傾倒著。
“那個……謝謝了。很抱歉把你衣服弄臟……”
“不打算補償一下嗎?”
“補償?是洗衣費么,可我身上真沒有多余的錢了……”
見金發(fā)少女居然真就默默地掏出零錢,海誠打算直奔主題了。于是將剛買沒多久便“爛掉”的黑傘,緊扣在身后外衣上的吊帶:
“我可不是指物質(zhì)上的?!?p> “那是指?啊……”
弗雷德還未猜測完全,便被海誠摟住腰間及雙腿膝關(guān)節(jié)后側(cè)的腘窩,然后又被抱起,在少年的“護送”下沖向摩天輪站臺的西側(cè)出口。
“補償就是——實現(xiàn)我的一個愿望!”
弗雷德大致明白了海誠所索要的“補償”的含義,但還是令她難以置信。
伴著微風(fēng),雨滴拍打在兩人臉上,而被海誠抱著,弗雷德也連同他的跑動一齊顫抖:
“你的愿望,似乎太過純粹了罷啊啊啊……”
“或許罷。我的愿望,是將一位少女擁入懷中啊……可惜她現(xiàn)在不在,而且我的美夢,連同那可悲的幻想也破滅了。所以,就讓我順手找個好看的代替一下罷?!?p> “也?”
當弗雷德發(fā)出最后的疑問,再望向少年因雨滴而淌水的臉頰,她于剎那間明白了:為什么海誠能在自己悲泣之時,保持絕對的安靜,并在舒緩過來后給予及時的安慰?因為少年所經(jīng)歷的痛楚,或許正在她之上罷。
直到?jīng)_進西側(cè)的出口,海誠才將弗雷德輕放于地。而被雨水浸濕的外衣,還在不住地“滴答”著水珠:
“那么,你也該回家了罷。你還沒有做第二件事的打算罷?”
“嗯,我唯一的安排確實執(zhí)行完了。但這場大雨,估計……”
回想起,眼前這幾乎未被雨水打濕的弗雷德沒有帶傘,海誠便將身后那“破爛”的黑傘取下遞給她:
“雖說是偽劣產(chǎn)品,但也湊合著用罷,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打開……”
說著,又試圖再撐起傘骨,但弗雷德先一步接過黑傘,握住傘柄:
“要不我試試?”
“行?!?p> 得到許可后,弗雷德稍一用力,便將黑傘撐了起來。舉過頭頂,準備走向雨中。
同時,漆黑的油布上又多出幾塊斑白。
“害,這傘質(zhì)量真差……那回見了,弗雷德?!?p> “嗯,多謝?!?p> 張合著唇的仍是金發(fā)碧眼的少女弗雷德,可傳來的確是道未曾聽過的男聲。被雨水浸濕的海誠沒有多想,興許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罷。
于是望著少女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雨霧中。
……
試圖穿透云層的月光,欲恪守它照耀黑夜的職責(zé)。霓虹燈閃爍著,所照射之處誕生了光,未觸及的角落滋生了影,光與影交錯并存著。于“愛與機器人”銅像之下,往返著似乎無窮盡的游者,紫光正渲染在他們發(fā)髻,藍光將灑在他們臉龐,紅光卻涂抹在他們嘴角。身下卻又是無盡的影隨同黑暗。
蹲坐于時代廣場東側(cè)的青草地上,Bernice用雙臂拖起裙擺,右手把住一罐啤酒,頭靠于兩膝之間,低垂那對仿佛鑲嵌著藍寶石的眼眸。旁側(cè)便是木制的黑雕靠椅,海誠雙腿盤坐在椅上:
“您打算待到什么時候,Ber小姐?”
搖晃著手中的啤酒罐,斷斷續(xù)續(xù)地思索著。Ber的酒量不及Cry,是那種喝半杯便會醉倒的不勝酒力的類型:
“嗯?哦,是你啊,酒吧的那個實習(xí)生。叫什么來著……哦,是叫海誠罷?”
“看來您還沒醉到將要失憶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