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xí)r孝帶著十幾個軍戶來到岱山島。那所宅院已按時孝的想法命名了,倡議人們都孝順自己父母:呼孝山莊。到了山莊,時孝將尤杞介紹給他們。時孝說:“島上的人沒一個吃素的,全都講理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須時刻做好有人鬧事的準備。但是,我們是來掙錢的,既不能因為酒菜質(zhì)量砸了招牌,也不能因為店大欺客砸了招牌,所以我們必須講規(guī)則。至于酒店和客棧的業(yè)務(wù),由尤杞說了算,大家聽她的便是?!?p> 大家散去后,尤杞對時孝說:“你走后,酒館的胡姬來找我,說海盜被殺的那天晚上她曾被綁到‘天賴’屋里,混亂中珍珠頭飾可能遺落在那兒了。”時孝說:“那你有沒有撿到?”尤杞說:“正好那屋是我親自打掃的,還真撿到一支。不過我跟她說我做不了主,得等你回來?!闭f著遞上那支頭飾。時孝接過來,手居然有點哆嗦。他看了看卡子下邊一個不起眼的地方,諸神在上,真的刻著一個小小的“胡”字。時孝說:“你去給她吧。”轉(zhuǎn)身走開,不知道尤杞從背影能不能讀出他心里的呼喊:
“原來是你!”
隨著走私貿(mào)易的發(fā)展,岱山島變得越來越繁忙,每天有千百艘船云集海面。有時一方的船早到了,停泊在港口,但另一方的船沒到;有時買方賣方的船一起到了,卻因為沒有港口停泊而無法交易;有時不同船隊的船爭著進港,發(fā)生了連環(huán)劇烈碰撞,從事瓷器貿(mào)易的船主心都碎了。
這一天,不同船隊間為爭奪交易地盤發(fā)生了謾罵、廝打,海島上下一片混亂。
西班牙人找到勢力較為強大的趙家船隊,一起進行了艱苦的勸說工作。理智最終戰(zhàn)勝了負面情緒,大家同意舉行一個構(gòu)建海島秩序的會議。
羅家船主羅老爺被下人攙著一瘸一拐地走進會議廳,吸著涼氣坐到椅子上。朱家船主朱老爺眼眶周圍一片青紫,氣哼哼地坐在了羅老爺對面。后邊進來的韓家、柳家、蘇家船主,身上也都掛了彩。趙船主用手杖敲敲桌子:“諸位,桑切斯先生說,秩序是天國的第一要素。桑切斯先生還說,如果我們這么亂下去,他們西班牙人就去福建或廣東另找一個地方做生意?!弊尨蠹野察o下來的,不是唐老爺手杖的硬度,也不全是他佛郎機和火銃的數(shù)量,而是混亂所帶來的近在眼前的巨大損失。
會議以罕見的效率達成了一致,約定了大家都要遵守的章程。六大家族以抓鬮的方式明確了各自的港口、縱深以及彼此的分界線,繪制成圖。會議決定,將此會議廳改為仲裁廳,專門解決貿(mào)易爭端,由六大家族船主輪值,每個裁決必須做到公正、公平。
和解會議之后,島上各個港口貼出了招聘啟事,招聘日語、西語人才,包吃包住,有醫(yī)療險、失業(yè)險、意外翻船險和暈船津貼,臺風(fēng)期間有停航補助。告示說,前十名有紅包。告示特別強調(diào),歡迎有才能的人在島上開辦通事學(xué)館。時孝想:機會來了。
趙船主找到時孝,夸贊了一番他的相貌、人品和西語水平。趙船主是如此善于辭令,以至于有那么一陣子時孝覺得自己的確是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西語通曉者。末了趙船主說:“十天前,我的船隊跟韓家船隊在島上發(fā)生沖突,我的一個西班牙語通事被打碎了下巴,說出的西語連西班牙人也聽不懂。一個月前,羅家船隊的日語通事在岱山島的青樓里歡愉過度,做了一個風(fēng)流鬼。沒通事,再好的貨也出不來,這是所有船隊都不愿看到的。你是當(dāng)今大明西語方面一等一的人才,我們想請你在島上辦一個西語學(xué)館,讓幾個船隊的年輕人來學(xué)西班牙語,學(xué)費從優(yōu)敘議。”時孝盡量顯得不動聲色:“承蒙趙老爺抬愛,我試試看吧。”
時孝按照岑驊留下的那張圖,找到了那個住址。沒有通關(guān)秘鑰,沒有敲門暗號,也沒有一點點防備,他剛一進門就遭到了猛烈襲擊。那劈面打來的幾顆軟棗眼看要擊穿他的腮幫,那橫掃過來的一把青菜眼看要打爆他的額頭。還好他及時護住了臉,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
屋里的年輕女孩就是寧西。她迅速從抽屜里掏出一把燧發(fā)槍:“禽獸,走開,不然我打死你?!睍r孝說:“放松,寧西小姐,這種槍性能不穩(wěn),一扣扳機可能炸膛?!边呎f邊上前,女孩只覺眼前一花,槍已到了時孝手中。時孝耐心地教她如何使用,然后溫柔地說:“禽獸有這么好心嗎?”確認不能擊發(fā)后,時孝將槍還給她:“禽獸有這么大方嗎?”然后自顧坐到桌旁,好整以暇地倒了一杯茶:“禽獸有這么淡定嗎?”那個女孩迷惑了:“你是誰,你來干什么?”
怎么與我有關(guān)的這幾個女人,見了面都會發(fā)出這靈魂一問?時孝說:“我的好朋友叫岑驊,你們一起在客棧打過工,想必你認識。最近他不幸死在海盜手里,臨死前托我照顧你,我答應(yīng)了。”
“我答應(yīng)了”四個字說得輕描淡寫,但大丈夫一諾千金的道理她應(yīng)該懂。此時,時孝感覺救世主的光環(huán)在自己腦后冉冉升起、爍爍放光。
女孩說:“請你出去?!?p> 時孝吃了一驚:“你為什么不相信我?”
女孩說:“我誰都不信。我相信有人會打我、罵我、侮辱我,就是不相信有人會幫我。”
時孝語帶憤激:“那岑驊呢?”
女孩眼神有些猶疑,說:“我跟他不熟?!?p> 時孝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女孩喊道:“是他自己半夜三更要在橋頭守著,非說有流氓在附近,給他衣服也不披,凍感冒了關(guān)我什么事?!是他自己要出頭替我打人,把人手指頭都敲斷了被老板趕出客棧,關(guān)我什么事?!”聲音哽咽了。
時孝站住。他覺得此時應(yīng)該慷慨地送上肩頭,讓她靠著哭泣。不過大概率地是,他會挨一大嘴巴。不管怎么樣,他不能跟她一般見識。他回頭說:“我給你找了個住的地方,方便我照應(yīng)你。岑驊留下的一筆錢,到了之后我都給你?!迸⒄f:“你走吧。雖然被別人討好的機會不多,但一些小伎倆我還能識破,你們的目的也不難猜?!睍r孝又好氣又好笑:“你以為你是沈萬三,想迷茫就迷茫,想倔強就倔強?”女孩說:“我還就倔強了,怎么了?”時孝說:“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女孩說:“今天就讓你開開眼!”
時孝氣呼呼地回到客棧。
第二天,時孝去正房看桌椅數(shù)量,以便確定招生規(guī)模。數(shù)到講臺的位置,一直擦桌子的女侍抬頭問他:“你也來陪我打工?不愧是好朋友啊,有樣學(xué)樣。”
居然是寧西姑娘!真是冤家路窄。原來岑驊走后不久,寧西姑娘也從那家客棧離開了,來到了尤杞這里。她以為時孝也是打工仔。時孝說:“如果我說我是這個大院的主人,你信不信?”寧西姑娘說:“我信。你這號人,有什么謊是你不敢說的!”
午飯后,寧西姑娘來到時孝的房間。時孝說:“又要怎么挖苦我,想到新花樣了?”寧西姑娘說:“在你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剛吃飯的時候我聽她們說了一些你的事,我……我現(xiàn)在相信你?!?p> 時孝說:“你主動打聽的吧?然后才明白我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好人?你這么溫柔地跟我說話,我很不適應(yīng),渾身雞皮疙瘩。你來想說什么?”寧西姑娘說:“聽說有個招聘日語通事的啟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時孝說:“是真的。貿(mào)易發(fā)展很快,需要很多通事。前天有位船主還想讓我辦西班牙語學(xué)館呢?!睂幬鞴媚镎f:“你答應(yīng)了嗎?”時孝說:“總得端一端架子吧,以免讓人家以為幸福會主動來敲門?!?p> 這話說的。寧西姑娘有點難為情。
寧西姑娘說:“我懂一點日語,想在這個大院辦個日語學(xué)館。”時孝說:“要辦學(xué)館,懂一點可不行?!睂幬鞴媚镎f:“我爹在日本經(jīng)商,我在那說了十幾年的日本話?!睍r孝心中猶如一千個熱帶氣旋在肆虐,又如一萬頭抹香鯨在穿梭。表面上還要不動聲色:“我答應(yīng)你?!睂幬鞴媚锔吲d地福了一福:“謝謝時老板?!?p> 時孝最后問了一個問題:“是什么讓你放下猜疑主動來找我?”
寧西說:“我親戚家借宿幾年,被當(dāng)作奴仆對待,每個月管家發(fā)月錢的時候,都是一副給狗扔骨頭的樣子。我受夠了他的臉色?!睍r孝說:“所以你想掙點錢,將來可以拒絕我的施舍、不看我的臉色?”寧西笑了:“你也別介懷。那種臉色呀,誰都不愿意看,哪怕你的臉比管家的臉好看那么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