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祖母
一應梳洗完畢，班楚心已是換上了貼身的小衣，慢慢踱步至塌邊，輕輕坐了上去。柔軟的被面立馬伴著重量微微下陷，她輕伸指尖撫摸著光滑的緞面，視線緩緩投向窗外。
窗紙外是昏暗幽長的夜，寂靜晦朔。綿綿的黑暗透進煙羅紗窗，濾來幾分淡薄的月色。窗前畸嶇的樹影斜映在明晃的糊紙上，搖曳不定。恍惚間，仿佛一抹暗影含在其間，忽而明，忽而暗。
班楚心突覺恍惚，然暗影已然變得分明。室內(nèi)燭光滟滟流轉(zhuǎn)，映亮了黑暗中那張模糊卻熟悉的面孔。他望著她，眸中不再復以往柔情，反之有孤高的清冷，那是種從骨子里透出的淡漠。冰冷，無情，有近乎偏執(zhí)的殘酷，她似乎那時才真正的看清他。
一封明黃的詔書由他指尖脫出，落在了地上，仿佛摔落墻角的爛泥，惹他望都不愿再望一眼。班楚心勉強支撐著跪地的身子，看著昔日棲身的居所由人肆意殺伐。這夜，正陽宮血染遍地，號哭動于天地。而他于腥風血雨中，腳踏遍地宮奴尸身，身后，是風吹一夜……
班楚心幽幽睜開眸子，眼尾有溫熱的淚后知后覺的滑入鬢間，留下一行殘余的痕跡。
微轉(zhuǎn)首看向窗欞，才知外面已是大亮，晨曦徐徐，初日光影微有斑駁，層層疊于窗紙之上。
額上已是密密一層冷汗膩在上面，心內(nèi)仍因夢中情景而慌跳不已。自重生以來，她時常會被夢魘困擾，重復的，都是前一世最為痛苦不堪的記憶。班楚心定定心神，雙臂支著床榻坐起，伸手擦去眼尾處淺淺的淚痕。
正欲喚人之際，忽聞得，門外有莫心刻意壓低的咄詈，細聞，亦有白苓弱弱的低泣。班楚心微鎖眉，抬手拭去鬢間細汗，輕咳出聲。
外面聲響乍斷，簾子被緩緩掀來，是莫心面攜淺笑走進來，“三小姐您醒了，一早個屋涼，奴婢伺候您梳洗吧。”
話未落，白苓垂首進來，懷中端著面盆，埋低的雙目有隱隱的灼紅。
班楚心看在眼中，沒有言語，只淡淡點了頭。莫心接過銅盆，擺于面架之上，供班楚心以湯沃面。
班楚心輕伸十指，浸入湯中，水波幽轉(zhuǎn)之間，纖細十指如柔荑漫水，溫潤似玉。
帳外明暖的陽光拂了一室，欞窗含著外面浮空的煙塵滾入屋內(nèi)，緩了空氣，亦緩了浮騰的時光。
莫心鞠著身子，向班楚心身上套著件褙子紗衣，裹著里面那件淺藍色托底羅裙，襯著說不出的幽靈清麗。綁好束帶，莫心轉(zhuǎn)身拿起桌上的櫛子，輕攏三千青絲綰，簡簡單單梳了個羅云髻，斜插了根鏤空銀簪。此刻銅鏡中看著，少女臉上挾著清淺美意，平靜溫和的黑眸溢出無波無瀾的淡然。幾縷細碎的青絲滑下鬢邊，清風一帶，徒增了幾分說不出的清絕韶華。
班楚心幽幽拂上肩頭細發(fā)，輕挽于指尖，沉靜的眸子不知在思著什么。
莫心捏著櫛子輕梳著班楚心身后流水般的長發(fā)，輕笑道：“這到了本家就是不一樣，昨夜看三小姐睡的格外沉呢，就是白苓那丫頭粗笨，今兒早險些打翻門外瓷瓶，擾了三小姐清夢?！?p> 莫心低聲說著，一面悄揚起垂眸偷偷打量班楚心神色。對方顯然沒將這番話放在心上，尤自打量鏡中面顏，一對黑眸沉寂淡然，看不出波瀾。
莫心暗暗垢誶，復又說道：“白苓那丫頭畢竟是下等丫鬟，沒得什么規(guī)矩，不如三小姐先交與我，待我教她幾日宮中規(guī)矩再回來，那時伺候三小姐您也得手的多?！?p> 莫心幽幽笑著，“三小姐您看…如何？”
班楚心靜逸片刻，隨即淡淡一笑，“莫心對我的事真是上心的很啊?！?p> 莫心頷首笑之，“三小姐哪的話，娘娘既已將我指與三小姐您，莫心便是三小姐的人了，這主子的事，自是事事都要上心的?！?p> 班楚心低低一笑，從椅上起身，微微轉(zhuǎn)首面向莫心，垂于腳邊的羅群經(jīng)這番動作一帶，便輕輕晃擺了起來。
她盯著低首的莫心，輕聲道：“那便麻煩你了?！?p> 莫心垂目笑道：“三小姐哪里的話?！?p> 實來心底卻在冷笑，還以為這個三小姐是個什么角色，料也是個軟柿子，用娘娘一壓便退步了，半分脾氣不敢有。別以為我不知道白苓那個賤丫頭是你的眼線，到了我那里，哪還有她的命回來，到時候，看還有誰能幫你！
正午的陽光不及晨上和柔，照在身上，只覺灼熱。云層破開，杲杲日光直射下來，炯碎一地細塵，舒淌成了漫長的纖絕塵陌。
位于班府最深處的韶年苑是班家老夫人所居的宅院，由老夫人不喜繁麗，所以整間院子也是規(guī)整樸素的很，連株艷麗的植物也很難見到。
有雜婢經(jīng)過，抱著浣衣的木盆，三三兩兩行在一起，小聲交耳的望向班楚心的方向。
班楚心恍若未聞，立于老夫人歇房門前，盯著面前雙紋繡花垂簾，等著進去捎話的林媽媽出來。
這一等，便是一個晌午。
給老夫人行晨禮是班府一早就立下的規(guī)矩，不論長序，就連當家之主班冠文也要日日來此行禮問安，以顯孝禮?？烧埐徽埌彩潜娙说谋痉?，見不見卻是老夫人她老人家自己的事了。
也有深得老夫人喜愛如班楚嫣，早就廢了這禮，不用日日來此，更有不得老夫人歡喜，來請安也閉簾不見的。
可見，這不得喜的，便是班楚心了。
老夫人不得見自己這事，班楚心上一世也是十分清楚的，只因自己生母身份卑微，無系大戶，自是得不上大家抬見。再加上一世的自己綿軟維諾，庸凡無才，一撞上老夫人那雙威嚴的目光就腦中空白，連句討喜的話都說不出。不比班楚心柳絮才高，楚楚動人，兩者一比，老夫人自是對班楚心看不在眼。
思緒間，眼前垂簾被緩緩掀開，林媽媽走了出來。
班楚心笑著迎上去，“林媽媽，老夫人可用了午食?！?p> 林媽媽臉上的表情有些歉然，“三小姐放心，老夫人用過午食了，只是三小姐別再等著了，午間困倦，只怕等下老夫人就要睡下了。”
班楚心笑著應好，不再多詢。對于這個林媽媽的印象，班楚心一直覺得不錯，作為老夫人身邊的老人，林媽媽規(guī)矩本分，不曾像旁人一般逢高踩低，對班楚心也是不錯的。上一世班冠文要將她送給班鑰蘭的時候，林媽媽還曾私下與老夫人說過好話，這樣的婢仆，也實難得。
又再關(guān)蓄幾句，林媽媽便別了班楚心轉(zhuǎn)身進了歇房里。班楚心也無意多留，轉(zhuǎn)身欲離。
此時于對面行來兩護院婆子，懷中抱著只雪白獅子貓。那貓看來異常名貴，被護院婆子千分仔細的護在懷里，生怕一個不注意顛到了。再看那貓精神非凡，想來也是享福的很，趴在婆子臂中，全身柔弱無骨，輕如御風，一身柔毛似美玉一般，光滑神采，十分漂亮。
班楚心淡淡掃下一眼，拾足向外走去。對面護院婆子見到，停下腳步，輕聲喚了句三小姐。
班楚心清淺一笑，隨后目不轉(zhuǎn)視，與那獅子貓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