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艾尼瓦爾領(lǐng)著回鶻使團來到大昭,只為兩國簽訂的通商合約,臨行時,國中一位公卿獻上美人古娜爾,又對他耳語道:“聽聞大昭東宮喜愛樂舞,曾為得到一個舞姬,不惜賠上聲名,他們大昭自詡禮儀之邦,名聲可是最要緊的東西,古娜爾舞藝超群,姿容出眾,此番王子可將她獻上,若她有朝一日能籠絡(luò)住東宮的心,對我們回鶻來說,實在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啊?!?p> 艾尼瓦爾聽了,便帶著古娜爾踏上了出使之路,誰知途中古娜爾便稱對他起了愛慕之心,非要以身相許,他知道她只是不想被孤身一人丟在大昭而已,因此并不理她。
待他們到了大昭,順利簽了合約,最后一項流程便是到太極殿領(lǐng)宴,宴會依然是東宮主持,倒是獻上美人的最佳時機。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宴樂行進到一半,卻突然有隨從來對他低語道“王子,古娜爾她...死活也不愿上殿獻舞?!?p> 艾尼瓦爾無法,只得尋了個由頭,將她帶到偏殿,又是好言相勸,又是威逼利誘,總算說得她同意按原定計劃去殿前獻藝。
彼時他終于勸得她含淚應(yīng)允,正欲帶她離開時,卻無意間瞥見偏殿一角的屏風(fēng)下,赫然露著兩對齒屐,便讓古娜爾先行離開,待她出去帶上門后,才轉(zhuǎn)身對著屏風(fēng)后的人說:“二位看夠了沒有,可以出來了吧?!?p> 屏風(fēng)后果然轉(zhuǎn)出兩個身穿太祝禮服的官員,稍矮一些的那個,倒是規(guī)規(guī)矩矩一直垂著頭,稍高一些的,卻在行禮過后,毫不避諱地抬頭看著他。
他的眼如一泓秋水,看得艾尼瓦爾心頭一漾,便忍不住想:早就聽聞中原男子多有龍陽之好,現(xiàn)在看來,似乎也不那么難理解了。
他知道,他們未必聽得懂他和古娜爾說的那些回語,卻還是決定試探一番,誰知那高個子太祝卻像母雞護崽般將矮一些的那個護住,他心中更覺得好笑。正欲再逗耍一下他們,隨從卻在門外提醒他該回主殿了,因此只扔給他們一個“敢出去亂說試試”的兇狠表情,便轉(zhuǎn)身走了。
誰知過了一會兒,這兩個人竟坐到大昭東宮身后,還不停竊竊私語,之后東宮對古娜爾的態(tài)度,果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那個小子,竟然還敢嘲笑他。
他不禁有些憤怒,這些大昭人,果然個個奸猾,目中無人,便忍不住對他厲聲指責(zé),豈料那太祝竟膽大包天,當(dāng)場與他互嗆起來,最后,還真的搬來一個舞者,跳出了那段精彩絕倫的劍舞,竟不輸古娜爾的“飛天”絕技,最重要的,還是她后面說出的那番話,簡直就是醍醐灌頂,以至于她相貌到底如何,都顯得不那么要緊了。
他不由地在心中暗嘆:大昭就是大昭,隨便一個下臣,一個舞姬,竟都能有如此口才,因此對這個天朝大國更加拜服。
其實在宮宴之后,他還刻意探問過負責(zé)接待他的鴻臚寺官員,得到的卻只有一句:“鴻臚寺沒有這個人,大約是從別處臨時借調(diào)過來幫忙的?!?p> 他心中十分遺憾,本想繼續(xù)尋訪他,卻不得不因歸期已至而作罷,可直到回了回鶻,那人的朱唇貝齒和秋水般的眼眸,卻一直在他腦海中晃來晃去,而古娜爾一路上的撩撥,更是讓他心煩,于是一回國,便攛掇著他的父王將她賜予了國中的一位親王,并且一度對身邊的女子都失去了興趣,心中還暗道,難不成自己去了趟中原,便真染上了什么斷袖之癖?
即便如此,到了國中再派使團去大昭時,他卻又義無反顧地跟去了,心道斷袖便斷袖吧,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要把那小子弄到手。
但事與愿違,他到了大昭,明察暗訪了好些天,那小子真就如人間蒸發(fā)一般,遍尋不著。此時大昭皇帝又下詔讓他們同去冬圍,他便將心一橫,盤算著找個機會當(dāng)面問問大昭東宮。
然而那晚,也不知是不是騰格里聽到了他的禱告,指引他來到那個僻靜的山澗旁,遇到了,她。
彼時,他正想著心事,一個人在行宮附近亂走,忽然聽到不遠處的山澗邊傳來呼救聲,便沖了過去。迎面撞見一個宮婢打扮的女子,看到他同看到了救命稻草,拉著他就朝澗邊一處深潭跑去,遠遠的就看見潭邊另一個宮婢舉著根長樹杈伸向潭中,而里面有個人正掙扎著想拉住它,卻始終夠不到,看樣子,已經(jīng)有些脫力了。
他沖過去,想也不想躍入潭中,才見里面是個赤身裸體的女子,雖知道中原人將男女大防看得重,此時卻也顧不了那么許多,只能伸手穿過那女子腋下,從背后環(huán)抱著她,拼命游到岸邊,待把她弄上了岸,那兩個宮婢拿來燈籠一照,他才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竟然...是他。不,在她們給她披上中衣之前,他還是確認了一下,是她才對。他心中,忽然生出無限歡喜。
此時她卻不斷嗆咳著,表情痛苦不堪,其中一個宮婢帶著哭腔焦急道:“郡君,郡君,這可怎么好?!?p> 他趕緊半跪在地上,將她的腹部放在自己的大腿之上,讓她的頭和腳自然垂下,自己則用力捶拍她的背部。
拍了好一會兒,她才“哇”地吐出一大灘水。
那女子將腹中的水吐盡,終于恢復(fù)了神志,見自己衣衫不整地趴在一個男人身上,又想到他方才救她時的情形,更是臊得沒法,雖知眼前的是救命恩人,卻仍說不出個謝字,只掙扎著從那人身上翻下來,連看也不敢看他,只扯著自己腳脖子上纏著的一截水草道:“都怪這個東西?!倍讲拍莻€叫她郡君的宮婢,趕忙將剩下的衣服鞋襪都給她穿上了。
此時卻聽另一個宮婢道:“多謝欽使搭救之恩,只是為保女子名節(jié),此事還請欽使不要外傳?!?p> 他忙抱拳道:“這是自然?!?p> 不外傳,只是明天就上你家皇帝面前求娶...郡君...也就是清河君咯。
此時靈犀聽到他的聲音,終于抬頭,定睛一看,指著他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竟然是你...”就見他露出登徒子般的笑容,撐起身子,紅著臉跑了。落英和芷蘿無法,也只能跟在她后面,匆匆跑了,留下艾尼瓦爾一個人站在那兒傻笑。
第二天,他便真的跑到大昭皇帝面前,十分直白地說,他,回鶻二王子,要求娶清河君,宋靈犀。
此言一出,震驚四座,大昭東宮面上更是陰晴不定。
皇帝怎么舍得他的開心果兒清河君嫁那么遠,正準備一口回絕,東宮卻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之后又拿話給岔開了。
艾尼瓦爾不知這兩人到底什么意思,好生郁悶,一時卻也無法。后來一打聽,才知道下午東宮還給她安排了打獵相親的節(jié)目,心中更是不快,但轉(zhuǎn)念一想,倒也是好事,她跟別人相得親,跟自己就相不得親么,于是精心準備了一番,便算好時辰趕著去尋他們了。
果然,征服了他們的味蕾之后,一切就好說得多,之后的十來日,旁邊雖有個韓緬礙手礙腳,但并不影響他和靈犀的感情迅速升溫。
有時候情愛吧,就是如此,有的人需要文火慢燉,日久生情,譬如蕭琮和沈筠,而有的人,則是烈火烹油,一見傾心,譬如艾尼爾和靈犀。
再加上人熊一事,他不假思索的為她舍命一擋。兩個人更是明白了何謂生死相許,于是從此,就只認定彼此了。
之后,在東宮的推波助瀾下,他順利娶到了夢寐以求的佳人,將她迎回國中,視她如珠如寶,卻不想有一天,無意間看見從她妝奩中掉落的一張藥方。
她怎么了,為什么瞞著自己吃藥?
他不動聲色地將那方子藏在袖中,悄悄詢問了醫(yī)官才知道,那是避子湯。
他幾乎是暴怒地,沖進她的寢殿,將那藥方扔到她面前,質(zhì)問她:“你為什么不愿給我生孩子,是覺得我不配嗎?”言畢,自己氣得跌坐在椅子上,不停捶著桌案。
她一愣,流淚簌簌地流了下來,過了許久才走到他面前,跪坐在地上,將頭埋進他懷中道:“我不敢...母親是生小弟弟時走的,阿嫚也是懷著兄長的孩子時去的...還有...還有...我不敢...”
艾尼瓦爾聞言也是一愣,隨即將她抱起來,摟在懷中,靈犀失聲痛哭起來,邊哭邊喊:“對不起,艾尼爾,可是我真的不敢...”
艾尼瓦爾忙道:“好,好,那就不要孩子,別哭了靈犀,是我不好,別哭了...”從此,便真的絕口不提孩子的事。
但時間久了,不僅長輩們有了意見,多次提出要讓艾尼瓦爾納妾,連底下的人也開始議論紛紛,譏諷他們夫妻必是有一人不行。對于那些納妾的話,艾尼瓦爾還能置若罔聞,可下人們的譏諷,卻讓他十分難堪。這些靈犀看在眼里,終于有一日,將芷蘿端上的避子湯倒在了花盆里,又道:“卿卿從前所言不虛,流言可以殺人,縱使你自己不在意,卻還是要考慮身邊人的感受。罷了,去找個醫(yī)官來,給我調(diào)理調(diào)理身子,再不生個孩子出來,我自己被別人罵不會下蛋的雞不要緊,何苦連累艾尼爾,人家好歹是個王子,答應(yīng)了我不納妾,到這個地步了,也還是信守承諾,我也該盡盡為人妻子的義務(wù),總不能讓人連個后都沒有吧?!?p> 于是安心調(diào)理,沒過多久,果然如愿受孕,喜得艾尼瓦爾整天心肝兒肉地叫個不停,對她更是疼愛有加,呵護備至。
待到她有了五六個月身孕時,大昭傳來消息,皇帝駕崩,東宮即位,曉諭各屬國。她不禁悲喜交加,對艾尼瓦爾道:“兄長終于熬出了頭,只是不知卿卿如何了,大概也封妃了吧。”
艾尼瓦爾眼神一閃,臉上的笑意卻不減,只對她淡淡道:“諭旨上也只能說新帝登基的事,哪能連后宮的嬪妃怎么分封一起通知呢?!?p> 靈犀彼時還沉浸在將為人母的喜悅中,也不疑有它,只感嘆了幾句,大昭到回鶻的路途實在太遠,連書信也傳遞得很慢,況且大家在信中也都只揀開心的事說,也不知這些年,卿卿到底過得怎么樣,云云。這事便也就揭過不提了。
這個時候,艾尼瓦爾怎么可能告訴她,卿卿抱琴投水的始末。
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靈犀,還是沒能提防住自己的王兄。
他自靈犀有孕時,見到自己的父王對立儲的態(tài)度更加曖昧,早便坐不住了,一直籌謀著,只要讓這位永樂公主從此生不出孩子,依艾尼瓦爾的性子,必不會再娶,到時王位自然而然也就非他莫屬了。
于是,靈犀某日早起后,便莫名其妙地腹痛不止,到夜間,醫(yī)官不得已,給她引產(chǎn)下一個死了的男胎,可也告訴他們,靈犀的子宮已經(jīng)受損,從此恐怕再不能生育了。
彼時的靈犀,若心志稍弱些,大概也就隨孩子去了吧。
之后,他們自然也就更加名正言順地逼著艾尼瓦爾納妾,最后還鬧到尚在病榻上的靈犀面前,氣得芷蘿直拿盆子朝他們潑水。
終于有一日,靈犀喝下醫(yī)官為她熬制的最后一碗湯藥,便扔給守在她床前的艾尼瓦爾一封和離書,冷冷道:“王子,孤生不出孩子,自覺婦德有虧,也不愿再看王子如此為難,就請王子簽了這和離書,自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吧?!?p> 艾尼瓦爾不料她有此一說,當(dāng)時便被氣得渾身發(fā)抖,三兩下將那和離書撕得粉碎,指著她道:“你...你休想...”
靈犀卻還是冷冷道:“王子撕了它也沒用,孤已修書給大昭新帝,大概不久便會有欽使來接,即便沒有和離書,王子今后也可自行婚配,孤絕不干涉?!?p> 這一番話,更是將艾尼瓦爾氣得拂袖而去。
過了不久,蕭琮果然派了人來,將靈犀接回了京都。
她走的那天,艾尼瓦爾站在人群之外,等著她回頭看他一眼,卻未能如愿,之后,他便一蹶不振,整日只是喝酒,終有一日大醉醒來后,將手中的酒壺一摔,胡亂收拾了些東西,竟一人一騎,直奔大昭京都而去。
宋靈犀,孩子算什么,王位又算什么,今生,我有你就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