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沈筠幽幽醒轉(zhuǎn),睜眼便見自己赤身裸體,被東宮攬在懷中,頓時有些羞赫,抬頭卻見他癡癡地望著自己,滿目柔情。
彼時的蕭琮,只覺得這個女子看似柔順,實則眉目間有些外柔內(nèi)剛之像。況且簫玚既然處心積慮,將她送到自己身邊,必然不是善類,只不過她與故人音容笑貌有幾分相似,因此見她如見故人,不自覺地想與她溫存親近而已。
沈筠觀其神色,也隱隱覺得他眼中所見未必是自己,卻還是淪陷在他的柔情之中。
她其實也很明了,此番至多不過又是自欺欺人罷了。
二人各懷著心事,互相凝視良久。最后還是蕭琮率先開口道:“縵兒昨夜累了吧,今日先好好休息,過后再擇日去太子妃處定省吧。”
之后,他又安排了自己最喜愛的竹舍作為縵姬居所,從此更是隔三岔五,便去竹舍歇宿。
于是東宮眾人無不側(cè)目,其中最為憤慨者當(dāng)屬驪姬。她自己也是仆婢出身,因此把同是無階無品的縵姬很是看不慣,之前巴結(jié)太子妃李靜宜不成,現(xiàn)在便成日在良娣趙悅面前逢迎,編排縵姬的不是。趙悅是個耿介之人,見別人主動示好,也就自然而然地將她引為幕僚,再兼見蕭琮如此寵愛沈筠,對她更是生出許多妒忌之心,只是沈筠平日行止有度,并沒有什么錯處,因此她們也一直沒有逮到機(jī)會發(fā)難。
起初沈筠對她二人的敵意倒也不甚在意,想著自己不過一個無品無階之人,便是東宮再寵愛,也應(yīng)當(dāng)盡量少惹是非,于是總避著不與她們沖突??勺詮闹磊w悅是大司馬趙達(dá)家的千金之后,對她反倒不恭敬起來,弄得趙悅對她更是厭惡,然而礙于蕭琮的回護(hù),她也只能偶爾在言語上打壓打壓沈筠而已。
只有沈筠自己知道,蕭琮望著她時,眼中看到的似乎是另一個人。
不過她也不大在乎。
管他心中所想阿誰,我只做好我自己便罷了。
卻說這日蕭琮因時氣變換,偶覺不適,在自己寢殿中休息,沈筠感念他平日待自己不薄,此時也不好視而不見,便洗手作了羹湯,命落英用食盒裝了,親自送到他寢殿中來,彼時高啟年正侍立在門口,見了她道:“縵娘子,殿下睡著呢,娘子請稍等一等?!?p> 沈筠自然應(yīng)聲止步,并對高啟年道:“多謝公公提醒?!北愕兔紨磕?,自提著食盒在殿外侍立。
高啟年見狀,念及她平日為人可敬,便又道:“縵娘子,此處風(fēng)大,娘子身子單弱,未免著涼,不若到殿中等候吧,只是需得輕聲些,不要驚擾了殿下才好?!?p> 沈筠聞言也不矯情,微微一笑,對高啟年福了福身,便往殿中來。
到了殿中,沈筠環(huán)顧四周,見書案上堆著一些冊頁文書,便不往那邊去,只把食盒往熏籠旁的榻幾上放了,卻見幾角有一支半開的卷軸,里面似是畫著一張美人圖,她受外祖影響,素來喜愛金石書畫,因此忍不住展開看了,心中微訝。
原來那圖中的工筆美人,相貌竟與她有五六分相似。畫的一角還題著幾列屈金斷鐵的小字: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庚子七夕為亡婦畫題學(xué)士記夢二闕聊寄寸心
沈筠指尖輕輕拂過其后押著的兩枚小小方印,心中默念:蕭氏、承澤印信...承澤...
她本是蕙質(zhì)蘭心之人,看到此圖,聯(lián)想到蕭琮之前表現(xiàn),頓時恍然大悟,也不禁有些失落,果然,自己不過是個替代品。但她畢竟歷過風(fēng)雨,一番嘆息過后,也就不再多做糾纏。只是將那畫軸放置如初,獨自坐在熏籠旁,眼觀鼻,鼻觀心,單等著蕭琮醒來。
不多時,蕭琮醒來,起身轉(zhuǎn)過屏風(fēng),卻見沈筠已經(jīng)倚著熏籠睡著了,旁邊的榻幾上還擺著個朱漆食盒,此情此景,莫不肖似故人,便輕手輕腳走到她身邊坐下,將她攬入懷中,又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眉眼。
沈筠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投入了一個溫暖舒適的懷抱,一如父兄再世,便不自覺地伸手環(huán)抱著他,低聲囈語道:“那還是買桂花糕吧?!?p> 蕭琮聞言,輕輕一笑,柔聲回答:“好?!?p> 于是次日清晨,沈筠的早膳便是各式各樣的桂花糕。
她略微感動過后,拈起一塊嘗了,發(fā)現(xiàn)并沒有當(dāng)初味道,于是暗暗自嘲了一番,便意興闌珊地對落英道:“罷了,剩下的你們吃了吧。殿下若問起來,就說我都很喜歡,只是實在吃不了這么多?!?p> 在蕭琮的呵護(hù)之下,沈筠日子過得倒也愜意。起初,蕭琮還對她偶有試探,看似不經(jīng)意地將一些奏章文書之類隨手扔在她的書案上,沈筠卻瞧也不瞧,后來他又故意在她面前提起朝堂之事,她也總是拿話岔開。蕭琮便知她是個通透之人,不愿摻和自己與晉陽君的那些是非,前事不過身不由己罷了,于是漸漸不再提防她。后來與她相處得久了,越發(fā)覺得她合心合意,因而對她更加珍愛。
卻說這日,今上將大宛國進(jìn)貢的汗血寶馬賞了幾匹給東宮,大家便都跑來看稀罕。沈筠平日雖深居簡出,不大與人交往,但念及兄長生前喜愛良駒,心心念念想弄兩匹這樣的寶馬,卻終不可得,便忍不住跟著眾人前來觀看。彼時蕭琮與良媛劉氏所出的長女雅淑也在身側(cè),見馬奴牽了那馬過來,撫掌笑道:“這馬真好看?!毖援呌滞蝮薜溃骸翱z娘娘,它們?yōu)楹我泻寡R呀?”
她知道沈筠是個百事通,有什么不明白的問她總不會錯。
沈筠聞言,蹲下身子,拉起她的小手笑道:“因為這馬肩膀附近流出的汗液像血一樣呀?!?p> 雅淑聞言,驚得合不攏嘴。繼而興奮地問道:“那它跑得快嗎?”
“快呀,聽說還能日行千里呢?!?p> “日行千里呀...”她驚嘆著,便扯了扯前面蕭琮的衣袖,“父親,將這馬送一匹給小四的爹爹吧,這樣他就能常常從邊關(guān)回來,小四也不用總是哭唧唧的了?!?p> 蕭琮皺了皺眉,撫著她的頭剛要說什么,就聽驪姬道:“哎呦小殿下,這馬可金貴著呢,況且是御賜的,哪能隨便送人?!?p> 沈筠雖覺得她這樣跟孩子說話不太對,但本著少惹是非的原則,也不欲多言,然而見雅淑的小嘴癟著,小腦袋也耷拉了下來,終究有些不忍,便又握住她的手,溫言道:“淑兒你看,這馬雖跑得快,生得卻很纖細(xì),小四的父親是大將軍,想必長得很魁梧吧,況且他整日在邊關(guān)戍守,常與敵軍較量,需得騎更健壯些的馬兒才行?!?p> 驪姬聽了,不住地朝她翻白眼,又目示趙悅,意思是:你看,這個狐貍精又開始賣弄了。
趙悅本就不喜歡她,因此也對她投來鄙夷的目光。
雅淑聞言,先是恍然大悟地點頭,繼而又憂慮道:“那這馬留著有什么用呢?!?p> 沈筠笑道:“當(dāng)然有用,等淑兒長大些,就可以騎著它去游山玩水啊,到那時便是走得遠(yuǎn)些也無妨,還能趕回家用晚膳呢?!?p> 一番話樂得雅淑興奮地拍手叫好,不過很快又憂心忡忡地道:“可我還不會騎馬呢,縵娘娘會騎嗎?”
“嗯,會一點兒?!?p> “太好了,那縵娘娘以后教淑兒騎吧?!?p> 沈筠卻笑道:“以后會有更好的師父教淑兒的,妾這點功夫,也只能保證自己不從馬上掉下來罷了?!?p> “為什么?縵娘娘的師父不好嗎?”
“師父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妾這個學(xué)生太不肖而已?!?p> 雅淑聞言,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又與沈筠絮絮叨叨說了一陣,沈筠便一直耐心地蹲在她面前,陪她聒噪。最后劉氏看不過了,將雅淑喚到身邊,對沈筠抱歉道:“這孩子話太多,攪擾縵娘子了?!?p> 沈筠一面起身一面道:“良媛言重了,小孩子話多才聰明?!闭l知剛立起來,就感到一陣眩暈,身體也隨之一晃,蕭琮本就一直關(guān)注著她,見狀連忙伸手將她托住,低聲道:“怎么了?”
沈筠定了定神,笑著說:“沒什么,蹲得久了,猛然起來是會這樣?!?p> 此時卻聽趙悅譏諷道:“成天做出一副柔柔弱弱的樣子給誰看,東施效顰?!?p> 蕭琮聞言,皺了皺眉。
太子妃李靜宜干咳了一下,低聲斥道:“殿下面前,怎可作這般言語?!?p> 趙悅只得躬身道:“妾失言了?!毖援呥€狠狠剜了沈筠一眼。不料沈筠卻只當(dāng)沒看到,根本不做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