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輩子,活到這一把年紀,也算是見識過一些,婚姻里的故事了。
在她看來,有四對,比較典型。
第一對。
是趙叔叔和阿姨。
叔叔身高一米七五,又高又帥。
阿姨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又黃又干。
是那個年代,被強捆到一起的婚姻,不然,就會影響到工作和前途。
叔叔很強勢,阿姨基本上就說不上話。
他在分局機關里上班,阿姨沒有工作,在家里做家屬。
他每天下班以后,阿姨都把菜準備好,洗好切好,飯煮好,等他回來炒菜。
因為他事事比她能干,連炒菜也比她好吃許多。
他們有一兒一女,都長得漂亮極了,完全像叔叔,也很有出息。
兒子甚至做了段長。
他們的伴侶對他們是仰慕的,關系很好。
兒媳對兒子的能力仰慕,女婿對女兒的美貌仰慕。
都不敢相信,他們是從阿姨的肚子里生出來的。
但是很遺憾的是,叔叔在46歲的時候,就得肝癌去世了。
可能是小的時候家里窮,身體不太好,在單位里又很努力,寫文章又很費腦,夫妻感情又不好。
他們家的客廳很整潔,有很漂亮的家具。
但是他們的臥室里卻一團糟,雜亂地堆著一些常年不用的東西,和阿姨從附近的田地里撿來的稻子麥子。
除了她去他們家,要騰地方給她住,他們會睡在一起以外,他們可能已經分居許多許多年了。
叔叔雖然去世得早,但阿姨卻活了很多年。
兩個兒女,不是那么孝順,但因為條件太好,也會顧及到老娘。
第二對。
是江叔叔和阿姨。
他們倆都是內江大城市的人。
叔叔退伍以后,被分到大涼山里,一個只有十來個人的小站上。
在他們的孩子十來歲的時候,為了全家團聚,阿姨從大城市調到了小火車站上。
由于長年分居,生活習慣已經完全不同,再加上孩子的教育問題,他們天天在一起大吵大打。
有一天,叔叔居然被折騰得跪地求饒,被站上所有的大人小孩都看見了。
當時,阿姨穿著白色的鐵路制服,深藍色裙子,就像《西游記》里的神仙一樣。
叔叔穿著淺藍色的鐵路制服,深藍色的褲子,就像《西游記》里被收的小妖一樣。
外面的人只以為阿姨多過份,卻沒有想到叔叔其實也很難纏,處處要針鋒相對。
但是從那以后,他們卻再也不吵不打了。
叔叔變得無比聽話,也不在外面找朋友喝酒了,下班就買菜煮飯。
接下來,阿姨連出幾出重拳。
一是他們走動關系,雙雙調離了那個小站,調到了離西昌城最近的一個小站上。
二是孩子轉了學,并和那個站的站長的兒子成為學習伙伴和好朋友,他們倆的學習都很好。
三是家里大小事全由阿姨做主。
由學歷比較高,念書比較好的阿姨輔導孩子功課。
叔叔只負責做飯做家務,雖然他做的飯,也遠遠不如阿姨做的好吃。
但是,重要的事由重要的人來做,不重要的事由不重要的人來做,阿姨分得好清楚。
最后兩個孩子都考上了四川大學,成了工程師。
這在小站上,是非常罕見的。
他們退休以后,也雙雙回老家養(yǎng)老。
他們的孩子吸取了他們倆的優(yōu)點,像叔叔一樣高,像阿姨一樣既聰明又漂亮。
他們的臥室和客廳都一樣地干凈整潔。當然,客廳要更華麗一些。
第三對。
是唐叔叔和阿姨。
叔叔在分局機關做一個小領導,阿姨在家里做家屬,沒有工作。
但是她很能干,膽子也很大,她自學了照相,自己做鞋墊底,自己打衣服,拿到西昌城里去賣。
她覺得她,并不比任何一個有工作的女人差。
有兩次她到他們家,敲門不見人,原來是在樓背后的空地里吵架。
兩人都很克制,聲音不大。
在這兩次吵架之后,他們不再吵了,叔叔變得很體貼阿姨,他們總在一起做飯。
兩人做飯的水平不相上下,說不上出色,還可以吧。
有一天早晨,湘瀟起得比較早。
見叔叔上班去了,阿姨又在廚房里忙,就主動去疊他們臥室里,那張沙發(fā)上鋪開的被子。
沒想到一本雜志掉了出來,她正拿在手里準備翻翻,阿姨笑著,一把搶了過去。
不過她還是用眼角的余光看見了,那是一本艷情雜志。
難怪不得他們倆有床不睡,睡沙發(fā)。
原來兩個人的相處,就算是到了50歲,也還是要有一點小情趣的。
他們的感情很好,也很長壽,就是到了晚年,阿姨也會主動地去親親叔叔。
但遺憾的是,他們的兒子長得完全像叔叔一樣帥,女兒就一模一樣像阿姨了,有點矮和胖,也不漂亮。
并且兒子和女兒都很平淡,不如叔叔有成就。
他們既不像父親一樣做領導,也不像母親一樣做手工,只是他們做菜還可以,家庭關系還可以。
為什么?
因為手上的活,不如腦袋里的思想吧。
勞心者,總是比勞力者厲害。
勞心者可以管天下,而勞力者卻只能管自己。
他們的臥室和客廳都很時尚,很干凈整潔,沒有用不上的雜物。
但是,臥室里有華貴的窗簾和床罩,比客廳還要驚艷許多。
第四對。
就是她的父親和母親了。
在老家,父親是方圓百里的能干人,能說能寫能算。
當兵轉業(yè)后只修了一點點成昆鐵路,就遇上通車了,并沒有吃到最苦的苦。
然后,運氣很好,就留了下來。
沒有再回農村。
別的站長都是初中生,而父親一個小學生,卻很快被破格提成了站長。
并且年年都是段上的先進,人走到哪里,先進帶到哪里。
所以他們很快就“農轉非”,從老家那個,趕集都要走15里,山連著山的小山村里出來了。
而且還是到了現在這個,離西昌城很近,同時辦理客貨運,在涼山州,算是很繁華的小鎮(zhèn)上。
這是非常難的,只有特別優(yōu)秀的人才可以辦到,是領導對父親的欣賞與信任。
但母親卻不這么認為。
她覺得自己也是方圓十里,最漂亮,最能干的女子,她也能寫能算。
而且是那個年代,絕無僅有的獨生子女。
但是,母親從小一個人獨自長大,不太愛說話。
父親當年一心想留在部隊上,但是沒有能夠如愿。
所以,等他回老家的時候,年齡已經很大了,27歲了。
周圍年齡相當的女子,已經早早地出嫁了,只剩下了母親,25歲。
而母親,卻是根本就不想結婚的。
如果不是外婆太在乎別人的眼光,她很想一個人,自己過一輩子,更不想養(yǎng)兒養(yǎng)女受拖累。
所以他們倆經常發(fā)生爭執(zhí)。
他們不會大吵大鬧,每次他們鬧矛盾,總是父親說幾句,母親一聲不吭,或者是只說短短的一句兩句。
但她心里,卻是無比不服氣,無比倔強的。
他們總以為她還小,從來不告訴她,他們因什么而爭吵。
只是有一次湘瀟知道,父親當時在會議室開會,因為他在講話,母親就將送的飯菜放在了門外面。
她想,她已經在他面前晃了晃,那么大的一個人,他應該是看見她了。
哪知道他卻并沒有看見。
等他開完會的時候,飯菜都已經涼了。
他隨時都可以開,也可以不開,他完全可以早點結束的。
父親有胃病,所以特別冒火,責怪母親,為什么不吭一聲。
母親覺得自己很委屈,一言不發(fā),獨自掉眼淚。
還有一次父親生氣,說母親,說她是站長的老婆,而不是一般的群眾,要長點心眼,不要亂說話,不要被人逮住尾巴。
母親只說了一句,只爭辯了一句:“沒有亂說話。”然后就是掉眼淚。
在童年的記憶里,就是這樣,
他們吵架的時候,父親一般站著,好像很強勢。
母親一般坐著,低著頭,好像很柔弱。
一談到父親,母親從來不念父親的好,只用幾個字概括,“你爸好橫?!?p> 她的話,總是那么少。
也不解釋到底是因為什么事,而她自己,好像完全是對的。
父親為了這個家,為了她們母女三人能夠過上好日子,真是費盡心血。
他們住著鎮(zhèn)上最好的房子,從大山里定做了最好的家具,母親做著鎮(zhèn)上最輕松的工作。
母親從農村出來,在貨站里做裝卸工,一般只裝卸電池廠的電池。
她們一共也就十個人,全是鐵路家屬。
只有25公斤重,對在農村里挑100斤大糞的母親來說,簡直就像是玩似的。
據母親說,她的收入,和上班的職工差不多,有時甚至更好。
而且,大部分時間都在休息,自由又自在。
卻不說,那是因為父親。
那是小鎮(zhèn)家屬最好的工作,不是什么人都能夠去做的。
父親一心撲在工作上,但是一有時間,他也會炒菜,會干雜活,會劈柴,會打煤餅。
會約母親去散步,會給母親買好的衣服。
會帶全家去城里的公園玩。
家里的水果也是常年不斷,總是有人送這送那。
別人是收了就收了,而父親,就是幫別人辦了事,也總會讓母親去還禮。
所以他和周圍的人,包括地方上的人,關系都很好,他們都很敬重他。
他身邊的,其他五六個兄弟單位的工長,班長,他們的老婆,全都在貨站做裝卸。
這些,都是在他職責范圍內,所辦的,合情合理的事。
附近農村的,村長鄉(xiāng)長鎮(zhèn)長,中小學校長,他都認識。
她所有的老師,對她也很好。
父親甚至帶著她,到山上的一個彝族村長家里,去吃過一次帶血的羊肉。
他們住在山頂上,他們住的房子,下面是牲畜,上面才是人。
村長為了招待他們,現殺了一只珍貴的黑山羊,然后圍著火塘,用大鍋煮。
怕他們吃不習慣,臨走的時候,還帶上了一大包。
那是最好的,大涼山黑山羊的肉。
另外一次,是到附近的一個村子里。
村長在院子里摘了許多,還有點生澀的石榴給他們。
她還跟站上的一個叔叔,回了他在樂山,大山深處的老家。
他們走了很遠很遠的山路,他們幾十個人住在一個大院子里。
吃飯的時候,大人們在屋子里吃,小孩子們端出碗來,在長凳子上吃,只有玉米糊或者白飯,酸菜。
她從小到大都沒有穿過帶補丁的衣服,而那里的大人孩子,到現在都還穿著那樣的衣服。
那里,比她的老家還要窮。
因為她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她吃的是包著肉的湯圓。
他們花一毛錢的門票去看了樂山大佛。
還在LS市最大的百貨商店里,買了最好看的花布,做了一件大衣。
花布是她自己挑的,一挑就是最貴的燈芯絨。
像老虎的斑紋,穿在她身上,居然有一點點霸氣,很恰當,很有味道。
因為她雖然很柔弱,但是眉毛卻像父親一樣,有點剛。
眼睛也很伶俐。
她明明屬兔,從此,那些叔叔阿姨們在逗她的時候,都叫她“小虎妞。”并且夸她,“有眼光”。
她母親還的禮,第一次一般是一只兔子,第二次才是其他。
他們從老家?guī)韮芍煌米樱芸炀桶l(fā)展到很多只。
只要稍稍一長大,就立刻拿去賣,或者送人,不然養(yǎng)都養(yǎng)不了那么多。
留在家里的,一般一直保持10來只。
兔子那么可愛,眼睛像紅寶石一樣,又是自己親手養(yǎng)大,是不忍心吃的。
兔子住的架子,像一層樓一樣,也是父親親手搭的。
直到現在仔細一想,兔子住的樓下,總有一個很小的籠子,里面總關著一只兔子。
好像現在才知道,那是一只公兔子。
母兔和她的孩子在一起,為了防止兔子繁殖太快,公兔就被孤零零地關在那個小籠子里,不準亂跑。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父親也從來不讓母親操心。
母親卻從來不念叨他的好,只在年幼不懂事的女兒面前,就只念他橫。
并且父親去世后許多年,母親都不再婚,說是:“再也不想找一個那么橫的?!?p> 一講起來,就要掉眼淚,好像受了很重的委屈,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也許,她找不到其他的人可以訴說,她只有對她說。
她是無心的,她并沒有想到,竟然有這么嚴重的后果。
他們一輩子,一直都在爭執(zhí),誰都沒有收伏誰。
他們不像其他三對,總有一個狠的。
可能是父親的心太善了。
這可能才是最糟糕的。
既然母親這么說,再說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只有13歲,也分不清是非。
像他們那么養(yǎng)她,那么封閉她的思想,就是再有13歲,如果她自己不動腦子,也弄不明白。
她就相信了她母親的話,“再也不要找一個那么橫的?!?p> “寧肯找一個不那么能干的,也不要找一個那么橫的?!边@個想法,在她的心里扎了根。
因此,在面對冼銳,在冼銳掩上門,給她機會的時候,她猶猶豫豫地放棄了。
他們爭執(zhí)的結果就是,姐姐雖然長得完全像父親,但是母親卻并沒有把她養(yǎng)好。
她小的時候曾經生過病,個子很矮,腦袋也一般。
可能在生姐姐的時候,父親是占了優(yōu)勢的。
但是在她身上,就明顯地看到,她的眼睛和皮膚像父親,身材樣貌卻像母親了。
長得比父親好看,但是智商卻遠遠不如父親。
父親的條理很清晰,思維縝密。
講話總是一氣呵成,從來不打頓。
父親寫過的日記本,整整一本,都工工整整的。
圖畫得也很好,不留一個黑影,不會涂黑任何一個字。
他常常自豪地說,他寫的字,他做的筆記,他寫的文章,比好多初中生,甚至高中生都寫得好。
如果是見了冼銳的字,他怕是要嘲笑他了。
而母親的字,雖然又大又漂亮,但是寫不到一頁,就要涂好幾個黑團團,不涂就寫不下去一樣。
這說明她的思維是混亂的。
無論是收拾屋子,炒菜,養(yǎng)雞,種菜,干雜活。
每一件事,父親都會都做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
雖然很少上手,但絕對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比的。
更別說母親。
他們爭斗的結果,就是父親像趙叔叔一樣,也是在46歲那年一病不起,腎上出了大問題,英年早逝。
他們倆的原因恐怕是一模一樣的:小時候家里太窮,在單位里太努力,而婚姻又太不幸。
他們爭斗的結果,就是基因會隨著強勢的那一方。
所以她在相貌上隨了母親,好看倒是好看一些了。
在智商上也基本上隨了母親,只是比母親心眼細,頭腦更清晰一些,意志更堅強一些,卻遠遠地不如父親。
就別說什么男人女人不一樣了,江叔叔家的阿姨就很厲害呀。
寫字要涂黑團,講話要害羞,遇到困難要退縮。
她從九歲開始學做飯,出道即巔峰,炒菜比她母親好,但是也遠遠不如父親。
父親隨便一出手,就像個二級廚師,她認識的所有人中,沒有人能比得過。
就是一串紅的廚師,也比不過。
她做任何事情,都比不過父親。
這四對婚姻,一對是她沒有辦法去那么強的,另外三對,也都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她既不想兩個人的感情不好,也不想因為要去遷就她,而讓她的兒女平淡。
她雖然滿腦子浪漫,但那只是她的表象。
她從小就知道,兩個人的關系,就是權力爭斗的結果,是很殘酷的,并不是風花雪月。
并且,男人,就是一個喜歡鮮艷顏色的動物。
兩個人之間,有一點小情調,沒什么不可以。
看一個人,看他做菜,寫字,和他住的屋子,就可以了。
她還沒有想好。
她覺得,在兩人關系中,就是要由那個聰明的人做主,這樣會少走彎路,少撞墻。
但是那個強勢的,也要對那個弱的,表示尊重。
只有這樣,才會得到,最良好的基因,最優(yōu)秀的兒女。
這四對婚姻,他們都是在婚姻的約束中爭吵,如果不是有約束,一切都不成立。
而她和冼銳,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不受任何束縛。
對于冼銳來說,就沒有什么動力要去維護這個關系。
對于她來說,她的意志力薄弱,她動不動就想選擇逃跑。
這個,他竟然也是對的!
而她,直到現在才明白!
在這以前,她也從來沒有去想過,她和周圍人的關系。
更沒有這么深刻地去想過,她和父母的關系,特別是和父親的關系。
父親盡他所能,帶她去看了外面的世界。
母親則帶她去認識了另外的三對,那都是他們的老鄉(xiāng)。
柔弱的母親,老是掉眼淚的母親,獨自把她養(yǎng)這么大,也盡了她的所能。
現在一想,父親并不是無緣無故地橫,也對母親表示了足夠的尊重。
冼銳也是。
也并不是無緣無故地橫,也對她表示了足夠的尊重。
她是完全可以接受一個人,比較有能力,但是有點橫的了。
她以為她和云,和小葉一樣,是漂泊的云,是隨風飄蕩的樹葉,她是沒有根的。
直到現在,認識了冼銳,并且和他分手了,她才開始想這個問題。
原來她是希望的“?!?,是兩條大江大河,是心胸寬廣的,是有根,有源頭的。
就是留在冼銳身邊,她也是有能力和他,和他手下的幾十號人處好關系的。
就算是她現在離開了他,那以后,她也是相信,自己是有巨大的潛能的。
她是父親的女兒,她像她父親一樣。
云和小葉也是有根的,只是她們像她以前一樣,沒有去尋找。
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想這些還有何用?
不是的。
過去的事,對過去和現在沒有用,但是,對未來有用。
她這是在,繼往開來。
她和冼銳相差十萬八千里,不成,才是正常。
成了,反而才是,非常罕見。
因此,她沒那么傷心的。
這一切,都是冼銳賜給她的福氣。
“小姐,請問你到哪里?”忽然,坐在她對面的男孩子問她。
他的年齡大概在二十二三歲,平頭,有點黑。
湘瀟取了紅帽子放在桌上,說:“西昌?!?p> “我到終點站成都。是到西昌玩呢,還是回家?”他極感興趣地問她。
“回家。我家在西昌?!彼鼗卮鹫f。
“聽你的口音,不像是西昌人呀?!币苍S是旅途的無聊,他居然有很好的談興。
“我是內江人。父親因為修成昆鐵路到了西昌,后來全家都移民了。快十年了,可還是鄉(xiāng)音難改?!?p> 這些,都是些毫不關鍵的話題,沒有什么不可以說的。
再說,旅途嘛,無聊嘛。
他們就這樣談了起來,主要是聽他講。
他海闊天空地給她講,他所經歷的廣州。
講廣州的打工妹,打工仔的悲慘遭遇。
講他們因為住危房而喪生,因為使用機器而絞斷了手。
講他們住墳墓,講他們?yōu)榱松?,而燒殺搶掠,無所不為。
也講他們,包括他自己,生存的艱難,奮發(fā)圖強,奮斗不止的故事。
他現在,終于在一個電子廠里,做著一個小領班。
原來生活竟然是這個樣子的,真的是讓人毛骨悚然。
別人一天到晚都為了生存而奔波,而她卻在腦子里胡思亂想。
難怪不得冼銳要說她,腦子里凈裝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如果說她所回憶的童年的窮,是別人的,是遙遠的,鄉(xiāng)村里的,天生的,無可奈何的,是純凈得像藍天白云似的。
那他所講的,雖然也是別人的,卻是正在發(fā)生的,大城市里,人類自己制造的,拼命掙扎的,是雜亂得像污水處理廠排出的,五顏六色的廢水。
真讓人覺得有毒,真讓人糾心。
凌晨一點半。
湘瀟要下車了,他起身從行李架上幫她拿下行李,說:“你這次去昆明的收獲可真不小,把西山的石頭都給搬回來了?!?p> “豈止是包里裝了石頭?連心里也裝了石頭了?!毕鏋t苦笑道。
他又說:“你如果搬不了這么多,那我?guī)湍惆嵋恍┗爻啥?。我也剛從西山回來,可惜記性太差,忘了像你這樣,撿幾塊石頭帶回來。還是女孩子心細?!?p> 因為明早要去學校,湘瀟在西昌南站下了車。
她拎著行李向檢票口走去,不經意地回首,她看見他正趴在車窗上,笑吟吟地向她揮著手……
真的很感謝,他一路上的陪伴。
她這個旅途,是充實的,豐富的,放松的,一點也不像是剛剛失戀了的。
跟去昆明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在去的時候,她反而不像是在熱戀之中,倒像是失了戀似的。
真的是,顛倒了黑白。
沒有冼銳,她果然要輕松快樂許多,他真的是太讓人壓抑了。
就是她千遍地想過他的好,他的無比英明與正確,但他還是,太讓人壓抑了。
天還早,湘瀟提著行李向候車去走去。
附近的小旅社,傳說有人吸毒,她害怕住進去。
她準備就在候車室呆一晚上,八點鐘再到學校去領畢業(yè)證。
連連兩夜不眠,現在又已經是凌晨兩點,湘瀟的眼睛睏得,幾乎不能夠用火柴棍撐開。
但她不能睡,她得照看行李。
她睜著疲憊的眼睛向四處環(huán)視,候車室的眾多長木凳上,只躺著屈指可數的幾個人。
空蕩蕩的,讓她有些不安。
大約兩點半。
一個年紀輕輕的女瘋子跑了進來。
雖然滿臉污垢,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她曾經的眉清目秀。
她拼命地搖著候車室的,檢票口的門,弄得鎖住門的鐵鏈子,哐當哐當地一陣巨響。
湘瀟再無睡意,揉了揉眼睛看著她。
再加上天有些微寒,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渾身猛地痙攣了一下。
鐵鏈的巨響,驚動了所有的人,躺在長凳上的人,也都坐了起來,漠然地看著她。
兩個車站治安聞聲沖了進來,掄起棒子,抓住瘋子一陣亂打。
說她擾亂公共秩序了,不打,不打就沒法攆走她。
瘋子被打得趴在地上,嗷嗷地亂叫,口中嗚咽著一些,讓人根本聽不懂的話語。
湘瀟睜著眼睛默默地看著她,眼角忽然有了淚。
她當著人們的面,把它悄悄地擦去了。
沒有人注意到,她這微不足道的舉動。
候車室門口,一個40多歲的女職工,戴著大蓋帽,高聲地向旅客們數落著瘋子的罪惡。
說她不止一次地砸壞了大門上的鎖,并大聲地叫喊著說:“放我出去,放我出去?!?p> 說她經常跑到這里,又吼又叫,半夜三更的,讓人不得安寧。
說她偷了人家嶄新的內褲,直往候車室的窗戶上掛。
最后,她將手放在褲袋里,同情地長嘆了一聲:“她是在被人強暴后,才變瘋的。”
那一定是,她在遭遇不幸之后,被關在屋子里,門被鎖上了,出不去了。
她可能就是在那一刻,發(fā)瘋的。
她的腦子里,能夠記憶起來的,就只有那一幕了。
至于,她為什么把嶄新的內褲,往候車室的窗戶上掛?
那是因為,她不知道公檢法,她只知道火車站是神圣的,是人最多的地方。
她以為她掛的是那一個壞人的內褲,火車站里來來往往的這么多人,一定可以幫她申冤。
她一定以為,經常出門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見識的人,最有同情心,最善良的人。
而不是,普通的人。
湘瀟剛才在火車上所聽到的,是人生的艱難。
而現在她所看到的,是人性的脆弱。
而在這之前,她卻是滿腦子幻想,她只看到了這世界的花花綠綠。
她好像生活在玻璃罩里,她好像并不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似的,她好像是與世隔絕的一樣。
而今,玻璃罩被擊碎了。
這種事,太多了。
一直伴隨她左右,從來都不曾遠離過她,只是,一時忘記了。
小時候在農村老家長大。
從記事起,就被教育要保護好自己,上學前要小心壞小孩。
大人只說“要小心壞小孩”,并不會說,那是個偷看了大人,并且模仿大人的壞小孩。
上學后,學校每學期都會開公審大會,罪犯被站在獨條長凳上。
主要有兩類罪犯。
一類是,十四五歲的搶劫犯。
被大幾歲的教唆,持刀搶十幾,幾十元錢,遇到嚴打被判七八年。
公審的時侯都還在笑,還不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怎么開始,又怎么結束。
另一類是,六七十歲的強奸犯,專挑剛剛背上小書包的小女孩下手。
以前,她只看到了犯罪分子,卻沒有像今天這樣,看到了這么慘的受害人。
初中女生,在農村的荒山野嶺,也要防著那些怪老頭子。
高中就是在這個鎮(zhèn)上念的,要防那些兇猛的社會青年。
學校安保很好,天天晚上都有人巡視,但仍出過幾起未遂事件和一起兩例同時發(fā)生的已遂事件。
都是社會青年翻墻進來。
后來墻增高了,弄了鐵絲網,靠墻的窗戶全焊上了。
完完整整地長這么大,真的好不容易?。?p> 反倒是自由戀愛的最安全,沒出過一起事故。
有學校,家長管著,學校里的燈到處都亮晃得閃眼,男孩子們就是有賊心,也沒賊膽。
再說,那時候的人都很保守,女孩子也不會主動去找一個那么壞的人。
因此,她之所以愿意跟冼銳去昆明,是因為她覺得這是自由戀愛,你情我愿,很安全。
雖然在臨走前的小招待所里,他已經有點激動了,但他說了:“我尊重你,我一定要在征得你的同意之后才敢。”
她是相信他的。
她在想那個瘋子,如果她經歷了災難以后,能夠從災難里面走出來,那她是不是,比現在還是要好一些?
她的父母要好受一些。
她就這樣瘋了,真讓她難上加難。
原來,人活在這世界上,竟然是這樣的。
這許許多多的人的活著,卻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呻吟。
有的人堅強不屈,而有的人卻不堪一擊。
她堅信,自己不是那個不堪一擊的。
許多事情,她必須想得開,她必須把它想開。
冼銳已經觀察過她了,他發(fā)現,她還是很堅強不屈的,所以在樓梯上,他才會選擇了她。
她雖然想得很多,但她那是在,不斷地總結與自我成長。
她不會因為談個戀愛,就把自己弄瘋。
冼銳也是很能抗壓的,他在樓梯上發(fā)脾氣,他在火車上發(fā)脾氣,他對著小王發(fā)脾氣。
如果習慣了,會發(fā)現,他發(fā)脾氣,他發(fā)完就好,從來不往心里去,從來不給自己和任何人增添負擔。
他也是不會發(fā)瘋的。
原來,這竟然是他的優(yōu)點。
而在這之前,她竟然把它當成了他的缺點。
這世界上有1/3的人,是怎么打也打不趴的。
還有1/3的人,是根本就不用打,就自己先趴下的。
剩下1/3的人,左右搖擺,需要被人不斷地鼓勵。
瘋子被攆走了,事情就這么得到了平息。
湘瀟實在太睏,不久就又有了睡意。
她將行李包枕在頭下,準備入睡。
過了一會兒,覺得太高,太硬了,脖子發(fā)疼,怎么也睡不著。
于是她坐了起來,盯著那些沒有行李的,熟睡的人看,心里充滿了羨慕。
不到十分鐘,她又想睡,畢竟是連續(xù)兩夜都未曾合過一眼,現在又已經是凌晨三點半了。
她睏得實在不行,她終于帶著憂愁,帶著疲倦,帶著牽掛,進入了夢鄉(xiāng)。
她紅腫的雙眼微閉,雙腿微曲,右側的地上是行李包,頭下枕了最貴的一件毛線衣。
行李包的長帶,緊緊地環(huán)在她的臂彎里。
湘瀟真的做夢了,她夢見穿著襯衣的冼銳,擁著一個穿桃紅色帽兜大衣的女孩,向一個很寬闊的臺階上走。
一個穿得那么薄。
一個穿得那么厚。
那女孩,膚凈如瓷,秀發(fā)披肩,亭亭玉立,笑意可人。
她的左手提著一袋開心果,右手將剝好的開心果,輕輕地送入冼銳微張的口中。
冼銳燦爛地笑著,附在她耳邊溫柔地說:“既然你喜歡,那我以后天天給你買?!?p> 湘瀟在一旁看著,心酸極了,忍不住甩頭就走。
但是她并未走遠,剛走了兩步,就情不自禁地回頭去看,她越看那女孩越像她自己。
那眉眼,那膚色,那一顰一笑,那個頭……甚至那雙小巧玲瓏的蘭花手。
竟也和那天晚上,她給冼銳吃開心果時是一模一樣。
而且,她也有那么一件桃紅色的帽兜大衣,那是她最心愛的一件衣服。
去年過年時才買的,剛剛只穿了一次。
只是她沒她漂亮,頭發(fā)也沒有她的長,沒她亭亭玉立,沒她那么吸引冼銳。
此時,湘瀟醒了,驚恐地四處亂抓。
她想抓住那個女孩,是她奪走了她深愛的冼銳……
片刻,她完全清醒了,伸手去揉,怎么也睜不開的眼睛。
這時,她方才發(fā)覺,環(huán)在臂彎里的帶子,沒有了。
低頭一看,鼓鼓的行李包,也不見了。
而那件桃紅色的帽兜大衣,就恰好在包里。
塑料袋還在,小偷不會以為塑料袋里會有好東西。
那她為什么,不將它枕在頭下呢?
她選擇了,將最貴的衣服枕在頭下。
她沒有選擇,將最心愛的衣服枕在頭下。
或者是最貴的和最心愛的,兩件衣服都枕上。
她沒有想到。
“遇上鬼了,是那個迷人的女鬼,偷去了我的衣服?!毕鏋t在心里絕望地叫。
她恨自己,睡得太沉。
行李包上的帶子,明明是緊緊地,環(huán)在她的臂彎里的,怎么可能會被人拿走了呢?
難道,它會自己跑開嗎?
湘瀟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現在才四點整,她剛剛只睡了半個小時。
而且還一直都在做夢,一直都是半夢半醒的。
她不可能睡得那么死,那么不安分。
竟讓緊緊環(huán)在臂彎里的帶子,不知不覺地松開了,讓小偷輕輕易易地就得了手。
絕不可能,絕不可能!
只有鬼,才會那么恐怖,那么高明。
只有鬼,才能用幻術,將她迷住。
讓她在迷迷糊糊之中,自己不知不覺地松開了手。
讓臂彎里的帶子,在她毫無知覺的時候,悄悄地就滑了出去!
是鬼,是那迷人的女鬼。
其實,包帶子并沒有從她的臂灣里滑落,是小偷用剪刀將它剪斷的。
那也并不需要她睡得有多沉,只要她,稍稍一走神,他們就可以辦到。
他們在大白天里都可以作案,更別說,她還在睡覺。
在火車站,這個流竄人口多的地方,就是搶了她,她也沒有辦法。
在西昌火車站,也是同理。
如果她下了火車以后,就直接走到大街上去。
需要走200米,完全沒有人,沒有任何建筑的路。
一路上,也沒有任何燈。
需要穿過一個有20米長的地下道。
在這個深夜里,那也是很危險的。
說不定現在的小偷,就成了那條路上的搶劫犯。
她唯一正確的辦法,就是堅決不睡覺,甚至不走神。
或者是像那些,在外打零工的人一樣,將包放在地上坐著,頭趴在凳子上睡。
但是,她沒有想過。
就是和父母一起呆在候車室里,他們也只是端端正正地坐著,最多只是讓孩子倒下睡。
一是他們要照看行李,二是他們很注重儀態(tài)。
再說,那樣睡,也很容易損失身上的錢。
只有那些有行李,但是身上沒有錢的人,才那樣睡。
她的身上,還有三百多塊錢。
那她可以將錢放在行李包里,然后坐在包上,這樣包和行李都安全。
但是他們這種人,是不會這樣做的。
他們不但注意形象,而且總是患得患失,不會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
必須分開放。
因為分開放的好處是,丟了一個,還有另外的一個。
她那個樣子保護她的行李,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她自己都沒有想過。
她以為,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像她一樣文雅。
或者是像冼銳,就是發(fā)再大的脾氣,也是講規(guī)矩的。
或者是像一串紅里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不管怎么樣,也是要裝裝斯文,要征得別人的同意的。
以前,壞人壞事,都只是在傳說之中,都只是在那些長條凳子上站著。
而現在,她才知道,社會這個煉鋼爐,它到底有多厲害。
包里的衣物暫且不說,包里面,還有兩大本滿滿的日記和一些稿子。
這些,才是她的心愛,她的命根。
身旁的人也有沒有熟睡的,肯定有人親眼看著,小偷拎走了她的包。
剛才還在看別人,同情別人,看別人被無奈地推到,人生這場戲的舞臺中央。
而如今,卻是別人在看自己。
看自己,也還沒有準備好,就被匆匆地推上了臺。
出盡了洋相。
人活這世上,條條蛇都咬人,各有各的難,誰又比誰更輕松呢?
想到了這許多,湘瀟依舊哭不出來,眼中擠不出一滴,可以流淌的淚水。
悲傷的人流淚,悲慟的人,是淌不出眼淚的。
她只是覺得頭痛,心也痛,肝腸欲裂。
整個人,都像要崩潰了似的,連坐著,都艱難萬分。
她沒有開口向任何人傾訴,她知道,自己的傾訴是無用的。
失去的已經失去了,再也難以找回。
她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長凳子上苦想,獨自悲傷。
她甚至不想讓任何一個人知道,她此時的心有多苦,多澀。
這一路里來,她連連遇上了兩個大賊。
一個偷去了對于她來說,份量不輕的財物。
而另外一個,卻偷去了,她冰清玉潔的玻璃心。
傷財可以重新獲得,傷心卻再也難以縫合。
這次昆明之行,難道真的如云,在兩個月以前所說:“別去,去了才傻,去了回來什么也沒有了”嗎?
除了她自己,除了一個空空的軀殼,她現在,果然變得一無所有了。
她果然是留下了最貴的衣服,而失去了,她最心愛的衣服。
那件衣服之所以最貴,是因為它是一件純羊毛衫,它的材料貴。
但是,它是不抵風寒的,風一吹,就會鉆到骨頭里去。
而西昌的風,偏偏是一年四季都很大的。
而現在,冬天將要到臨。
這件最貴的衣服,就是她自己。
而那件最心愛的衣服,之所以是她的最心愛。
是因為,它的樣式好,顏色好,它穿起來很暖和。
這件最心愛的衣服,就是冼銳。
而現在,冬天將要到臨。
難道,她真的錯了嗎?
她為什么,睡得那么沉?
她為什么,連續(xù)兩夜都不曾合上一眼???
在這第三個夜晚的凌晨三點半,她剛剛小睡了半個小時,就變得一無所有了。
在一串紅辛辛苦苦打工三個月,正如她對老廣所說的那樣,僅僅只是體驗生活而已。
僅僅只是體驗到了,生活的艱辛與復雜。
僅此,而已。
要不是去一串紅,要不是在一串紅的樓梯口,她絕對不會認識冼銳,也絕對不會傷得這樣深——她不應該去一串紅的。
冼銳讓小王送她到西昌。
難道,他已經看到了她的恍惚,怕她出意外?
難道,他是預言家?
難道,從相識的那一天起,他的所有的舉動都是對的?
他已經在江湖上,練手了那么多年。
而她,卻還未出道。
難道,他所說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對的?
只是她道行太淺,明白不了。
難道,真的完完全全如他所說,不是我不跟你說話,而是我所說的,你聽不懂?
一個人的成長,一個人的成熟,到底要經歷些什么,是不是很難很難?
難得讓冼銳看見她這個樣子,都開始懷疑,如此有才的他,都沒有辦法把她教會。
那么,他的成長,他的成熟,是不是也經歷了,她所不知道的,挖心的痛?
而她現在所明白的這些,都是生活教給她的,透徹的痛。
在這里,她可以默默地自己承受,自己獨自把它吞下。
而在冼銳的身邊,她恐怕要鬧翻天了。
她會一味地責怪他,而自己卻不知悔改。
他是對的,除了生活可以教會她,沒有人可以做她,這么厲害的老師。
那她就不要怪,不該去一串紅了。
如果不去,她整天縮在家里,那么,連這些,她也不會明白。
而她現在都19歲了,她始終是要長大的,她不可能永遠地生活在,那個把她保護得很好的玻璃罩里。
在她的身旁,還殘留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有冼銳給她買的皮包和幾本書。
看著那皮包,湘瀟的心中更加難言,也有些不明白,小偷為什么不偷走,這個精致的皮包呢?
難道小偷也知道,把這個包留下,每當以后睹物思人的時候,她會痛得更深,悟得更深?
沒有經歷過生活的難,誰會去做小偷呢?
其實不是的,他們可能是剛剛把包偷走,她就醒了。
如果要再偷走那個皮包,那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第二次出手。
冼銳說,這世界上,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不多了。
真的是。
又有幾個人像她一樣,生活在簡單而寧靜的小鎮(zhèn),既不用像農村里那樣日曬雨淋地在田間勞作,又不用像城市里的生活那樣復雜。
剛剛從學校出來,又讀了幾本自以為是的書,滿腦子幻想呢?
睹物思人,她又憶起了,那不堪回首的昨夜之事。
前夜西昌,昨夜昆明,今夜又西昌。
這是夢嗎?
黎明終于來到。
旭日東升,陽光金燦燦地灑到了候車室門口。
又是差不多一夜未眠的湘瀟,拖著疲憊的身子,向學校一步一步地走去。
每走一步,傷痛的心,都滴下一滴鮮紅的血。
她走過了地下道,也走過了那條新建成不久的,寬闊的大街,還有人聲鼎沸的農貿市場。
街上有那么那么多的人,每個人的經歷,也一定一定不同。
但是不管經歷了什么,他們的臉上,都掛著笑。
以前,她會覺得每一個人都很幸福,就只有她失去了父親,很不幸。
而現在,她覺得,他們可能,已經把痛苦,吞在肚子里了。
要生活,就必須面帶微笑。
不然,很多人都會,像昨夜那個瘋子一樣,去搖撼候車室的大門了。
她在心底吶喊:如果經歷過生活的千辛萬苦,卻不成瘋子,不做小偷,那種人,才是最厲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