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幾日,各式各樣的禮物、十里八鄉(xiāng)的地主豪紳送來的請?zhí)?、訴訟伸冤的書信,陸陸續(xù)續(xù)被送進(jìn)縣衙,堆積在案桌上,猶如一座座疊高的小山。
祈翎頭幾天還愿意坐下來細(xì)看,但越往后頭,堆積的訟狀便越多,用蔸籮一筐一筐地送進(jìn)來,搞得他心力憔悴,茶飯不思。
官兒,可真不好當(dāng)啊。
這一晚,月朗星稀,祈翎獨坐高堂,雙手托著腮,靜靜遙望正對面的天門山脈。他所思念的女人就在那些山峰上尋仙問道,看似近在眼前,卻明明遠(yuǎn)在天邊。
安昌縣雖與天門山相近,但間距也有近百里路,想從此處上天門上,根本連路口都不知從何找來。
天門山是聚靈之地,森林里蛇蟲鼠蟻,魑魅魍魎,妖精鬼怪?jǐn)?shù)不勝數(shù),安昌縣及附近村民沒人敢輕易涉足。
“唉……我該找個怎樣的理由上天門呢?”
祈翎忍不住長嘆一口氣,再看看案桌上堆積如山的公文,查閱完畢要批改,批改還要審理,審理之后還得備案,備案完下一批文案又得送來。
當(dāng)官兒實在太難了!
“唉……還不如回家做生意呢……”
“李大人家原來是做生意的呀,難怪這么有錢?!?p> 張千千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祈翎身后。
祈翎嚇了一跳,“你怎似鬼魅?”
“也許是李大人自己心思太濃,察覺不到別人的腳步聲呢?”
張千千手中捧著一沓信紙,輕輕地擱在案桌上,“這一批文案我已經(jīng)按照法律規(guī)定批閱過,大人只需過目一遍,找出不妥的地方就行啦?!?p> 說完,她還沖祈翎擠了個微笑:“可是很輕松的?!?p> “一點兒也不輕松?!逼眙嵬崎_那疊擋住他視線的文案,托著腮繼續(xù)惆悵。
張千千站在一旁,幾次開口都又咽了回去,在猶豫了一會兒,掙扎了一會兒,她突然一展笑言,手比蘭花指,口中起戲腔:
“歌曰:天降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p> 她邊唱邊繞,繞著繞著,便繞到了祈翎的跟前,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向祈翎。
女師爺嘴角微微上揚,臉部在笑,眼睛也在笑。原來她笑起來臉上會出現(xiàn)兩個淺淺的兩個梨渦。
這是個帶有治愈特性的微笑,就像一股溫柔的春風(fēng),撫平冬日積雪的嚴(yán)寒。她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盡管穿著不盡人意。
祈翎好像還是頭一次見女師爺笑得這么真摯。他其實早早就有預(yù)感,這位女師爺,在他腰斬王白寬之后,便突然熱情了很多很多。
祈翎竟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趕緊低眉閃躲,并笑著夸贊道:“我都不知,原來張師爺還會唱戲。而且你唱戲的時候,一點兒都不結(jié)巴?!?p> 當(dāng)然,她唱得很好,聲音悅耳動聽,滿堂余音繞梁,滿心魂牽夢繞。
“呵呵……”女師爺受了夸獎,心里自然也高興了,她淺淺一笑,“我是看李大人愁苦,才決定開嗓子唱歌。做清官嘛,當(dāng)然很難了。李大人是個好官,我已漸漸有些尊敬你了?!?p> “敢情你以前并不尊敬我?。俊逼眙峥嘈Φ?。
張千千說道:“實話說,從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印象不太好。你太年輕,太沖動,太無理……可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似乎很聰明的樣子?!?p> “我也實話告訴你,這官,是我花錢買來的?!?p> “呃……”
“不過沒關(guān)系,不管是買的還是借的,只要清正廉潔不就行了?”
祈翎挪了挪屁股,在椅子上讓出個位置,拍了拍空位,招呼張千千:“來,你我同坐一把交椅如何?”
張千千趕緊拒絕:“官仆有別,男女也授受不親,大人還是不要再為難我了?!?p> “可你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女子。咱認(rèn)識到現(xiàn)在也該有半個月,你似乎就沒穿過女裝,總是一些寬大的褂子布衣,哪兒看得出你的曼妙身材?”祈翎一個勁兒地?fù)u頭,指著張千千腦袋上的那頂粗布帽子:“特別是這頂帽子,簡直丑死了。”
張千千自視布衣青衫,又摸了摸帽子,眼眸中閃過一絲遺憾,卻道:“那又如何呢,我又不在乎。”
風(fēng)華正茂,正值青春的女人,沒有哪個是不愛美的。
祈翎擺著手說:“我家的丫鬟都穿得都比你漂亮……罷了,等空了,我?guī)闳ベI幾件好看的衣服?!?p> 張千千輕輕嘆氣:“李大人家,應(yīng)該是極有錢的吧……”
“我覺得你歌兒唱得不錯,不如你再為我唱兩首曲子,若是讓我滿意了,重重有賞?!逼眙峥粗鴱埱дf。
張千千聲音漸冷:“我又不是歌妓?!?p> 祈翎從儲物袋里取出一錠閃閃發(fā)亮的金元寶,足有一百兩那么重,往案臺上一擱,笑道:“但你的水準(zhǔn)要比青倌里的歌妓還要高。百兩金,可以買到好多女人的身子,你卻只需要開個嗓子唱曲歌兒,多劃算的買賣?”
張千千目不轉(zhuǎn)睛地瞪著案桌上的金元寶,這買賣實實在在劃得來,誰愿意跟錢過不去呢?
她抓過金子收入囊中,冷聲道:“但也僅僅只是唱歌,其他的我絕不愿意?!?p> 祈翎欠了欠身子,雙手捧著后腦勺,翹起二郎腿擱在案桌上,作一副享受的姿態(tài),笑道:“佳人一展歌喉,在下洗耳恭聽?!?p> 張千千咬著唇:“大人要聽那首曲子?”
祈翎笑道:“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皆可。”
張千千清了清嗓子,柔唇輕啟:
我住長江頭,
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
此恨何時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負(fù)相思意。
此曲唱罷,她已哽咽了三次,中途幾欲流淚,都轉(zhuǎn)身憋了回去。隨口再唱一首: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fēng)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
詞賦雖短,每一句卻拉長吟唱,深沉的歌喉,壓抑的嗓音,在這寂靜空曠的夜色下,屬引凄異,倍感寒涼。
張千千背對著祈翎,偷偷地哽咽抹淚,久久不能說話。
祈翎凝眸也沉思了許久,緩緩說道:“前一首思念愛人,后一首離別愁緒??礃幼訌垘煚?shù)纳硎?,要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坎坷。”
“夜已深了,李大人早些休息,我先告退。”張千千低聲告別,準(zhǔn)備離開公堂。
祈翎叫住她:“你唱腔時不結(jié)巴,要不這樣,以后只有你我時,你便用唱歌來和我對話。如此,交流順暢,也讓我聽了趣兒,可好?”
張千千停頓了一下,思考了一會兒,說:“容我考慮考慮?!北憧觳诫x開了公堂。
祈翎獨坐高堂,舉頭望明月,聽了那兩首曲兒,似乎心境與意境都有了不同的變化,夜變得深沉了些許,月也變得孤寂了些許。人走了,余音繞梁,凄意殘存。
“她該有個怎樣的身世呢?又與我何干系呢?”
“要不我?guī)凸尤ゲ橐徊樗谋尘???p> 白右京緩緩走出后堂。
祈翎指著案桌上的文件說道:“那你還不如幫我把這些文案審了……再說了,就因為她遭遇悲慘,我就要去調(diào)查她的背景?真是吃飽了沒事干?!?p> 白右京似笑非笑地看著祈翎說:“公子心腸軟,耳根子軟。一定不枉負(fù)天下佳人。”
祈翎揉了揉鼻子:“啥意思?”
白右京笑道:“公子若與她多相處一段時間,一定會喜歡上她。”
“喜歡?上她?”
“那可不一定,所有干柴烈火都只差一個引子,她需要被關(guān)心,你想要關(guān)心她,等一個契機,一種情愫迸發(fā),男男女女,自然會寬衣解帶?!?p> 祈翎搖頭道:“我不過是對她有些好奇而已,你可真會胡思亂想?!?p> 白右京說道:“好奇是喜歡的開端,若沒興趣的人,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哎,不跟你這個老江湖磨嘴皮子,我倆有代溝,”祈翎擺了擺手,又問道:“我囑咐的事,你查得怎么樣了?”
白右京回答道:“安昌縣東北方有個紅巖村,從村里藥農(nóng)口中打聽到,村莊后面有一條古道,他們采藥便是走的那條道,可以過車走馬,但至于能走多遠(yuǎn),無人敢保證。這些藥農(nóng)平常采藥也只在外圍,絕不敢進(jìn)入深山老林。”
祈翎滿意道:“好消息。有道路就一定有目的地,我相信這條道就是通往天門山的。”
祈翎想上凌虛道宗,但又不能明目張膽御劍飛行,思來想去只能靠腳力和輕功去試一試。
“公子腰斬了王白寬,便是招惹了王正陽。一個修為元嬰后期的修士,我不一定能打得贏他?!?p> “聽你的語氣,是不想讓我上山?!?p>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當(dāng)然是不理智的?!?p>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p> 祈翎在離開劍閣之前,老道曾留給他三道符箓,每一道都能保命。再說了,此次造訪凌虛道宗,他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
“明日我就要上山,你不用跟來,我一個人去。”
祈翎從椅子上站起,伸了個懶腰,邊打呵欠邊說道:“困了,回去睡覺,你也早點休息。”
白右京也有多言,只道一句“公子慢行”便目送著祈翎走下公堂。
“果然虎父無犬子。”
白右京笑了笑,坐上高堂,執(zhí)筆幫忙批注文案。
……
雪中紅.
作者才疏學(xué)淺,只好引用兩首詞。 《卜算子丶我住長江頭》李之儀 《天凈沙丶秋思》馬致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