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柒又看看張清風(fēng),木然道:“老頭,你告訴他們,這布是你撿的。”
張清風(fēng)吞了一口唾沫,抿嘴道:“這確實是我撿到你時你身上的襁褓……”
他越說越小聲,因為他看見雪柒紅了眼圈,雪柒問道:“你不是說,我那禽獸不如的父母因為我是個女孩,所以將我赤裸裸扔在雪地里嗎?怎么又出來一個襁褓?”
張清風(fēng)訕訕道:“那什么,我看到你身上的襁褓都被血印透了,那婦人又被穿透腹部,怕你尋仇才編了瞎話騙你的?!?p> 他雖然心里極其不情愿,但是他不能阻礙雪柒尋回生身父母。
雪柒還不相信:“就不能是別人也會這種花紋嗎?”
金去善的情緒終于稍稍恢復(fù),他捧著皺巴巴的錦囊道:“絕無可能,啊蕪心靈手巧,她織的布,最好的織娘也只能嘆服,何況這種花樣只有親近的人才見過?!?p> 雪柒張張嘴,卻不知還能說什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上來,談不上委屈,老頭確實對她不錯。更談不上怨恨,素未謀面,哪里來的怨恨。
明明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因為那奇妙的血緣關(guān)系,就要捆綁在一起嗎?好別扭!
金去善激動地靠近一步,雪柒就戒備地退后一步,金去善行上去想抓住雪柒的手:“上天可憐我,你還活著!上天可憐我!”
雪柒被嚇得閃到一邊,張清風(fēng)立刻將她護在身后,金喜善又哭又笑,對著張清風(fēng)又拱手又鞠躬:“多謝大俠救命之恩,多謝大俠養(yǎng)育之恩,本王一定重金相酬!感謝大俠大恩大德!”
張清風(fēng)一聽到重金,眼睛“噌”一下就放光了,他就說嘛!尋常人家怎么會用得起那樣好的緞面!皇天不負有心人!云牙郡主哎!這回真是撞大運了!
雪柒對于眼前激動得渾身顫抖的金去善,說不上來是什么情緒。她自小跟著張清風(fēng)生活,雖然物質(zhì)不富裕,卻也沒受到什么苛待,所以也沒有什么強烈的想法要找到父母。故而,她面對金去善強烈的情緒只有不知所措。
金去善突然捂住心口,猛地噴出一口血,暈了過去。雪柒想去扶他,卻又怯怯地縮回了手,旁邊的所有宮娥都慌亂地圍上來大聲叫著。
問情讓所有人都散開,白慕青和靜微一起將金去善扶到王座上,而后搭上了他的脈搏。
問情搭了一會兒,皺眉道:“怎么可能!”
金去善悠悠醒轉(zhuǎn),強笑道:“你沒有診錯,我也中了奈何?!?p> “怎么可能!”云欒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道:“我中的奈何是你下的,你中的又是誰下的!”
金去善緩緩搖頭,吞下一口血沫道:“不是別人,是我自己喝的,你不知道,啊蕪不在的日子,實在是太難捱了……”
云欒苦笑一下,他何嘗不是,這樣的滋味他能感同身受。
他突然豁然開朗,他從來都覺得自己對師姐的愛凌駕于金去善之上,如今才明白,金去善的痛苦比他更甚!他有靜微死心塌地地追隨,還有金去善可以恨。而金去善呢?摯愛慘死在眼前,幼女剛落地就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金去善比他慘多了,他想著想著,竟溢出一絲笑容。
宮娥已經(jīng)將藥端來了,金去善一飲而盡,一會兒便能支棱起身子了,看來他平日里也就靠著這來續(xù)命的。
他朝現(xiàn)在外圍不知所措的雪柒招了招手,雪柒看了看張清風(fēng),張清風(fēng)微微點頭,雪柒緊張得同手同腳走上去。
金去善一把握住雪柒的手,力道之大,要不是看他嘴角的血跡,雪柒想把手一把抽出來。
金去善雖然笑著,眼角卻有淚滑落:“如果啊蕪還活著,看到你……看到你,一定歡喜……可……”
說著就哽咽住了,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普通的父親,而不是一國君王。雪柒看著泣不成聲的金去善,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金去善首先是愣住了,隨即攬過雪柒,嘶聲道:“若是我知道你還在世上,我不會服下奈何,我想看著你長大,看著你成親生子,將你交付給別人疼愛才能瞑目啊!”
雪柒被他說得淚如雨下,用手親拍他的背,輕聲道:“我來了,你也還在,來日方長呢!”
經(jīng)過一番折騰,金去善終于睡著了,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在大殿轎輦上的云欒歪到一邊,大家心里已經(jīng)知他油盡燈枯,卻也不敢上前確認。
靜微一步步走過去,嘴里小聲的叫著:“師兄,師兄,師兄……”
輕得仿佛云欒只是睡著了,大聲點就驚擾了他的夢。
當然不會有回應(yīng),靜微跪坐到云欒面前,顫抖地摸了摸他的手,冰涼刺骨,這回靜微卻沒有掉眼淚了,她喃喃道:“你也未免太偏心了,臨死了,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師姐。我們初來這里時多開心,對不對?師姐織布去賣,師兄接些散活,而我什么也不會,每天燒飯做菜,等著你們回來……”
靜微執(zhí)起云欒瘦骨嶙峋的雙手,看著早已離世的云欒,認真道:“有句話,我從來沒說過,其實我從來沒有恨過師姐,她那么溫柔,我初入山門,她事無巨細地照顧我。我是被嫉妒蒙住了眼,我嫉妒她不用做什么,就贏得你所有的目光……”
靜微長嘆一聲,將云欒負在背上:“走,我?guī)慊厝?,我也累了,咱們回去吧?!?p> 雪柒正要上前幫忙,卻被張清風(fēng)攔住,搖了搖頭。
雪柒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
金去善身邊的太監(jiān)將他們一路送出城門。
一行人跟著靜微一直走,直到走到康定城郊的一個小院,想必便是方才靜微提及的初來云牙的落腳地了。
本以為十多年未有人居住,一定是破敗不堪的。結(jié)果一推門,才發(fā)現(xiàn)里面被打掃的干干凈凈,路面也沒有野草苔蘚,想來靜微偷溜出來時會來灑掃。
靜微默默地在院內(nèi)挖了一個坑,將云欒掩埋了,然后就在土堆旁枯坐著,對外界所有事都充耳不聞。
雪柒只能一直盯著靜微,她答應(yīng)了云欒,一定照顧好靜微。
一直到凌晨,雪柒實在支不住打了個盹,醒來發(fā)現(xiàn)土堆旁邊已然沒有靜微身影,她大驚失色,瞬間睡意全無,靜微會不會想不開,尋了短見?自己如何能對得起云欒臨死重托!
她著急不已邊喊邊把院子里外都翻了個遍,依然一無所獲,其余人也四處尋找。
突然聽到問情叫道:“雪柒,你來看!”
雪柒連忙跑進屋里,桌上留了一封書信,雪柒拿過來,去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懂,只好又遞給問情。
問情念道:“雪柒,我走了,不用尋我。我想了一夜,我這半輩子,總是追逐別人而活。如今他不在了,我得去把自己找回來。放心吧,我會好好的。桌上放著的盒子,里面放的就是最后一枚洗髓丹了,還有我的刀譜,這也算是我嘔心之作,聊作補償。最后,感謝你,還活著?!?p> 雪柒雖然拿到了洗髓丹,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她有負云欒生前重托。
張清風(fēng)勸慰道:“這樣未嘗不是好事,你不可能一輩子守著她,她自己想明白才最重要。”
正在這時,院里來了一隊人,為首的正是昨日送他們出門的太監(jiān),見了雪柒,執(zhí)了一個禮道:“郡主,王上一早醒來,就想見郡主,還請郡主隨老奴進宮?!?p> 雪柒求助地看著張清風(fēng),張清風(fēng)道:“他是你生父,他如今病了,你理應(yīng)去看看?!?p> 雪柒道:“你們陪我去吧!”
太監(jiān)笑道:“王上本就宣了所有人,各位對郡主照顧有加,合該當面致謝的。”
一聽到致謝二字,張清風(fēng)立馬來了精神,雀躍不已,被問情擰了一下腰,才重重咳嗽一聲,一本正經(jīng)道:“自然不是為了什么重金相酬,只是這丫頭從小就離不得我,我陪陪她也好?!?p> 雪柒給了他一個大白眼,人家只說了致謝,并未提什么重金相酬!
她對太監(jiān)說道:“待我去尋個朋友再進宮?!?p> 太監(jiān)應(yīng)了,一行人來到先前的客棧接倪尋,一進門便看見迎面而來的令狐嫣,雪柒叫道:“令狐姐姐!你怎么還未回黎朝?”
令狐嫣見到安然無恙的雪柒,先是激動,而后一掌拍在雪柒肩上道:“你一聲不吭不見了!我快急瘋了你知道嗎!我派人四處尋你,直到前兩日倪尋來這客棧我才知你被抓了,本來想去救你,聽倪尋說有人去救你了,讓我不要再去。我就讓商隊的人先走了,我留下來等你!”
太監(jiān)看著令狐嫣拍了雪柒一掌,皺了皺眉,如今郡主可是王上的心尖肉,磕了碰了都不行。但又聽見令狐嫣言辭之間都是擔憂,便也松了口氣。
雪柒就將令狐嫣和倪尋一并帶上,一群人浩浩蕩蕩進了王宮。
這次并不是在大殿,而是金去善的寢宮。
一看到雪柒他們進來,金去善就吩咐賜坐,而后就對雪柒道:“來,到父王這兒來?!?p> 雪柒對“父王”二字打了個冷噤,卻也乖乖走了過去,虛虛坐在床沿。
金去善滿臉笑容,慈愛地開口:“你娘有孕不久,就給你起了名字,叫敏珠,你可喜歡?”
雪柒想也沒想,道:“我不喜歡,我還是喜歡叫雪柒?!?p> 張清風(fēng)聽聞此言,挑眉一笑,得意地碰碰問情的胳膊,仿佛在說,看吧!這是我起的!
金去善笑容僵了僵,旋即又笑道:“好好好,叫雪柒也好,那便封號長寧?長寧郡主可好?”
雪柒不想為這種小事惹得他不開心,便點頭應(yīng)了。
金去善又道:“我已經(jīng)命人將旁邊的宮殿灑掃修葺好,只等重新布置你便可入主,你有什么需要或是對寢宮有什么想法盡可以吩咐烏蒙?!彼钢鴰麄?nèi)雽m的太監(jiān)說道。
雪柒幾次猶豫,還是打斷了他:“那個,我不喜歡住在這里,我不習(xí)慣……”
金去善急道:“這便是你家啊!你還要去哪兒?你還要回黎朝嗎?你喜歡那里的生活方式,我可以照搬,也可以將宮殿推翻蓋成你喜歡的樣子,我還……”
“不不不,”雪柒連忙擺手道:“我是自由散漫慣了,不習(xí)慣拘束,況且,我有很多朋友都在那兒,我可以……來看你的?!?p> 金去善眼神黯然,神情灰敗,他低聲道:“神醫(yī)應(yīng)當已經(jīng)同你講了,我,時日無多了,你留下陪陪我可好?待我死后,你想去哪兒再去,可好?”
看著金去善充滿希冀的眼神,雪柒實在是沒法拒絕,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