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入臘月以后,天氣變得愈來愈寒冽,太陽躲在云層后面俯瞰著大地,冷淡卻刺眼的白光將皇宮照射得燦爛輝煌,是要下雪了吧……
我跑上臺階才停下來把手里提著的高底旗鞋套在腳上,薩梅跟在后面氣喘吁吁道:“早知如此,何必睡到現(xiàn)在!”
雖然雪還未至,但花廳里坐著的女人們?nèi)寂狭嗣夼郏抵窈竦膰薄聣蹖m熱成這樣,這些人捂這么嚴(yán)實(shí)也不怕精致的妝容被汗淌花。德妃娘娘坐在上首,系著淡綠色的圍脖,抱著一個鏤花的手爐,腕上戴著五六個金光閃閃的鐲子。
我跪下來請安,盡量不去看她陰沉的表情。
八公主穿一身寶藍(lán)色的加絨旗裝,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穿紅戴綠比她媽還招人煩的五公主旁邊,看上去頗有些無奈。
“真是個受寵的公主,睡到日上三竿,不叫就不來。”德妃嘴唇動了動,有些生氣。
我扶了扶歪了的旗頭:“昨晚看書看得晚,今早就睡過頭了,這不是來了嘛。”
周圍一片唏噓,晨昏定省的妃子們都有些心悸。
德妃冷笑起來,“你識幾個字???也會看書?”
這可冤枉我了,自從答應(yīng)了十三阿哥要一字不錯學(xué)好滿文之后我可努力了,成天埋在書海里兩耳不聞窗外事,昨晚八公主給了我一本滿文軼事集,是前朝的一個閑散王爺隨手寫的,用詞簡單又有趣,我就多看了會兒……
“額娘,她已經(jīng)連著好幾日都沒去南書房的早課了,”五公主火上澆油,“金先生都?xì)獠×??!?p> “五姐……”八公主小心翼翼地插嘴,還沒說下去就被五公主打斷了,“溫恪,你給我閉嘴,誰不知道她一入宮,你就鞍前馬后地拍馬屁,我告訴你,跟她這種人來往你遲早會吃虧的。”
八公主低下頭去沉默不語,五公主總是這樣欺負(fù)八公主,我都不知跟她吵了多少次。
“我沒去早課是因?yàn)榻鹣壬v的那些我跟不上,先自己學(xué)著呢。”我咬牙道,“你別在這兒顛倒是非?!?p> “哼!”五公主冷笑:“你以為南書房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的地方嗎?”
“行吧,”德妃比她寶貝女兒厲害多了,廢話不說,直接扔了一本桌案上的書給我,厲聲道:“翻到第十五頁念一遍,錯一個字試試?!?p> 明知道她不會輕易放過我,可當(dāng)著眾人的面我也只好撿起來,竟是一本《滿文老檔》!就算金先生也沒那么變態(tài)用這種級別的書來考我。
我不干了,德妃就在這兒等著我呢,“學(xué)了幾個月的滿文,竟然連一頁書都念不下來,我還沒讓你翻譯呢!虧得你阿瑪還是當(dāng)年的狀元,怎么會有你這么個笨姑娘!”
我鐵青著臉不想說話,自從入宮以來,這樣的狀況不知發(fā)生過多少次。德妃總是雞蛋里挑骨頭地利用各種借口找我的麻煩,有一次我在御花園里遇到了她,竟被她以游手好閑的理由罰站在御花園里背了一整天的滿文。上月初三那天更甚,就因?yàn)樗h(yuǎn)遠(yuǎn)地看見彩月閣飄出一縷細(xì)煙,就浩浩蕩蕩地帶人沖了過來,若不是十四阿哥也在,千方百計地攔住了,她差點(diǎn)就把在院中點(diǎn)火把的薩梅帶走。
總而言之,就是我和老巫婆之間已經(jīng)仇深似海了!
“額娘,”八公主試探著開口,“七月不笨的,她從來沒有學(xué)過滿文,我每天都教她一些,進(jìn)步可快了……”
話沒說完,德妃橫眉豎眼,“你教她?你盤針學(xué)好了?編繡懂得很了?竟有時間去給別人傳道授業(yè)?”
八公主低著頭快哭了,我氣得咬牙切齒,德妃卻越說越來勁,罵我倆不撒氣,還怪罪到我們身邊人的頭上,非要打薩梅和八公主的貼身丫頭綠芽解氣,我為了從幾個惡嬤嬤手底下護(hù)住兩個小丫頭,連旗頭都擠掉了。
德妃氣得嘴唇青紫,雙手亂顫,烏煙瘴氣的德壽宮頓時亂作一團(tuán)。
我抱著旗頭,拖著掉了半截的高底旗鞋從德壽宮出來的時候,云層愈結(jié)愈厚,天卻越發(fā)亮堂起來,空氣中涌動著刺骨氣流,一時之間竟望不到頭,灰蒙蒙的如在燈下罩了一層幕布。
大雪來了。
雪花從天而降,冰涼刺骨地?fù)湎蛉碎g,有的融入金色璃瓦蹤影全消,有的跌入枯干花圃化為霜水。我伸手去接,可還沒等看清,就全化了,一時間,鋪天蓋地的大雪將紫禁城籠罩住了。
我嘆口氣,八公主被勒令回暖陽殿思過,薩梅和綠芽被兩個嬤嬤帶去了內(nèi)務(wù)府,說要給她倆‘上課’,只有我被攆了出來,德妃說看見我連早茶都喝不下去。
正在犯愁要怎么回彩月閣的時候,我抬起頭就看到了四貝勒,他單手支在頭頂上擋雪,正朝德壽宮走來,甫一看見我,四貝勒先是愣了一下,爾后放慢腳步站住了,朝我笑了笑,“第一場雪竟來的這么突然?!?p> “也不突然了,”我現(xiàn)在的心情比這天氣還要陰沉,其實(shí)特別不想聊天,“一大早就開始醞釀?!?p> 他笑了,眼睛彎彎的,“被教訓(xùn)了?”
我有氣無力地點(diǎn)頭。
他思索了一會兒,看樣子并不想就這樣離開,“你知道這樣的天氣適合做什么嗎?”
“睡覺?”
他哈哈大笑起來,沒有顧忌廊檐下走過的宮女太監(jiān)投來的目光,“我?guī)闳€地方吧。”
美好的事情就該停留在美好的階段,一旦想把那種感覺無限期地延長,貪心就會像滿路荊棘一樣把它扎得鮮血淋漓,就連最初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美好,都會被消磨得一干二凈。
這是一生中每次想起琉璃殿時都會想起來的話。
琉璃殿位于紫禁城東南角,建造別致,依附著三棵粗壯的梧桐樹以梁木穿插搭建而成,分為大殿和偏殿兩個大小不一的格局,殿頂及殿壁都用琉璃磚壘砌,大殿中央鋪設(shè)著金色的地板,一條人工開鑿的水道沿兩座殿繞過一圈,流入東邊的護(hù)城河。
我和四貝勒打著一把油紙傘走進(jìn)琉璃殿,殿頂鋪滿了枯黃的梧桐葉,此刻大雪紛飛,梧桐葉已被雪花蓋了大半,雪光亮堂,穿透琉璃殿頂,曬在金色的地板上,銀色、金色、黃色錯亂交集,呈現(xiàn)出一片五彩斑斕。
紫禁城里還有這樣的地方?我大為驚奇。在我看來,雪景最美不過邊西的雪景,皚皚萬里、白雪茫茫,那般的蒼涼廣闊無法形容,哪里想得到能人巧匠的手藝竟能打造出如此渾然一體的景致。
四貝勒抖落傘上堆積起來的雪,推開大殿后門。刺骨的寒風(fēng)伴著雪粒子飛了進(jìn)來,他撐起傘來,對我說道:“我?guī)闳タ纯锤赖??!?p> 盡管冷得渾身發(fā)顫,但我還是一下子鉆進(jìn)了他的傘底下。
從大殿后門出來,是處凋零衰敗的小院,落葉厚厚堆起,無人打理。繞過偏殿,從一處荒草叢生的縫隙側(cè)身而過,便豁然開朗起來,雖然開闊之處冷風(fēng)習(xí)習(xí),白雪紛飛,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聲驚嘆。
數(shù)棵盛放的臘梅挺立于這片不知名的院中,蒼勁粗壯的樹干相互交錯襯托,幾乎看不到院子的邊角,從花的顏色和長勢來看,全是有了年頭的素心臘梅,飽滿的花芯和澄黃的花瓣簇?fù)碓谝黄?,如同一片片金燦燦的云彩。
我詞窮了,這會兒才意識到多讀書有多么重要。
四貝勒將他的墨色棉袍披在了我身上,我一下子便被他暖融融的氣息包裹住。
我‘呀’地要拒絕,他展顏一笑:“披著吧,你臉都凍青了?!?p> “我的袍子落在德壽宮了……”其實(shí)是被德妃手底下那幾個惡嬤嬤故意給扣下的,但我不好意思說。
他笑笑,“宮里還習(xí)慣嗎?”
我長吸了一口氣,感覺這個問題可以以德妃老巫婆為主角說上三天三夜,可想到正披著老巫婆親兒子的棉袍,就怨氣開不了口,罵人張不了嘴。
“聽宮人們說你跟莘夕什么都說,怎么到了我這兒這么別扭?”
我臉騰地紅了:“我哪有跟他什么都說?我想說他也得愿意聽啊?!?p> 他噗嗤笑了,“我聽,不成嗎?”
我噘著嘴鼓著臉,“四貝勒,莘夕是不是總這樣?”
“他就小孩心性,”他輕描淡寫,將傘朝我這邊移了移,雪花在他右肩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層,潔白的雪粒將墨綠色的緞子衣袍襯托得鮮明,用黑線繡著的暗花顯出輪廓來。
“他才不是小孩呢……”我囁喏道,想起十三阿哥耍流氓的樣子,臉更紅了。
走進(jìn)梅樹叢中,透過斑駁的樹影和茫茫雪幕,不遠(yuǎn)處竟露出房屋的痕跡來,破敗的門窗顫顫巍巍地勉強(qiáng)撐著,窗戶紙早被風(fēng)雪撕扯得半零不落。
四貝勒顯然對這個地方非常熟悉,他引著我從一處梅樹枝椏交錯在一起圍成的縫隙中低頭鉆過,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驚呆了,一直在想這世上竟有這樣厲害這樣調(diào)皮的小姑娘嗎?”
我趕忙道:“那時候不知道你病著,是我勝之不武?!?p> “是我太固執(zhí)了,”他低頭用手拔了些樹根處的雜草,“我日夜兼程趕回京城,就為了贏那場賽馬?!?p> “為什么?”我特好奇,“你好像非常想要那匹老黑馬,可你輸給他的大宛馬毛色亮麗,正值體壯,怎么也值數(shù)百兩金子?!?p> 他低了眉眼,半晌沒有說話,雪粒子打在樹枝上的聲音噼里啪啦:“我的幼年是在奶母齊嬤嬤家度過的,直到五歲,我才第一次進(jìn)宮?!?p> 我瞪大了眼睛。
“我出生于戊年,甲子月,丁酉日,壬寅時,與額娘生辰相克,命理官認(rèn)為我五歲之前不應(yīng)該留在宮里,所以還沒滿月就被齊嬤嬤帶出宮,和她的兒子女兒們一起長大。直到五歲生辰,宮里才去人把我接回來。齊嬤嬤待我很好,她的家境不算大富大貴,但還是花重金給我買了一匹只有幾個月的小黑馬,小黑馬陪我學(xué)騎馬,學(xué)射箭。后來我入宮后,齊嬤嬤的兒子因?yàn)榉甘卤话l(fā)配云南,他們舉家南遷,再無音訊?!?p> “小黑馬就是……”我驚奇道。
他點(diǎn)點(diǎn)頭,“四歲的時候我騎著小黑馬跳河,摔在了石頭上,小黑馬的耳朵跌破了一塊,就是憑著這個,我才找到了當(dāng)年被賣掉的小黑馬?!?p> 我愣在那兒說不出話來,馬的壽命一般只有三四十年,算來老黑馬也已至遲暮,可四貝勒不僅沒忘了它,還滿世界找它,為了它帶病冒雨賽馬,竟這樣執(zhí)著……而我無意中害他失去這么寶貴的機(jī)會,可以拖出去砍了吧……
他仿佛看透了我,騰出一只手來揉了揉我的頭發(fā):“有時候,失去的東西就讓它們隨風(fēng)而逝吧,或許我這樣的強(qiáng)求倒不是一件好事?!?p> 他把傘遞給我,從懷里像變魔術(shù)似的拿出一棵矮小的幼苗,蹲在地上將它種了下去,我看著他一點(diǎn)點(diǎn)地將土夯平,仔細(xì)地拂盡幼苗上沾到的泥土,這樣的溫柔與武備院的肱骨極為不符。
“這都是你種的嗎?”我指著周圍的梅樹。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黑發(fā)上已鋪了一層雪,我忙將傘舉高了撐在他的頭上,他笑起來:“當(dāng)然不是,這兒年紀(jì)最大的一棵素心臘梅已經(jīng)百年了?!?p> 他側(cè)頭的一瞬間我似乎在他脖頸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像是一塊玉,還是一塊紅黑色相間的玉……跟斷炎翡特像……我睜大眼睛,可他轉(zhuǎn)過頭來衣領(lǐng)擋住后便一點(diǎn)也看不到了。
不會吧……皇上把我的斷炎翡給他了?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會?
我肯定眼花了,被凍得腦子不清醒。
“心情好點(diǎn)沒?”他笑,“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到這兒來,呆一會兒就好多了。”
我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你還會心情不好?。俊?p> 他愣了愣,隨即笑了,如寒星一般的眼睛卻波瀾不興,透著一種運(yùn)籌帷幄的驕傲,好像天下間并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他亂了方寸:“大家都是人。”
這個人溫柔又有分寸,還掛念一匹幼年的馬兒幾十年,我覺得好像走這一遭,重新認(rèn)識了他一遍。
金先生點(diǎn)我名兒的時候,我正杵在筆桿上睡得酣暢淋漓,所以他提著戒尺,帶著一副永遠(yuǎn)不變的嚴(yán)肅表情站在我身旁的時候,我被嚇得直蹦起來,左臉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筆帽印兒,周圍傳來嘰嘰喳喳的嬉笑聲。
“達(dá)瓦公主,你來說說,剛才臣講的這首《詠四面云山》有何絕妙之處?”
“什么山?”我眨眨眼睛。
只聽四周又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金先生并未發(fā)火,但不代表他不生氣,他將戒尺在手中上下敲打幾下,耐心地說道:“《詠四面云山》?!?p> “只怕她連名兒都聽不懂罷,”五公主溫憲輕蔑一笑,然后用漢語重復(fù)了一遍這首詩的名字。
“不急,”金先生對我說道,“你先說說它的成詩年月和背景,再背也不遲?!?p> “背?”我瞪大了眼睛,八公主還在暖陽殿思過,沒人幫我,可我又不想在這些人面前跌面兒,只好結(jié)結(jié)巴巴道,“這首詩是……是……描寫一座山的?!?p> 五公主等人再次哄堂大笑,完顏蝶人好,實(shí)在看不過去了便輕聲提醒:“這首詩是……皇……的……避暑……”
我咬著嘴唇努力聽,但實(shí)在分辨不清,便順著她的口型說道:“這首詩是王二八寫的……”
話音剛落,金先生就已氣得跺腳,他伸出戒尺拍拍我面前的桌子怒道,“大不敬大不敬,這首詩是當(dāng)今皇上詠嘆承德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一的佳作,什么王二八王二九的,你學(xué)了滿文這幾月,連這區(qū)區(qū)一首短詩也背不上來嗎!?”
我默默地伸出手去,金先生卻沒有打下來,他狠狠嘆口氣,“打了也白打?!?p> 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剛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孺子不可教也?!?p> 我氣死了,想起還答應(yīng)過十三阿哥要好好學(xué)滿文,這樣他就會看得上我了,可是昨晚吃了凍有些著涼沒睡好,今天上課便打起了瞌睡,壓根沒聽幾句。
咬咬牙下了決心,我決定今晚就把這首詩給抄會。
窗外大雪紛飛,屋內(nèi)雖然暖和,但久久握著筆的手也早已被凍得冰涼,我放下筆,合在嘴邊輕輕吹了吹,問道:“幾遍了?”
半晌沒有得到回答,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見早已靠在暖爐旁邊睡得流口水的薩梅,她懷里抱著一摞紙,被我搖醒,一個翻身坐直了,嘴里還念念有詞道:“……雨過風(fēng)來緊,山寒花落遲……”。
我狠狠嘆口氣,重又拿起筆來,“我問你,抄了幾遍了?”
薩梅這才清醒過來,伸開雙臂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迷迷糊糊地數(shù)著懷里的紙,半天才說道:“才有十九張?!?p> 我看了看窗外已經(jīng)黑透了的天,緊緊咬著嘴唇耐住性子,重又鋪開一張紙,蘸了蘸墨,寫道:“珠狀崔嵬里,蘭衢入好詩,遠(yuǎn)岑如競秀,近嶺似爭奇,雨過風(fēng)來緊,山寒花落遲……”,接著又忘了下面的詞,我咬著筆頭,細(xì)細(xì)回想著漢文的‘……亭遙先得月……’在滿文里要怎么說,又想著‘亭遙先得月’的下一句是什么。
薩梅將懷里的一摞紙翻得嘩啦嘩啦響,然后拉長了音說道:“下一句是……樹密顯高枝?!?p> “對對對!”我松了一口氣,“樹密顯高枝……”
這時,花嬤嬤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jìn)來,笑道:“大小姐來了南書房沒回去,奴婢們想定是在苦讀詩書,便送些吃的過來?!?p> 薩梅瞬間來了精神,躍起老高,笑嘻嘻地接過食盒來,邊狼吞虎咽地?fù)炝藘蓧K玫瑰糕吃,邊說道:“正餓得慌呢?!?p> “姑娘可慢著點(diǎn),上次去了內(nèi)務(wù)府‘學(xué)規(guī)矩’,還沒吃夠苦么?”
薩梅一聽就蔫了,默默地吃東西不說話。
我擱下筆挪到她們身邊,還沒把糕放到嘴里,僵冷的手一麻,糕點(diǎn)就掉到地上去了。
花嬤嬤碰了碰我的手皺眉道:“大小姐的手爐呢?”
薩梅連忙握了一把我的手,驚道:“怎么冰成這樣?早上出門的時候太急,我忘了把手爐帶過來了?!?p> “哎呀,”花嬤嬤跺腳,“那得趕緊去取一個來,這夜深了,天兒會更冷的,抄寫文章是手頭上的活計,沒有手爐,就算暖爐燒得再熱乎,也是沒用的?!?p> 薩梅二話不說便道:“那好,我現(xiàn)在就回彩月閣去取?!?p> 花嬤嬤忙道,“走吧走吧,外面下著雪呢,地上滑的很,我?guī)湍愦蛑c(diǎn)燈?!?p> 她們踩著咯吱咯吱的雪離去,南書房一下子安靜下來,我瞧著桌上厚厚的一沓紙,嘆了一口氣,要什么時候才能把這首詩背下來呢?不過一想到只要背會,就能背給十三阿哥聽,我立馬就不累了,簡直神清氣爽,十三阿哥堪比清腦逍遙丸。
我歪著頭靠在桌上,瞧著窗外撲簌簌落下來的雪花,這里的雪細(xì)膩溫柔,邊西的雪卻粗狂猛烈,打在人的臉上生疼。不知阿尼在做什么,下雪了,他肯定坐在央宗殿里大口喝酒,大聲唱歌。說不定良心發(fā)現(xiàn),會抽個空想想他可憐的小孫女正在千里之外思念他……
墻上點(diǎn)著的燈突然發(fā)出滋滋的聲音,閃爍了兩下就熄滅了。
頓時整個南書房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我愣了一下,窗外的雪落聲更加清晰起來。
我摸索著站起身,回想了一下,點(diǎn)燈的火折子似乎擱在琉璃燈盞下面的方臺上,便小心翼翼地朝那里走去,可待我摸到那兒,卻發(fā)現(xiàn)方臺上空無一物。
真是倒霉,我心想,要不就待在這里等薩梅回來吧,她們身上一定帶著火折子。
可就在這時,南書房朝向北面的門突然吱呀地響了一聲,仿佛有人推門進(jìn)來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往后退,卻被橫亙在身后的椅凳撞得叫出聲來,我捂住嘴,忙站住了,卻發(fā)現(xiàn)除了暖爐里迸裂的火花聲,并無其他聲音。
我有些奇怪,這南書房是崇文殿的內(nèi)書房,風(fēng)不可能吹進(jìn)來,這么一想,心里更是打起了鼓,猶豫著要不要出去找人。
正在這樣想,窗外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披散著長發(fā)一晃而過,卻真真實(shí)實(shí)地映入我的眼中,可怖極了。
我全身都繃緊了,但腦子還算清醒,這么拙劣的手段,定是五公主和宛兒等人想出來嚇唬我的,便罵道:“有本事就別玩這些陰的,出來跟本公主打一架,我保準(zhǔn)打得你跪地求饒?!?p> 話音剛落,一只濕漉漉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嚇得心跳漏了一拍,借著窗外的雪光,那只手長著又長又尖的指甲,血肉模糊的模樣簡直令人作嘔。我頓時穩(wěn)不住了,大叫一聲便掙脫開來,憑記憶朝門邊逃了出去。
直到跑到崇文殿外的甬道邊,我才驚魂未定地喘口氣,雪下的很大,沒多長時間便在我頭上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層,我回頭去看,漆黑的甬道里什么也看不見。
我本不怕什么鬼神之說,可剛才的那只手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圍,我使勁擦著手腕上沾到的鮮血,拼命扼制住狂跳的心,卻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剛才摸黑看不見,不知是從哪個門逃出的崇文殿,又蒙頭亂跑了一氣,如今在四處漆黑的甬道里,竟不知處于何方。
杜自芳閑來無事的時候總喜歡跟我講一些中原的奇聞異事,其中不乏牽扯到紫禁城的鬼怪故事,什么冤死的宮女,消失的太監(jiān),或是自盡的妃子,無不充斥著血仇怨恨。那些離奇的情節(jié)本沒有什么,甚至不值一哂,可放在如今的情景中,我只差沒有嚇癱在地上了,阿尼總說我膽子很大,什么也不怕,可他老人家沒有見識過這紫禁城的陰森黯然,四周漆黑一片,長長的甬道往前看不到頭,往后也看不到底,我轉(zhuǎn)了兩圈,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連來處去向都分不清楚了,大雪紛然,竟一點(diǎn)人聲也沒有,我摸著濕漉漉的墻壁本能地往前挪動腳步,卻突然被一雙手摁住,沒等我叫出聲來,已被這雙手一把拽入了墻壁上的一道門內(nèi),跌在了厚實(shí)的雪地上,我驚慌失措地爬起來,就看見前方的斷壁殘垣里染著血紅色的亮光,三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滿面血污地看著我,我坐起身來連連后退,那三個女人卻朝我沖了過來,連推帶拽地要將我拖入那處破敗的殿宇內(nèi),我抬起腳來踢開左邊的女人,沒等轉(zhuǎn)身跑開,又被另一個女人拖住了,“救命??!”我還未喊出聲來,便被捂住了嘴巴。
那幾個女人將我拖到四面透風(fēng)的屋內(nèi),屋子正中央擺著一口碩大的銅缸,里面堆著厚厚的雪塊,一個年老的女人正往里澆滾燙的熱水,另一個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坐在銅缸旁邊,正拿著一把短刀,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割手臂上的肉,割下來便扔入缸里,血液順著她的手腕流入雪水中,滴濺到缸壁上,再加上這屋子里充斥著的無端惡臭,我差點(diǎn)就吐了出來。
拖著我的女人將我推搡到銅缸旁邊,倒水的老女人用渾濁的眼珠看了我一眼,然后對那女人說,“脫了。”
那女人二話不說,上前來便撕扯去了我的外衣,老女人拽住我的手,褪去我輕薄的底衣,露出左肩來,她的力氣大得可怕,從懷里摸出一把刀,然后毫無遲疑地在我左肩后背處劃了下去,冰冷的刀片瞬間穿透了我的皮膚,從刀口滲出來的血珠子滾落到銅缸內(nèi),融入到混濁不清的雪水中,疼痛徹底驅(qū)逐了寒冷,可那女人絲毫不在意我的顫抖,將手里的刀轉(zhuǎn)了個方向,在我背上畫起了花樣。
這一切發(fā)生的太快,我?guī)缀鯖]有時間去害怕去猜測或者去想逃跑的方法,便已被她們幾個傷的連痛都喊不出來,咽在了嗓子里。
就在這時,一個黑色的影子突然躍進(jìn)來,他飛身上前踢翻了拿刀的老女人,指著要沖上來的幾個女人喊道:“你們反了不成?”
可那幾個女人根本不知什么是怕,她們瘋了一般朝著他跑過來,只見他避開一個,踢翻一個,扭著另一個的胳膊氣得亂罵。
我以為救我的是恰骨伊,可冷靜下來仔細(xì)一想,恰骨伊不能進(jìn)宮,他沒辦法在紫禁城內(nèi)的范圍保護(hù)我。然后又一想這偉岸勇猛的身姿到底是哪位俠士,就在這么想著的時候,救我那個男子轉(zhuǎn)過頭來對我一笑:“別害怕,有師哥在?!?p> 我差點(diǎn)吐了出來,錢晉錫又在賣弄他自以為迷人的笑容。
沒等我說話,從地上爬起來的老女人已經(jīng)手握尖刀站在錢晉錫身后了,我喊道:“你小心背后!”
這時一只手從我身后拉住了我,輕聲道:“我們先走?!北憷遗艹隽诉@座可怕的殿宇。
甜糖暖陽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