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喝酒誤事,我長這么大喝過的酒無數(shù),卻還是第一次吃酒的虧,這中原的酒就跟人一樣不地道,當(dāng)時溫吞性柔,后勁卻這么大,一覺醒來的時候我仿佛失憶了一樣,陽光穿透清晨的霧氣,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我翻了個身,剛好對上十四阿哥的臉龐,他閉著眼睛,正在酣睡,長長的睫毛輕輕撲閃,讓我意識到自己離他僅有一寸之遠(yuǎn)。我瞬間清醒了,‘啊’地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十四阿哥被我的叫聲嚇得猛一激靈,翻身滾到木閣下邊去了,疼得嗷嗷直叫,我這才意識到我還在草廬呢!
“怎么啦?怎么啦?”十四阿哥從木閣下邊爬回來,拍了拍滿身的草葉子,驚慌失措地瞅著我。
我站起身來,還有些眩暈,使勁拍了一巴掌腦袋,巴不得就此去世算了,這回不被阿媽清蒸那也得紅燒了。
心大的十四阿哥順勢坐在木閣上,從茶爐那邊夠過一杯涼茶一飲而盡,這才打著哈欠四處張望:“十三哥呢?”
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從我身上滑下去的是十三阿哥那件淡青色的外衣,我把它撿起來,上面還留著我的溫度和淡淡的草藥香,掩著口鼻皆是香,我閉著眼睛發(fā)了會兒呆。
“嘿,”十四阿哥連喊幾聲不見我搭理,走上前一把扯去我手里的衣裳,“你這小丫頭難不成喜歡我十三哥?”
就一小孩兒,我翻了個白眼,懶得跟他多說,轉(zhuǎn)身取了馬鞭跳下木閣,“我先回去了,你們玩吧?!?p> “誒……”身后傳來十四阿哥的聲音,“你還會騎馬呢?你還會啥一次性說了吧,省得每次都驚我一跟頭……”
他的聲音蕩在馬蹄聲外,天色清涼如水洗,我卻滿腦子亂毛飛。
回到謙府的時候晨曦還沒完全散去,清晨的陽光將湖面曬的斑駁,倒映著石山上高聳的聽風(fēng)亭,微涼的風(fēng)中飄著濃郁的花香,今天是個萬分晴朗的日子。
大門自然不敢走,我偷偷摸摸從開了一條縫的后門溜進(jìn)去,竟然沒被人發(fā)現(xiàn),不由地心存僥幸,打算沿著謙湖邊的小徑直接溜回臨水小筑。
湖邊有兩只雀兒在打架,打了一會兒又依偎在一起梳理羽毛,時而嘰嘰喳喳,時而歡歡喜喜,真是好生熱鬧,同靜謐的謙府大院形成鮮明的對比。真是好生奇怪,走了這么長的一段路竟一個人也沒碰見,平時背著手帶著一大群仆從丫鬟進(jìn)進(jìn)出出的杜自芳竟然破天荒地不見蹤影,我不免有些疑惑。
直到我回到臨水小筑,發(fā)現(xiàn)就連薩梅這個好吃懶做的人也不在屋里,院中躺椅邊的盤子里卻放著咬了一口的馬奶糕時,我便從好奇變?yōu)閾?dān)心了。
茉園的門卻大開著,里面人影綽綽。
我好奇地來到臥房門口,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呆若木雞。
阿媽躺在床上,蜷縮成一團(tuán),不時發(fā)出幾聲壓抑住的痛哼,她的黑發(fā)如瀑布一般鋪散下來,汗水將濕透的發(fā)絲粘在額頭和雙頰上,竟可怖得不像個人,床鋪上的綢被早已讓她揪抓得亂作一團(tuán)。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大夫坐在床邊,隔著幕簾握住阿媽的手正在把脈,不時對身側(cè)的嬤嬤交待幾句話。
從院中消失的嬤嬤和丫頭們?nèi)谶@兒了,倒水的,擰毛巾的,端藥的……人人面色凝重,卻又無計(jì)可施,薩梅也在這兒,她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像是嚇到了。我剛想進(jìn)去,卻被杜自芳拉了出來。
“大小姐,您總算是回來了。”
我目瞪口呆道:“這是……這是怎么了?”
白發(fā)蒼蒼的大夫遞給我一張藥方,“都是舊藥,還是和以前一樣,微火熬兩個時辰,途中不要加水?!?p> 我掃了一眼天書似的藥方,“大夫,這是舊疾?”
老大夫背上他的藥箱:“夫人當(dāng)年生產(chǎn)時大出血落下了病根,腹中長了怪肉,以前也會疼,但最近是越疼越厲害了……老夫能力有限,若是能找到醫(yī)術(shù)高超的大夫,還請大小姐盡力而為。”
“醫(yī)術(shù)高超的大夫?”我不解道,“若是能找到這樣的大夫,謙府還等到現(xiàn)在?”
老大夫有些尷尬,咳了幾聲道:“據(jù)說當(dāng)年有位名醫(yī)是婦科圣手,還曾在宮里做過太醫(yī),可惜后來不知所蹤了,若能找到他,怕是能治好夫人的病?!?p> “他叫什么名字?”我忙問道。
“這個老夫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姓方?!?p> 我坐在茉園的紅素馨下,無法將阿媽痛苦的樣子從腦子里抹去,她那生不如死的樣子和平時簡直判若兩人。為了生我,阿媽竟然受了這么多年的痛苦?我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阿媽昏睡了兩天,杜自芳卻說這是好事,說明藥起作用了,每次發(fā)病過后,如果能好好睡上幾天,反而恢復(fù)得更快。我在茉園里衣不解帶地守了一天一夜,最后實(shí)在堅(jiān)持不住便回到了臨水小筑,鉆進(jìn)帳篷里倒頭便睡。
“公主”,薩梅哽咽著蹲在帳篷外:“睡了么?”
我如夢游一般嗯了一聲,薩梅沒說什么,直接掀開簾子爬了進(jìn)來。
“前天晚上夫人等了你半宿,我看她氣得臉色都變了,還擔(dān)心等你回來不知會怎么樣呢,沒想到她第二天就病了。”
我閉著眼睛捂著毯子,任憑自己沉進(jìn)無盡的黑暗里。
杜自芳來叫我的時候,我剛好從一個離奇古怪的夢里醒來,已過正午,外面的天晴得很好,溫?zé)岬年柟鉃M大地,我瞇著眼睛,想了想夢里的陰冷,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阿媽坐在謙湖邊上,裹著厚厚的霜色棉袍,整個人沐浴在溫暖的陽光里,正慢條斯理地朝湖里投魚食,一點(diǎn)也不像大病一場的人。
聽到我的腳步聲,她回頭看我,臉色仍然蒼白。
我猶疑著,有些認(rèn)命般氣若游絲地喊了一聲:“阿媽……你好些了?”
她看著我的眼神卻十分陌離,我以為經(jīng)過這兩日,我們就算不過分親昵,也能減掉少許陌生感,但只怕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眼眸如此冰冷,讓我對連日來的自責(zé)和擔(dān)憂感到尷尬。
“花朵嬤嬤沒有教你應(yīng)該怎么叫我嗎?”
我難以置信,她真是從不讓人失望,我鼓起勇氣喊的第一聲阿媽就這樣被無情否決。
她并不打算糾結(jié)稱呼問題,只是把它當(dāng)作一場大戰(zhàn)的開場白而已,“作為一個閨閣女子,你竟然夜不歸家,就算是在拉薩,也是不可容忍的事。你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要讓自己的名譽(yù)岌岌可危?”
我不吭聲,知道她話沒說完之前我說啥都是白搭,果然,她繼續(xù)正襟危坐地口若懸河:“你也大了,難道就沒有意識到中原的男女之防有多重要?自你進(jìn)京開始,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
見她已經(jīng)端茶歇?dú)猓冶锏暮貌煌纯?,未?jīng)大腦思考便一鼓作氣說了個痛快:“在拉薩,和三兩好友徹夜飲酒暢談的時候也有,阿媽也是藏人,為何如此在意這些虛名?只要自己沒做出格的事兒,問心無愧就行了?!?p> 阿媽的手是什么時候揮過來的我根本沒意識到,只知道巴掌過后,我的臉火辣辣的疼。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臉,難以置信地看著阿媽,從來沒有人打過我。
“再讓我聽見你叫錯一次,我就打你一次?!彼齾柭暤溃骸澳憬o我好好記住了,你剛才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錯的!在這眾目睽睽的京城,問心無愧是最無力的一個詞,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做給無數(shù)人看,都關(guān)系著身后的若干人。”
薩梅被嚇得目瞪口呆,噗通一下子跪了下去,“夫人,求您別打公主,她知道錯了?!?p> “她不知道!”阿媽看著我冒火的眼睛,冷笑道:“她要是現(xiàn)在就知道錯了就好了,她非得吃夠了虧哭光了眼淚才會知道錯了!”
萬萬沒想到,我第一次來謙府的祠堂竟是被罰跪,還不給吃的!我氣的差點(diǎn)就把燭火滿屋的祠堂給砸了,可一想到勢單力薄,砸了祠堂怕是要被打死的,便暫時忍了那口氣。
就連白日里,祠堂的燭火也晃得人眼睛疼,到了晚上更是光和味兒一同嗆的人睜不開眼,我盤腿坐在窗子邊,從窗縫里使勁使勁地嗅外面的氣味。我一手捂著肚子,一手合在嘴邊,湊在窗縫邊拉長了聲音:“薩梅,薩梅……”
可哪有半個人影?薩梅這傻丫頭說了會偷溜進(jìn)來給我?guī)С缘?,怎么都這個時候了還沒來?
一陣咳嗽嚇得我連忙換成跪姿,從窗邊挪回腦袋來。
“大小姐餓了吧?”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杜自芳,‘嘖’了一聲,重又癱坐在地上,說道:“我還以為是你那惡毒兇狠的夫人呢!”
杜自芳手里拿著一個包袱,“天黑了,老奴來看看大小姐冷不冷,餓不餓。”
我看著圓鼓鼓的包袱,餓得雙眼放光,卻仍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你會有這么好心給我拿吃的?”
杜自芳在解包袱的手突然停下來,抬起頭無辜地看著我:“老奴怎敢給大小姐拿吃的?夫人吩咐過……”
我一看,解了一半的包袱里裝的竟是件薄披風(fēng),突然大失所望,覺得被杜自芳這個小人戲弄了一把,氣道:“你!”
杜自芳卻突然笑了,從懷里摸出兩個用手帕裹著的包子遞給我:“快吃吧,是大小姐喜歡的洗沙餡兒?!?p> 我看著杜自芳強(qiáng)行塞過來的包子發(fā)愣,他卻說道:“夫人雖然嘴硬,心里卻是裝著大小姐的,剛才還問了祠堂冷不冷,跪的蒲團(tuán)硬不硬?!?p> 我低著頭不吭聲,狠狠咬了一口包子,甜膩膩的洗沙餡兒把餓地發(fā)慌的煩亂壓了下去。
“大小姐,老奴在謙府伺候了幾十年,小時是老爺?shù)臅?,老爺出仕做官后便?dāng)了管家,老奴知道夫人的性情,夫人嘴硬心軟,很是在乎你的。”
“你別在我面前裝好心,”我啃著包子含糊不清道:“誰不知道你是阿媽的心腹,你什么都聽她的?!?p> “這……”杜自芳啞然,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看著祠堂里供奉著的牌位說道:“烏雅家是文官清流,大小姐必得謹(jǐn)言慎行才是。更何況如今皇上看中大小姐,多少雙眼睛盯著您吶,只盼著您行差踏錯,好嘲弄一番,大小姐要體會夫人的苦心。”
我聽的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仿佛杜自芳臉上長了一張阿媽的嘴,在這兒繼續(xù)教訓(xùn)我。
看在包子的面上,我懶得跟杜自芳吵,聽他說什么文官清流,突然生出個問題來,忍不住脫口而出:“我阿爸……就是你們說的阿瑪,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只是一個五品朝臣家的公子,為何能娶到我阿媽?”
杜自芳沉思了一會兒,也或許是在琢磨該跟我說多少,好一會兒才開口:“老爺學(xué)富五車,博古通今,二十六歲考中傳臚,這在‘滿不點(diǎn)元,旗人不占鼎甲’的規(guī)矩下算得舉世無雙?!?p> 我不懂這些,直截了當(dāng):“所以因?yàn)槲野质莻€很厲害的人,才娶到了我阿媽?”
“夫人是邊西公主,又是先太后的義女,當(dāng)今皇上的義妹,自然尊貴無比,老爺溫文儒雅,一心一意,除了夫人再無其他妾室,這在京城可是獨(dú)一無二,首屈一指的?!?p> 說了半天,等于沒說嘛。
甜糖暖陽
七月輸了嗎?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