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fēng)透過窗子,撫著我的額發(fā),春的氣息越來越濃。我的手中緊握著通行證,這一路上暢通無阻,車子穩(wěn)穩(wěn)地行駛在南平公路上,只要保持這個車速,我將通向自由的康莊大道。
南平,這是我從小耳聽目染的地名,每年的清明和冬至,舅舅總會給我普及傅氏宗祠的故事。
我低頭回想著曾翻閱過近百年民國時期南平歷史大事記,中國所有的縣城都曾因抗戰(zhàn)飽盡滄桑吧!
1933年民國22年,11月十九路軍發(fā)動“閩變”,在福州成立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設(shè)立閩海省公路局,負(fù)責(zé)公路設(shè)計、勘測、建筑和修養(yǎng)等。
1943年民國32年,3月省政府將公路與運輸公司及交通管理所合并,成立建設(shè)廳公路局,內(nèi)設(shè)工務(wù)、運輸、督查三處,總務(wù)、會計兩室,設(shè)建陽、南平、永安、朋口4個辦事處。
月底,日軍自民國26年以來,共對建甌、浦城、崇安、南平等縣出動948架次飛機,轟炸181次,投彈2880枚,死傷1303人,炸毀房屋建筑1402棟。
1945年民國34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南平等縣城慶祝抗日戰(zhàn)爭勝利。
1946年民國35年,1月14日閩東北干線福(州)古(田)(建)甌公路全部竣工。
8月,國民政府交通部公路總局在南平建立直轄第二運輸分處,辦理閩贛、閩浙國道運輸業(yè)務(wù)。
1949年民國38年,5月14日,第二野四兵團(tuán)十三軍四十五師,在閩浙贛人民游擊縱隊配合下解放南平縣城。直至此時,解放5縣,人民解放軍共殲滅國民黨第55軍、第96軍、第98軍殘部約5300人。
……
原來是我入夢太遲,這條路經(jīng)歷的所有輝煌我?guī)缀蹂e過。坐在動蕩的車廂,我默默取出了衣服隔層里的信紙,讀著讀著,發(fā)現(xiàn)最后有一句新添的話,這封未寄出去的手稿竟成了他寫給我的第一封信。
“別矣,我一直熱愛的故土,請代替我繼續(xù)愛下去!”
這一句話,將我的心牢牢牽絆住,我何德何能代替你繼續(xù)愛下去。
身子猛烈地咳嗽起來,像是有一團(tuán)熊熊的烈火欲沖出體內(nèi),也許這就是一種對家國熱血澎湃的感覺吧。
“師傅,停車!”突然,我轉(zhuǎn)頭對司機老徐說道。
“為什么要停車?長官命令我一定要將你帶走。”老徐直盯著前方,緊握方向盤,又加了一把油門。
“停車!”我知道他在執(zhí)行命令,但我仍不屈服,大聲向他喊道,“送我去總站!”
“你都這樣子了,不知能不能撐得住,還要回去干什么?”
“你知道些什么?”我不想讓他多管閑事,這條路,我是決然不會再走下去的。
“老徐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在你死前得把你帶回去,這是命令!”
“他究竟跟你說了我什么壞話,把你嚇得如此膽小?!蔽椅孀熘箍龋凵衩噪x。
他,我口中的傅站長,難不成他早就知道我的病情,還有我來南平的目的,出于對我的保護(hù),現(xiàn)在又找了個借口將我草草送走。
“你讓我瞧瞧你的掌心?!崩闲煲娢乙桓贝桨足俱驳哪?,嘟起嘴巴,朝我一甩,“我上有老下有小,這趟差事要是搞砸了,我怕無顏面對他們?!?p> “我沒事,您放心,上車前我掌心藏著一朵花?!本p紅的血跡在掌心炸開,像極了梅嶺漫山遍野的映山紅,我騙他,是不想讓他過于有壓力。
“你這不為難我嗎?”老徐見我緊握拳頭,便開始勸導(dǎo)我,“既然思鄉(xiāng)情切,那就干脆早點回家吧!”
早點回家,這個家亦要回得去,我有負(fù)所托,無顏而回。
“你若不回去,我就跳車,讓你拖個尸體回去交差。”我見他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二話沒說,準(zhǔn)備拉開車門。
老徐見我如此沖動,慌了神,立即踩了剎車。
“一個大男人要死要活的,真拿你沒辦法!”老徐望了望我開始起步,踩油門,再猛打一個方向盤,車子調(diào)回了頭,回頭疾馳而去。
……
從福建的多山地形來看,閩南方向來的公路沿著閩江西岸到達(dá)西溪南岸,閩北沿建溪來的和沿富屯溪來的兩條公路與閩西沿沙溪來的公路都交匯在西溪北岸,溪流和公路都在此交匯,這就使得沿溪而行的公路不得不設(shè)置渡口——南平水南渡口。
橫躺在閩江上的南平,以渡口營業(yè)為主,隨著公路建設(shè)不斷發(fā)展,渡口的作用漸漸衰弱。
像沙溪口渡口,由于設(shè)施不全,全靠人力撐渡,一直由延泰公務(wù)所負(fù)責(zé)養(yǎng)護(hù),但因路基塌陷,民國31年5月停止通車。
為了建設(shè)陸路設(shè)施,大批的人工投入公路項目,其中就包含南平水南渡口,浙粵公路干線上延平至沙縣段已完工,設(shè)置南平水南渡口。
“傅站長,南平水南渡口一直由我司負(fù)責(zé)經(jīng)費開支和養(yǎng)護(hù),河面寬度271米,渡船只有4只,由62匹汽船拖帶,載重僅5噸。渡船時間在洪水期需40分鐘,平時需15分鐘?!鄙蛞婚獣r值南平公路總站車組大隊長,玉樹臨風(fēng),壯志激昂。
“那每月渡運情況如何?”傅站長仔細(xì)地聽著沈一楠的匯報,心里默默有了盤算。
“每月平均渡運工商汽車400輛,軍用車10輛,不堪重負(fù)?!泵鎸Χ蛇\日增流量越來越大,沈一楠也十分犯愁。
“若南平水南渡口上建成一座大橋,兩岸早日通車,也利于運送物資?!备嫡鹃L將自己的想法與沈一楠一一說明。
“這是?”沈一楠也認(rèn)同此方案,突然眼神掃到傅站長辦公桌上攤開著一份文件,問道。
“我已經(jīng)擬好預(yù)算和公文,你負(fù)責(zé)將文件送至福建建設(shè)廳,就等省府的批文?!备嫡鹃L合上文件,遞到沈一楠面前。
沈一楠長接過文件,一覽方案,說道:“只要有了省府的批文,就可以向中央政府批款,傅站長果然深謀遠(yuǎn)慮,若此橋建成,功高蓋主??!”
“不久,我將親自跑一趟重慶,你務(wù)必在本月底之前辦理好這些事?!备嫡鹃L掃了一眼圖紙上的模型,又補充了一句,“水南渡口若是撐起這座大橋,勢必工程質(zhì)量必須要保證……”
“難不成您心中已經(jīng)有了橋梁專家的人選?”
“我曾經(jīng)看過一份圖稿,現(xiàn)在那座橋立在我的家鄉(xiāng)。”
“是他建造的!”
“是他炸的!”
“原來您選那小子,是因為他了解一座橋的基本結(jié)構(gòu)……”
“我相信茅先生不會看錯人?!?p> 沈一楠抬起手腕瞧了瞧手表,語氣帶有一些惋惜:“這個點,他應(yīng)該離開福建了!”
“沈隊長,我向來不信賭,不過,這一回我們倆賭一把?”
“既然長官如此有雅興,我奉陪,賭些什么好呢?”
“賭他……”兩人不由同時點了點頭。
……
老徐的車子還沒停穩(wěn),我雙腳就著地了,一個箭步?jīng)_進(jìn)總站大樓。
見到的第一人,正是手持文件下樓的陳特助,我立馬詢問道:“陳特助,站長人呢?”
陳特助見我上氣不接下氣,豎起手指指了指樓上。
還沒等他開口,我就消失不見了。
“是我眼花了嗎?他怎么又回來了?老徐,老徐人呢?”陳特助一連串自問,怕是要盤根問底,趕忙步出了大門。
……
“一個工程最重要的是保證質(zhì)量,修路如此,修橋亦如此!”
沈一楠笑了笑,說道:“工程質(zhì)量問題,全權(quán)交由承接公司,我方只需要做好監(jiān)督工作?!?p> 還沒等傅站長簽完字,我就撞進(jìn)了他的辦公室,沈一楠趕緊完成他的手續(xù)。
“報告!長官……”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人已經(jīng)筆直挺在傅站長面前了。
沈一楠經(jīng)過我身邊,朝我笑了笑,對于這個微笑,我當(dāng)時并不太理解。
“你怎么回來了?”傅站長見到我氣喘吁吁的樣子,他甚是有些驚訝。
“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說,我只能自己猜,不怪我這么遲才反應(yīng)過來吧?”
“我瞞你什么了?”傅站長合上桌面的文件,抬起頭,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
“你早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既然你不肯和我一起回去,那就讓我陪你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吧!”我的豪言壯語,他似乎也不感到意外,仿佛早就料到我會跑回來。
他直直地盯了我一會兒,放下手中的筆,站起身來,蹦出三個字:“不后悔?”
“絕不……”我立在他的辦公桌前,四目相對。
“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傅站長語氣一轉(zhuǎn),像是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
“時間對我來說,足矣!”我咧嘴一笑,能加入這個大家庭,感到十分榮幸,瞬間將心里所有抱怨都煙消云散。
“你小子的脾氣,倒是和我年輕時有得一拼?!备嫡鹃L見我笑得憨憨,不由想起來了自己年少時的沖勁。
“誰讓我們都是諸暨出來的硬漢呢!”我抓了抓后腦勺,出人意外,本以為傅站長會大發(fā)雷霆的。
傅站長挺直身軀,認(rèn)真地望著我,然后伸出右手,說道:“吳漢同志,歡迎你的加入!”
我看著他的手,樸實而又有力,頓時心里暖暖的,這是一種第一次得到“偶像”認(rèn)可的激動。我立刻將雙手往褲腿上擦了擦,開心地迎了上去。
……
那段時間我們?nèi)硇耐度牍肪值慕ㄔO(shè)工作中,我的身份是資料員。
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工程有問題,而且是非常嚴(yán)重的質(zhì)量問題。
當(dāng)我跑到現(xiàn)場,第一批原石已經(jīng)鋪好,我立刻找來了包工頭。
“停工!”
“你干什么呀?”
“必須停下來,這批石材有問題?!?p> “兄弟們辛苦個把月了,你說停就停??!”
“這條道路連接的是南平水南渡口將來建設(shè)的一座大橋,若地基有問題,將來橋毀人亡的責(zé)任誰來負(fù)責(zé)?”
“橋呢?”包工頭哈哈大笑,一句一個將來,這座橋能不能建成還是個未知數(shù),他的一番嘲笑,讓我有些自卑。
“我來負(fù)責(zé)!”突然身后一聲響亮的答復(fù)。
“傅站長!”包工頭見救星來了,立刻笑臉相迎,“就盼著您來,這小子在我們面前胡說八道、耀武揚威?!?p> “那就請你代為轉(zhuǎn)告,此乃卑職分內(nèi)之事,一定秉公處理。”
“卑躬屈膝!”我動了動嘴唇,見傅站長如此這般,怕是這包工頭來歷不小。
卑職?大清朝都亡了幾十年了,這奴性看是改不過來了!
“你可以回去了!”傅站長直接下令讓我離開現(xiàn)場,“陳特助,將人帶回去?!?p> “南渡口大橋項目,您不是一直都很重視嗎?您怎么能縱容手下把它變成豆腐渣工程呢?”
“陳特助,你還在等什么?”
“你知道他們是誰委派的嗎?”
“是誰也不能打工程質(zhì)量的主意……”
“你就別鬧了,這一切讓傅站長來解決!”
“他只會隱忍,當(dāng)年阿毛的事他最后忍下來了,這造橋鋪路的大事,關(guān)乎到千家萬戶,怕他不敢得罪高官,也只能選擇隱忍吧?”
“你怎么還拿阿毛的事……”陳特助分明已告知原委,想不到我還是舊事重提。
“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傅站長怒火中燒,從腰間拔槍直指著我的腦袋。
“怕死我就不會來這里,大不了,和阿毛一樣上天堂!”
“你……你不配在我面前提起阿毛?!?p> “你也不配當(dāng)我?guī)煾浮?p> 此時,傅站長給陳特助打了一個眼神,他立馬領(lǐng)會了。
“我這就將帶他走。”陳特助硬是拽著我,拖上了車。
“陳特助,你也同他助紂為虐?”我直直地盯著陳特助,你是他的手下,心里自然不抱任何希望。
“我和你說了那么多,看來一點用都沒有?!?p> “阿毛的事,我沒再怪他,反而很欽佩他照顧阿毛的家人?!?p> “那你還戳長官的舊傷疤?”
“我對事不對人,對于工程偷工減料不能做事不管,我敢為他做第二個阿毛。”
“別說了,這事豈是你一個小小的資料員能左右的?”車子啟動后,陳特助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
兩天后的清晨,召開了一次關(guān)于員工作風(fēng)的會議,我也欣然接受了大家的批評和建議,結(jié)束后眾人紛紛離席,室內(nèi)只剩下傅站長和我兩人。
“長官,沒什么事的話,那我就先走了!”我夾著資料,灰溜溜地想逃跑。
“等一下……”突然,傅站長開口說話了,嚇得我挺在座位前不敢動。
只見他起身,單手關(guān)上了會議室的大門,回到主座上,直線距離地盯著我。
“該說的,該批評的,我統(tǒng)統(tǒng)做了筆記,長官大人,您還有什么要我改正的嗎?”我保持著低頭的姿勢,不讓他注意我的表情。
“還在使性子呢?”
“沒有!”我倔強地回應(yīng)道,感覺哪里不對,又補充了一句,“長官若聽不進(jìn)諫言,覺得我一無是處,我今日就可以遞上辭呈?!?p> “一生氣就辭職,還說沒有使性子?”
“沒意思!這份工作做得憋屈,還不如當(dāng)場給我一個痛快?!?p> “你以為,我真的會一槍打死你嗎?”傅站長問道,神情有些恍惚。
“他們欺人太甚了,我咽不下這口氣?!?p> “你咽不下這口氣也得咽,那是因為,經(jīng)過阿毛的事,我不想你也走他的路?!?p> “阿毛是被日本人炸死的,我們性質(zhì)不一樣?!?p> “死路都一樣,無論發(fā)生什么,都給老子好好活下去!”當(dāng)我抬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早已紅了眼。
“您就任憑他們偷工減料,視而不見?民生工程,怎可這般敷衍?”
“此事交由陳特助調(diào)查,若果真有褻瀆者,嚴(yán)懲不貸。我們的職責(zé),既要保證軍務(wù),也要保護(hù)民生。但你這脾氣,實在是太沖動了,大事者豈能浮躁,這就是我不能委你重任的原因?!?p> 一番話,讓我徹底明白,不是他不信任我,而是我自己不夠優(yōu)秀與其并肩作戰(zhàn)。
“明天晚上,來我府宅一趟!”傅站長緩了緩語氣,丟下一句話,就開門出去了。
反正他也聽不到,我朝著大門嘟囔道:“您都不問問我,同……不……同意?”
這一切,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您就單方面宣布和好了嗎?當(dāng)時拿槍對著我額頭的時候,態(tài)度可不是這么謙和,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在傅站長提醒下,我才下意識發(fā)現(xiàn)明天竟是清明了。
……
四月天,雨紛紛,滴滴答答到天明,萬家燈火艾葉香。
當(dāng)我到傅宅的時候,傅站長正從書房出來,手持著一個黃色牛皮袋,見到我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直接塞到了我懷里,說道:“你要的答案!”
我抽出袋中的文件,仔細(xì)一閱,原來是一份關(guān)于撤銷工程承接公司資格的文書,我的臉上終于憋不住掛上了笑容。
“記住我的話,咱們諸暨男兒,不僅要有保家衛(wèi)國的志向,還要有審時度勢的能力,一味地蠻干,并無出頭之日。”
我仰望著他,心里暖暖的。我曾經(jīng)說過的話,也不是一文不值嘛!
“回來嘖!”突然蹦出的一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太太好!”我見姨太太一扭一扭從內(nèi)堂出來迎接傅站長,朝著她90度鞠躬問好。
“又領(lǐng)一個小赤佬來要飯吃啦!”姨太太抱手搭在胸前,沒有給好臉色,“真不曉得蔣司令怎么看的起你這個窮小子!”
這時傅站長正背對著她,她發(fā)覺是老傅回來了,立馬臉上笑開了花,隨即向前挽上了他的手臂,兩人說說笑笑,一同進(jìn)了大廳,我默默的跟在背后,感覺民國的女子還是挺放得開的。
要不是蔣蔡夫人搓麻將時多了幾句關(guān)照,姨太太看到我,怕是門都不讓進(jìn)吧,又或許是因為我來吃飯從來沒帶過禮物的緣故吧。
記得上次來蹭飯,同行的一個上海籍阿兵哥帶了上海特產(chǎn)梨膏糖、狀元糕、麻酥糖等,哄得姨太太笑不攏嘴,鄉(xiāng)音這種感覺真奇妙,可以瞬間拉近兩個人的距離。
傅站長見我尷尬地原地不動,跳出來解圍:“哎!吳漢同志是我邀請過來的,你稍微客氣點?!?p> “要我對他客氣點,難嘍!”姨太太從下往上打量了我一番,怕是沒有一處看得上眼。
這臺怕是要下不來咯,傅站長趕緊向我使了個眼色,我先是愣了一會,慢慢接收到了他的信號,這是讓我說些甜言蜜語啊,夸一夸這個使性子的女人。
“太太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待人處事方面自然要分開來的,有此賢內(nèi)助乃長官您的福氣?!币娛裁慈苏f什么話,我一跑市場搞營銷的,哄人的技巧,自然也是得心應(yīng)手。既然姨太太喜歡別人奉承她,那就投其所好。
“你在這個家,功勞最大!”等我說完,傅站長拉著她的手,立刻補上了一句,作為最后的總結(jié)。
“這才像話,來吃飯?!币烫m然面無表情,但心里是樂開花了,賢內(nèi)助這個稱呼,肯定了她這幾年在傅站長身邊的付出。
移步大廳,映入眼簾的是一大桌美酒佳肴,大家紛紛入席就座,主位前仍舊擺放著一副空碗筷。
進(jìn)門的時候,就看見傅站長手中提著,他從盒子里拿出一份點心,綠油油的,像餃子。
“今日過節(jié),嘗嘗家鄉(xiāng)的味道。”
原來是艾餃,方言叫清明果,這是來自遠(yuǎn)方的思念。
我接過一只,輕輕咬了一口,芳香四溢,回味無窮。
“發(fā)什么楞?。磕阍诰拺堰^去嗎?”傅站長見我舉著咬了一口的艾餃僵在那兒,眼眸低垂,面無表情,像是丟了魂似的。
我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的問題,我并沒有懷念他身處的那個年代,更加不希望重復(fù)他的命運,我只是在想一個人,一個對于我至關(guān)重要的親人。
“特別好吃!”
我抬起頭,望著他,三十多年了,從我開始有記憶,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面對著一堵冰冷的水泥墻,聽著長輩們描述關(guān)于他的事跡,而今天,我卻真真切切看清楚了他的模樣。
“您就不能再考慮考慮?今天如果斯先生在場的話,相信他也會勸你的?”我實在忍不住,站了起來,指著那副空碗筷,說道。
“這么久了,原來你以為這是為先生準(zhǔn)備的?”
“斯烈先生不是您的恩師嗎?”我疑惑道。
“哈哈哈……”傅站長摸了摸自己心臟的位置,示意恩師放在心上,這份恩情,走哪都會銘記于心。
“難道是我誤會了?”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來福建完成我的志愿嗎?”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呆呆地望著他。
“是陳公洽引薦的,他是紹興東浦人,特別喜歡喝黃酒,就定下了無論什么大日子,都必須給他備一副碗筷,同樂共飲,以示對家鄉(xiāng)的思念。”
“東浦不就是紹興老酒的發(fā)源地嗎?”我的思緒早就被帶到了那個徉徜酒香的地方,搖櫓對飲成雙。
有幸,舅舅帶我去過東浦,一個古樸且詩意的歷史小鎮(zhèn),隨處可見壘成墻的酒壇子,仿佛連那條緩緩流淌的小河都散發(fā)著酒香,曲折婉轉(zhuǎn),兩岸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悠久地佇立著,告訴人們它曾經(jīng)的輝煌。沿著青石板一路向前,讓人不由輕輕哼起了周杰倫的《煙花易冷》:
“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我聽聞,你始終一個人。斑駁的城門,盤踞著老樹根,石板上回蕩的是再等……”
只可惜再也等不到那個對老酒一往情深的人了,百年后,史官請輕提筆,英雄何懼生死,紅塵易忘,忠魂流浪。
“陳儀?”想來他為國為民,不懼生死的一生,也算是民國一大人物了。
“不許直呼名諱,沒大沒??!”傅站長點了點我,朝我的酒杯使了個眼色。
一聲呵斥,思緒立馬被召回,我趕緊端起酒杯:“是是是,我自罰三杯?!?p> “希望從重慶回來,我們還能繼續(xù)把酒言歡……”傅站長對著我舉起酒杯,頓了頓手,然后就一飲而盡。他言簡意賅,語氣輕松,僅僅將此當(dāng)做是一次短暫的分別。
“重慶”兩字,是我避而不及的,它的出現(xiàn)讓我眼前一黑,就像五雷轟頂,這是一場望不到頭的離別,我還能為他做些什么呢!
“長官,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怕我回不來?”傅站長嘴角微揚,接了一句玩笑話。
雖是玩笑,但已經(jīng)弄得我滿眼淚花:“回得來!一定回得來!你若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去接您?!?p> 他的語氣略帶一絲倦意,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如果能活著回來,希望還能有所作為吧!”
聽完此話,我立刻注滿酒杯,回敬道:“時局動亂,長官仍心系百姓民生,深感榮焉,愿一路平安!”
傅站長突然又記起些什么,提醒我說:“這里的公事,我全數(shù)暫托于陳特助,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大可找他便是,我只能護(hù)你到此了?!?p> “我知道!”我眼睛一亮,積極地回應(yīng)道,不想讓他看到我惴惴不安的模樣。
……
這時,我突然感覺到旁邊有一道冷光,異常刺目。
“我果然沒猜錯,老傅,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在南平吧?”自從日本投降以來,沒過幾年太平日子的姨太太又要開始擔(dān)心,一聽此話,撂下筷子,飯都吃不下了。
“你又聽到些什么胡亂的新聞?”傅站長似乎想要掩蓋什么,極力否認(rèn)道。
“不是新聞,我打電話去福州確認(rèn)過。”蔣蔡夫人和姨太太是麻將搭子,自然還有往來,一些內(nèi)部消息不脛而走。
傅站長明白這是姨太太從福州那得來的消息,便也不再隱瞞:“我從來都沒想過丟下肩上的擔(dān)子,放著站里的兄弟同胞,自己一個人逃跑?!?p> “長官,你都沒和太太說過那些事嗎?”我偷偷瞄了一眼氣炸了姨太太,轉(zhuǎn)頭輕聲問傅站長。
“哪有你們想的那么糟糕,來來來,吃酒?!备嫡鹃L表現(xiàn)的很平靜,又給我滿滿倒上了一杯。
“不不不,老傅你聽我的,我去跟蔣蔡夫人求情,老鄉(xiāng)見面三分情,讓蔣司令帶我們一起去臺灣算了?!币烫珜嵲谧蛔×耍D(zhuǎn)身拽著傅站長的袖子撒嬌,還奪下了他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酒杯。
“荒唐!”突然,傅站長重重地拿起酒壺磕在桌面上,“我不做逃兵,就算是面對死亡,我也要工作到最后一刻,直到這個國家不需要我為止。”
“這哪是逃兵,老傅,留在這里是要死人的呀!”姨太太強調(diào)這是在生死關(guān)頭的無奈之舉,大家逃命都來不及,誰還會顧那么多。
“哈哈哈,我們這代人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若貪生怕死,何必當(dāng)初投筆從戎,從軍抗日?!备嫡鹃L想到當(dāng)年自己放棄了教書育人的工作,離鄉(xiāng)背井,毅然決然投入抗戰(zhàn),一句丈夫許國,何懼生死。
“你以為你去重慶開會還回得來嗎?如今的局勢你還不夠了解嗎?去重慶只會耽誤離開的時間,到時候你想離開都來不及了!”姨太太再也憋不住了,她沖著傅站長大聲喊道,她頻臨崩潰的狀態(tài),完全像是換了個人。
“那我就趕在黎明前回來,與兄弟同胞們同葬在南平,那千里之路上……”
胡話!傻話!氣話!
不,這才是他的真心話。
“我是中華民國的子民,我生于斯,長于斯,愿誓死效忠這片深愛的故土,如今我必須留下來守護(hù)她?!?p> “回家吧!戰(zhàn)爭快結(jié)束了,您熱愛的這片故土還在,您希望守護(hù)的人民還在,消失的不過是那個辜負(fù)老百姓的政府而已?!?p> “你想讓我回哪去?”
“您還記得祠堂門口的那棵槐樹嗎?是中華民國年間種下的,我經(jīng)常爬上樹去聽傅老師講課。只要你肯回家,我相信……”我緩緩抬起右手,想讓他接納我的意見。
“都是你,你這個病秧子,因為你來了,才害得我和老傅要面對離別?!币烫娮约赫f不動長官,轉(zhuǎn)而跑到我面前,沖我發(fā)火。
“你們心中所謂的功過是非只不過是一場夢,醒醒吧!”
“入夢是你,不是我們。這個國家不會辜負(fù)我們的,對不對?”
“或許他真的是老天爺派來解開我們這一世人的心結(jié)……”
“老傅,我們還有機會的……你把他趕走,好不好?”
“這事和他沒有關(guān)系?!边@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傅站長見狀即刻起身,拉著姨太太回到靠近自己的座位上。
“老爺,我?guī)バ菹ⅰ贝藭r,老管家出現(xiàn)在我們視線中。
“管家,好好照顧蓉蓉,別讓她再這么辛苦了?!?p> 蓉蓉,原來這是她的名字,一個婉約的詞藻。這個女人的一生應(yīng)該人如其名,容下過太多無奈,這是她第幾次面臨失去,我猜不出,但我竟有些體諒她過去的那些跋扈和張揚,她只是在不斷地偽裝強大,強大到不想重復(fù)被傷害、被遺棄。
不知從哪里看到過一段關(guān)于感情的話:“能被感情左右的都是廢物,不被感情左右的都是怪物,把感情弄懂了的都是單身,能左右感情的都是絕對理智的強者!”
這個早已被我定義為惡毒女配的蓉蓉,絕對是個強者,但這樣的強者遇上了中華民國,悲憫多于怨憎,此刻的我卻舍不得再將她雕琢。
女子天生不該是依附在男人身邊的陪襯,蓉蓉不是,我的霞兒也不是。
念及霞兒,不知她在哪兒,過得好不好?
我有我的傷,她有她的愁,誰能道出亂世中多少個癡男怨女、民國佳話?
本不應(yīng)該在此篇兒女情長的我,因為蓉蓉,內(nèi)心竟也掀起一番波瀾。
“因為我嗎?”我擱下筷子,呆坐在桌席前,全身像火燒一般,開始猛烈咳嗽起來,掌心慢慢地暈開一朵鮮艷的映山紅。
……
不知過了多久,警報開始拉響,福建各地戰(zhàn)事吃緊,南平已是黎明破曉之際,我的身邊一片漆黑……姨太太銷聲匿跡,傅宅里傭人各自散去。
“蓉蓉,應(yīng)該到了吧?”他默默自酌了一杯后,感嘆道。
我瞧了瞧席上無人,試著問道:“長官認(rèn)為,太太會去哪里?”
“我告訴蓉蓉,什么都聽她的,讓她去福州找蔣蔡夫人……”傅站長早已向蔣先生打好招呼,讓蓉蓉跟著他們一同去臺灣,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再回南平。
“你又騙人,她最討厭別人騙她的?!蔽页α诵?,答案卻早已在心,記得老管家曾經(jīng)告訴過我,姨太太最怕自己像衣服一樣,毫無聲息地被人丟棄,這一次她的命運要自己說了才算。
我低著頭,坐在席間,慢慢吐露出一句話:“恐怕這一次,我們都沒有乖乖聽你的話?!?p> 我將褲兜里的一張機票徑直按在了桌上,那改簽后的日期赫然醒目,重慶的行程提前了。
“什么意思?”傅站長驚訝地從座位上躍起。
“今天必須有人提前離開,但那個人是你,不是她?!?p> 傅站長這才意識到陳特助整晚不見蹤影,蓉蓉又事先離席,他估摸著自己要被人帶走。
“我讓你們走,為什么不聽我的?”傅站長大聲斥責(zé),什么時候你們站在了同一條線上忤逆他。
是的,我折返,是因為我選擇了與你共同面對。
而她最終選擇留下,是為了保護(hù)你。
相信此刻,蓉蓉也在做最后的努力:“女人一旦固執(zhí)起來,什么都動搖不了她!”
我雖不認(rèn)可這種關(guān)系,但還是同情她們的遭遇。
“臨行前,你就沒有什么話要對她說嗎?”
傅站長握緊了拳頭,無奈地嘆息道:“這一切就是一場夢,夢里參雜著太多謊言。她該有自己的生活,不該是男人的附屬品。但愿來生各自安好,不再相見!”
這一世,你相信會有來生嗎?
人不是只有一生嗎?
我原本不相信,可我現(xiàn)在信了。一個人要善根、因緣、福報三者具備,才會有因果輪回。
揭開塵封的記憶,有個人寫下了你的故事,后來,故事變成了歷史。
我的對面坐著他,四周寂靜得讓人毛骨悚然,一束強光打在我們身上,桌上的沙漏里沒有沙粒,時鐘倒數(shù)的滴答聲響起,預(yù)示著黎明即將到來。
我沒有時間了……等你醒來,你已經(jīng)在飛機上,而我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你。
“我來不是為了給您添麻煩,我的初衷,我想您會懂。”我緩緩站了起來,從腰間取出一物,這里的一切必須做出一個了結(jié),只有告別過去,才能面向新生活??!
傅站長當(dāng)然明白我的意思,他挺直腰板,眉頭緊鎖:“我從不畏懼后人的流言蜚語,這一生,我無愧家國!”
人類的記憶是世界上容積量最大的載體,當(dāng)我們打開潘多拉魔盒,讓夢境化成電影,一次次重演,我們站在歷史潮流的后面,如何體會身在戰(zhàn)亂中的他們,將來我們的后人又將用什么眼光看待我們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
活著,擁有太多的方式,有的在現(xiàn)實里,有的在心靈深處……
有人批判著前朝,可前朝的前朝呢?誰能說南宋抗元名將、民族英雄文天祥為了大義留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錯誤的,站在我們現(xiàn)代人的思維角度,元朝是中國歷史上的正統(tǒng)朝代,古人若是知道將來的大統(tǒng)一,何必拼得你死我活。
世上沒有如果,如果他還活著,他一定還會堅守自己的原則。
“三皇五帝始,堯舜禹相傳;夏商與西周,東周分兩段。春秋和戰(zhàn)國,一統(tǒng)秦兩漢。三分魏蜀吳,兩晉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傳。宋元明清后,王朝至此完?!边@從小背到大的朝代歷史順序表,朝代更迭,名臣將相,這是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悠久歷史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有融合就有戰(zhàn)爭,有分裂就有統(tǒng)一。
時間會淡化,卻從來不會消失。我明白,無論你為了誰,你是那段歷史的見證者。
現(xiàn)在唯有一個辦法能打破它,那些流言蜚語便會灰飛煙滅,讓一切恢復(fù)平靜。
“這一趟,我沒有白來,當(dāng)我了解你的職責(zé)是在抗日戰(zhàn)爭中辦理閩贛、閩浙國道運輸業(yè)務(wù)時,我很自豪,不負(fù)傅氏抗戰(zhàn)第一家族的名號,亦有資格入駐安賢陵園?!?p> “你在說什么?”傅站長久久地盯著我看,他不知道的后事,亦是我最深的記憶。
我站在他的面前,眼淚婆娑,四周煙霧籠罩,火光沖天:“我說的是將來,無論我在哪里,我都會繼續(xù)敬仰傅氏家族百人的抗戰(zhàn)精神,至死不渝?!?p> “你究竟想說什么?”傅站長似乎有些聽不懂我的話。
“您知道,如何讓一個人憑空消失嗎?”
“這句話,你是對著自己說?還是我?”
“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笑著緩緩將它舉起,與額并齊。
“你要做什么?把它放下?!备嫡鹃L伸出右手,想要阻止我。
“我還能叫您一聲師父嗎?”這是我最后一個愿望了,重提此事,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yīng)。
“你不配!”傅站長沖著我厲聲喊道,一個輕視生命的人,沒有資格做他的徒弟。
“我知道,男兒滿腔熱血應(yīng)赴戰(zhàn)場,可這里就是我生命中最后的戰(zhàn)場!”
“沒有敵人,何來戰(zhàn)場?”
“心魔算不算?”我紅著眼睛,情緒高漲,朝著他大聲喊道。
“這……”傅站長遲疑了。
“清明,安康!”我又咯血了,我知道自己難以讓傅站長相信,就借口是因為自己時日不多了,才想出這樣笨拙的辦法。這一切,由我而來,只要我按下暫停鍵,大家都會回歸平靜,您也不會再被打擾。
他靜靜地看著我,念著“吳漢”我的名字,亦如我曾經(jīng)靜靜地佇立在那堵水泥墻前看著他,一筆一畫,想象著他的模樣。我們之間隔著一條火墻,所有的思緒化成了一只只飛舞的火蝶。
“您就圓我一次夢吧?”
“我其實是您的……”
不管了,任性一次吧,就算天崩地裂,勇敢地說出來,最后的三個字被消音了。
他聽見了?
他沒有聽見?
“好!”還未等我講完,他微顫的嘴唇上下一動,吐出一個字來,卻久久縈繞在我耳畔。
我閉上眼睛,細(xì)想,又睜開眼睛凝視著他。為什么我的心既欣喜又悲痛,既舒暢又無奈。
……
我成功了嗎?
我圓夢了嗎?
我不知道……
我是誰?我是他的誰?我的身份更加不重要!
我依舊記得那日的他,挺拔的身姿朝著一個方向,那是心中放不下的故土,緩緩抬手指著那漫山遍野盛開映山紅的地方,念道:“梅嶺?”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堅定如山的意志,知世故而不世故。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這個動作是多少功臣將相孤冢背后的深意
——他鄉(xiāng)非故鄉(xiāng)??!
大陸是死,小島猶生。他不走,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想過離開祖國,有些信念,根深蒂固,撼山易,撼心難!
看透世間,人心最過無情,你可以批判他的人、他的家,甚至是他的國。我望著那些歷史的瘡疤一次次被世人掀起,化成一場電影,或?qū)懗梢徊啃≌f。作為出品,從中得到了利益;作為看客,從中得到了快感。那么塵封于過去的先者呢,他們用血與淚凝結(jié)成一首歷史的悲歌,你們似乎代表不了他們,對于國,對于家的執(zhí)著。
我,雖無宣誓,但一日為中國人,終生中國心。
人生有潮起潮落,哪有那么多完美,我們喜歡在某個紀(jì)念日,斷章取義截取一節(jié),去緬懷一段歷史,將自己變得富有正義感,卻往往忽略了它最初的真實。
晚風(fēng)打碎了燭火,煙霧開始籠罩。
火勢越來越大,吞吐著傅家宅院,整整照亮了南平的半邊天。
叮咚……
清明已過!
我知道:天亮了,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