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身殘志堅、靈魂出竅的人來說,生命該如何重新詮釋?
“逃跑,讓死神追不上我?!被盍?0多年,竟然有如此幼稚的想法,我內(nèi)心已經(jīng)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記耳光。
“難道要一直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嗎?這人間太不值得了!”我默默閉上眼睛。
“不,我還沒有看過錢塘江潮水呢!雖然命中注定等不到八月十五那般壯觀,但有小浪小潮過過癮也好?!?p> 前路漫漫,我勇敢地朝著錢塘江南岸走去,消失在迷霧中。
“醒醒啊!”耳邊連續(xù)有聲音呼喚著,我微微睜開眼睛,醫(yī)生、護士還有我那泣不成聲的媳婦全都圍繞在身邊,我努力的眨了眨眼睛,表示我還活著。
“放心吧,你先生目前生命體征都正常?!逼渲幸晃幻嫔频尼t(yī)生正在安慰我的媳婦,她將黑發(fā)盤起,身著一件灰青色的旗袍,一雙藍黑色布鞋,顯得有些江南婉轉(zhuǎn)的韻味,與之前的打扮完全判若兩人。
“我還沒死……”我竟然開口說話了,一夢生,一夢死,真想不到。
“胡說八道什么呀!”媳婦揚起右手,輕輕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膀。
“哎喲!”歪頭一看,右肩泛著一道血痕,難道這一夢又傷到哪了。
“沒事吧?再疼,我讓護士給你打止痛藥?!彼p輕地拂著我的傷口,安慰著我。
我皺著眉,向她搖搖頭:“算了,讓它疼一會吧,能少夢一場,就少一回折騰?!?p> 媳婦貌似沒聽我的意思,既然不愿打止疼針,就依了我,提著水壺離開了病房。
周圍終于安靜下來,我緩緩閉上眼睛,耳朵嗡嗡作響,細細回想著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時,天空飄來周璇的《西子姑娘》,“相思不斷筧橋東,幾番期待凝望碧天空。一瞥飛鴻云陣動,歸程爭乘長風。萬花叢里接英雄,六橋三竺籠罩凱歌中……”
“茅博士,炸藥、電線、雷管,已全部運送抵達,請馬上準備!”這已經(jīng)是丁教官第二次勸茅以升下命令了。
“我已不許百姓過橋,所有車輛等夜黑通過,偽裝成未完工之假象,日盼夜盼,卻等來讓我炸橋的命令,這委實是讓我親手結(jié)束一個新生命般的痛楚??!”茅以升眺望遠方,似乎可以看穿整條錢塘江,他心里不是滋味。
在整個國際形勢的威迫下,中美開始積極合作,由戴笠牽頭成立了忠義救國軍,進入具有美式裝備的中美所培訓。在一眾技術(shù)工兵團里精心挑選出15名爆破隊員,等美國派遣指導員進行前期培訓和教授爆破技術(shù)任務結(jié)束離開,最終將重任交托給了他們。
凌晨,杭州驟降暴雪,橋面視線嚴重受阻,給爆破小組迎來了最佳時機。
我列隊迎風站立,頭頂國旗飄飄,回想起那批秘密會見的援華美軍將士,他們外號“飛虎隊”。
當年,我還是個沒上過幾年學的愣頭小子,從那些金發(fā)碧眼的大兵處學來幾乎打招呼的英語,這些記住名字的和沒記住名字的外國朋友,在爾后的抗戰(zhàn)中,與我們浴血奮戰(zhàn),互幫互助,共同譜寫了中美兩國并肩作戰(zhàn)的革命情誼。
我?guī)Я艘幻g,鼓起勇氣,站在了一名高個的大兵面前。
“你就是吳班長?”大兵先開了口,詢問我。
“是的?!蔽尹c了點頭,這幾年小有成就,混了個班長當當。
“你還記得我嗎?”大兵指了指自己,那雙寶藍色的大眼睛像是在說我記得你朋友。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p> “你怎么會背岳飛的《滿江紅》?”
“一個中國教師教我的,那時回國前我只會前半首,現(xiàn)在全會了,現(xiàn)在我回來找我的中國老師?!贝蟊媚请p寶藍色的大眼睛一直笑呵呵地注視著我。
“中國那么大,你還找的到他嗎?他長什么樣子?看我能不能幫你?!背鲇谝粋€中國人的禮貌,我詢問著他那位朋友的情況。
“在我們老外眼里,你們都長得差不多?!贝蟊櫫税櫭?,開玩笑道。
“哈哈哈,在我們中國人眼里,你們也長得差不多?!蔽倚α?,好一個幽默的美國人,但實在是想不起何時何地見過他。
“我是Dave,我第一次來中國,你帶我去抓過山雞,趕過集市……”
他笑了,從口袋中拿出一本中文語言手冊,上面還有很多英文標注,像個老朋友一樣搭了搭的肩膀,我頓時熱血沸騰。
原來是他!
“現(xiàn)在,你的任務就是在短時間內(nèi)學會這套新的爆破技術(shù),這是我們國家剛研制出來的,有什么問題可以向上校詢問?!?p> “是!長官?!蔽蚁袷堑玫搅诵碌墓奈?,以軍禮還之,目光如炬。
幸虧入伍后一直跟著丁教官,對爆破相關(guān)知識提前有所了解,但這次從南京回到蕭山老家,執(zhí)行的任務卻是難以啟齒,相信將來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天下太平,中國強盛起來,世人能體諒此刻這些人的無奈吧。
12月初,日軍兵臨城下,杭州上空烏云蓋頂。
21日,丁教官再次接到國民革命軍第十集團軍的炸橋命令,不得延誤。
22日,日軍已經(jīng)到達杭州近郊,錢塘江大橋已經(jīng)成為了中國軍民撤退的最后選擇。
截止1937年12月23日下午1點,支援上??箲?zhàn)物資、撤退運輸和疏散難民的火車和汽車多達兩千多輛,橋工處歸屬鐵道部和ZJ省會共同管轄,政府下達炸橋死令,由茅以升和南京工兵學校丁教官一同執(zhí)行,務必在日軍攻陷杭州之前完成任務,以防日軍勝利渡江揮軍南下。
23日下午5點,六和塔頂層舉起一面白旗,暗示著滬杭公路方向出現(xiàn)了日軍蹤跡,當最后一批難民跨過錢江大橋,抵達南岸,茅以升終于下達炸橋命令。
他奮慨寫下七絕《別錢塘》:“斗地風云突變色,炸橋揮淚斷通途。五行缺火真來火,不復原橋不丈夫?!?p> 細看“錢塘江橋”四個字偏旁為金土水木,唯獨缺火,但最終還是逃不過“火”一把的宿命。
這邊,丁教官帶著一批工兵做最后的部署檢驗,成敗在此一舉。
“我給你們兩個小時,必須把一百多根引線全部接入爆炸器上,這項任務是光榮和艱巨的,每個人打起精神來?!?p> 丁教官再一次帶人檢查了炸藥的安置情況,清楚了解到每一根雷管和引線接頭完好。
丁教官緊握著我的右肩:“吳班長,這一炸,數(shù)年內(nèi),敵軍將和我們隔江對峙,所以成敗一瞬,你心里要有準備!”
“保證完成任務!”我眼神堅定,隨后帶領(lǐng)了一個小組,代號“暴龍小隊”,應聲而去。
……
置身于那窒息又緊張的氛圍,突然傳來一聲“喂”。
“別那么嚴肅,我們肯定能完成任務?!?p> “要是完不成呢?”一個工兵神情嚴肅,說著將目光投向了我。
另一個芽兒兵見勢趕緊回道:“別擔心,有班長在!”
“你……幾歲了?”我指著那個人小鬼大的“芽兒兵”,問道。
“過了明兒,十五?!毖績罕仁亲笥仪屏饲颇觊L的其他工兵,然后挺直腰板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想證明自己長大了,有勇有謀不可以被比下去。
“人小鬼大,這橋身安置的幾百公斤炸藥,就權(quán)當提前給你這小子過生辰了?!币姎夥漳?,我打趣道。
“班長,您就沒有其他什么貴重的禮物要送給我嗎?”聽得出,芽兒兵的語氣顯然有點小失望。
“嘿,你小子,在錢塘江邊放煙花,這待遇你可是提前了幾十年,還敢向我要禮物?”
“班長,禮物先欠著,等我們完成任務,我想回趟家?!毖績罕`機一動,道出了心聲。
“后悔當兵了?”我盯著他,輕聲問道。
“絕不!”他一抬頭,那副倔強的樣子,像極了曾經(jīng)的我,“昨晚,我夢見我娘了?!?p> 一瞬間,大家都沉默了。
“想家了吧?把這兒當作家……”我見大家齊齊得低著頭,鄉(xiāng)愁屬于每個人,卻是眼前可望而不可及的,“我昨晚也做夢了呢!”
“班長,你夢見什么了?”
“太平盛世!”我心里想著,這不是做夢,而是幾十年后的新中國,就當提前和大家分享。
這個夢太吸引那個小芽兒了,他抬起頭笑彎了眉,眼神那么清澈,哪里像一個即將冒險的士兵:“開心點,等打跑小鬼子,只要是咱們中國人的土地,這里就是我們的家??!”
這錢塘江邊有個叫聞家堰的地方,風景可漂亮了,若是任務失敗,班長我就帶你們回我的老家。與我而言,此生魂魄能暢游在錢塘江,像魚兒一樣自由,倒也不負落葉歸根四個字。
他似懂非懂,轉(zhuǎn)頭又問我:“班長,若有來生,你想做什么樣的人?”
“你一說,我倒想起一個人?!?p> “是誰???”突然感覺身邊有好幾雙明亮的眼睛都向我投射過來,等待一個答案。
“Dave,一個意想不到又重逢的老朋友,他竟然把整首《滿江紅》給背下來了?!蔽倚α诵?,自己的追星行為,竟然會影響到一個素未謀面的外國人開啟對中文的愛好,這會不會是雛形版的漢語橋。
“岳飛!班長,莫非岳飛是你最崇拜的民族大英雄,你最想成為那樣的人吧?”
“岳家軍的精神,正是中國軍人的表率,有軍魂的隊伍才能打勝仗,戲文里都是這么唱的。等打跑了小日本,我請兄弟們?nèi)タ磻?,逛岳廟?!蔽揖o握著手中的鐵鉗,盯著眼前縱橫交錯的線路,好似握著整座大橋的命脈,只要輕輕一松,眼前的一切都將化為灰燼。
“我們要以岳家軍為榜樣,圓滿完成任務?!边@是我們當兵的心愿,也是千千萬萬正在受苦難的同胞們的共同心愿。
江面依舊是冷風過境,江水底下暗潮洶涌。幾乎沒有任何人有準備接受這個不幸的事實,沿岸的民眾只聽見轟隆隆的巨響從江邊傳來,霎時間揉碎了這副江南水墨丹青,一種不詳?shù)念A感滲透進每個人的心里。
一陣巨響過后,幾個橋墩瞬間炸飛,鋼筋水泥砸入江中,大橋仿佛一條火龍,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照亮整個江面。
“大家撤退,我墊后?!蔽揖嚯x最近一個引爆點太近,不幸被碎塊砸中,血流如注,瞬間失去了意識。
……
昏迷中,我似乎聽到了對岸敵人的歡呼聲,想必此刻杭州已經(jīng)陷入了一片火海,百姓怨聲載道,可惜回天乏術(shù)。
直至手術(shù)室的燈熄滅,靠在走廊上的眾人才緩了一口氣。
有人將我的身體從冰冷的鐵支架上抬起,然后移到旁邊,我意識道:“難道我要去南宋見自己的偶像了嗎?”
我等待著有人將我覆上一層白綢,然后緩緩推進某個房間,隔壁都是無聲的室友。
“患者,吳漢,1923,去吧!”
原來,民國時期的死亡報告如此簡單明了,我停止了思考,屏住了呼吸,一切真的結(jié)束了!
“吳班長,好好休養(yǎng),準你三個月大假?!钡柔t(yī)生護士慢慢退去,丁教官突然出現(xiàn)在我病床邊。
等我恢復意識,才知道原來我是此次炸橋任務的工兵班長,這身份著實讓我大吃一驚,剛才那一切不是在做夢。
安靜的夜晚,回想起此次死里逃生,我懷疑自己可能是穿越回過去,多年來一直有一些問題困擾著我,家人也從來不愿提起曾經(jīng)的傷痛。
我看到過一則新聞,他問讀者:“假如你可以對離世的親人說一句話,你會說什么?”
“假如你可以給天堂寄一封信,一張紙寫得下對親人的所有念想嗎?”
“假如你可以穿越一個歷史時期,你會選擇回到哪里?”
年復一年的清明冬至,祭祀古人先輩,我們不會再相見,但永遠停止不了思念。
我想知道的是我的爺爺為何而改姓?
我想知道的是他為何會選擇這樣一條逃生之路?
我想知道的是他有沒有想過回到曾經(jīng)的家?
我想知道的是……
引起我對家族歷史興趣的還得追源2017年的南京之旅,那一次旅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網(wǎng)絡上熱門轉(zhuǎn)發(fā)著一張“那年亂世如麻,愿你們來世擁有錦繡年華”的圖片,讓我瞬間擁有一種與歷史對話的超能力。
書本里很難給予的一種東西,叫做情緒。
我畢生最想去的三個紀念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遺址和蕭山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
杭州淪陷的噩夢始于淞滬會戰(zhàn),所以,我決定第一站去六朝古都——南京。
記得有一位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李玉清老奶奶含淚講過,幸存者心里的這道傷疤很難消除。解放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為了恢復中日建交,中國人放下過去的仇恨,兩國開始邦交正?;?。但無數(shù)親歷者在思想上通不過,他們可以理解作為一個民族可以原諒侵略者,但作為受過亡國之恨的人,這種陰影很難忘卻。
我的腦海里再次肯定及確定,戰(zhàn)爭是殘酷的,它不僅僅摧毀了我們的家園,還癱瘓了一個人最基本活著的信念。所以我用實際行動去感受歷史留下的痕跡,用后來者的心情體驗先人的絕望和悲涼。
那天,踏進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紀念館,我努力克制著自己,但情緒像一層層的洋蔥生生地在剝離,經(jīng)過安檢,經(jīng)過雕像,經(jīng)過那片三十萬顆小石子,無數(shù)個靈魂屏息等待著后來人揭開真相的那一刻。
當我邁下第一步石階時,頃刻間攻破了心里所有的防線,沒有辦法,眼淚止不住,整個內(nèi)心世界潰不成堤?;璋档墓饩€,破舊的老城門,半空中模擬著敵機的轟炸聲,那一個個靜候侵略者道歉的靈魂,仿佛從無底深淵里傾巢而出。那每12秒消失的血滴子,穿透我的七經(jīng)八脈與血液融為一體。萬千思緒都被這段歷史深深吸了進去,“救我!”我的潛意識發(fā)出一種信號,甚至一度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瞬間就抓緊了旁邊朋友的手臂,每一根神經(jīng)緊緊扭在了一起,壓抑在心口上,喘不過氣來。
當我們懷著“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的悲壯,想起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烈火中永生的邱少云,東北抗日人民英雄楊靖宇,中國抗戰(zhàn)軍人之魂張自忠,以身殉國的左權(quán)……無不潸然淚下,不能自矣!
假如有一天,世界不再和平,每一個人都需要穿越回戰(zhàn)場歷練,我不敢想象當子彈穿過我的胸膛,當我倒下的那一刻,活著對我的意義?活著對昔日英雄的意義?
是的,那是我不曾想過的亂世,卻如此真實的存在過,倒數(shù)回1937年,那一年我的爺爺正好14歲。那年的他,在哪里?經(jīng)歷著怎樣的生死較量?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日軍制造了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那夢魘般的日子,豈能忘懷,我們至今沒有等到侵略者的官方道歉。
我曾經(jīng)不明白爺爺?shù)倪x擇,直到奶奶將他手寫的一份家史擺到我的面前,才知道那一代人有著無法言語的傷痛,杭州淪陷,錢塘江大橋被炸,他和他的家人早已走投無路。
潮起潮落,錢塘江無情地沖刷著這段沉重的歷史,她凝聚著中華兒女不屈的民族精神,目睹了抗戰(zhàn)的慘烈,如一座豐碑佇立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
重塑夢境,回到過去,使我具備與歷史對話的超能力,銘記傳承,是我終生的驕傲和使命。
……
“一堤蘆花半島月,三江煙色滿漁舟?!卞X塘江里總會有各種各樣的魚,平日里百姓最喜垂釣撈魚。
遠處高壩上有一對兄弟,相互合作,終于魚上鉤了,年長的男孩收著魚線,相對比較年幼的那個就激動地遞竹框過去接應。
“阿哥,有魚吃了!有魚吃了!”弟弟高捧著竹筐高興地跳著,用羨慕的眼神望著哥哥,魚就是那個年代最奢華的佳肴。
我被這男孩的聲音吸引過去,連連搖頭默念道:“現(xiàn)在的孩子,連釣魚這么一件小事,看把他倆兄弟高興的?!?p> “喂!是你!”少年的視線轉(zhuǎn)向我這邊,正好和我對視上,他遠遠地朝著我揮了揮手,大喊道。
我回頭看看背后,空無一人,猜測他正和我說話。
“就是你!戴眼鏡的那位先生。”少年再次確認了,那一刻我模樣依舊。
“你在同我說話?”我左顧右盼,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疑問道,“可我并不認識你?!?p> “我認得你的衣服,編號1923?!鄙倌晷﹂_了花,抬起手指著我的病號服,似有一種遇見老朋友的親切感,“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我亦回道。
“不就是出門忘記換衣服了嘛,看來這輩子最想刪除的記憶就是此刻了吧!”真衰,怎么到哪都是這一身倒霉的病號服,繡著1923四個阿拉伯數(shù)字,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顯老的鏡框,梳著那個年代特有的大背頭,簡直就是一副斯文敗類的模樣。
作為一臺戲的男主角,出場沒有頂級配置也就算了,還處處被人戳脊梁骨,下不來臺。我左手捂著右肩,對他打擾到我觀潮的雅興深感不滿。
冤家路窄,連出門透口氣都不得安寧,他的瘦幾乎接近病態(tài),倒讓我再次加深了對他的印象。
“給!我剛撈到的,這條比較大,拿回去補補?!鄙倌晖蝗粡拇髩紊宪S下跑近我,遞給我一個竹筐,里面裝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鮮魚。
他一定是誤會我沒帶漁具,朝著江面沉思,以為我也對江里的魚感興趣。
“阿哥,為什么要給他?”一旁緊跟著他的弟弟迅速奪過竹筐,不服氣地問道。
“阿弟,給我!他受傷了,應該補補?!鄙倌陸撌羌抑械拈L子,年少懂事,倒也讓人豎起大拇指稱贊一番。
“可姆媽和阿爹還等著我們的魚呢?”說完,脾氣犟的弟弟還是死死地抱著竹筐不松手。
夜幕降臨,江上的竹筏慢慢靠岸,魚市收攤,岸上的散客也都紛紛離去。
“我明天再帶你來釣魚,我是哥哥,今天就聽我的。”
兩兄弟開始爭吵起來,看到他們連吵架都這么有愛,我竟開始莫名羨慕,干了30多年獨生子女,我是徹底明白什么是兄弟情深了。
“西湖醋魚我都吃膩了,還給我一條活魚,我媳婦不在,誰給我做菜。不要……不要……”我極力拒絕著他的好意,心里想著要吃飯去望江樓就好了,其實人家是來觀潮的,順便江邊走走散散心,是你們哥倆多事了。
“身體最緊要,好東西就要大家一起分享,如果你不嫌棄,我家就住在附近。”
“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搖搖頭,沒有人理解我目前的窘境。
“既然你都來聞家堰了,就去我家吃個飯吧,我姆媽手藝不錯?!鄙倌昴请p大眼睛一直盯著我,他誠意滿滿的樣子,希望我答應他。
“你讓我去你家吃飯?”我摸摸肚子,興奮著喊了一下午,肩傷又開始隱隱作痛,還真有點虛脫走不動,回頭一想,也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再去望江樓。
“放心,我是一般家庭的小孩,家里沒有太多規(guī)矩?!鄙倌暌娢要q豫,怕我面生,開始給我做思想工作。
“我倒不是那個意思!”我出生于一個小康之家,從小家里雖然說不上富裕,但父母從來沒少做過一頓飯。倒是有一段時間為了追我媳婦,硬是要健身減肥,餓暈過幾次。
“來吧!我家人都很善良,既然有緣遇到,我想把你當做朋友介紹給我家人認識?!?p> “你……你把我當朋友?”我頓時語塞,原來那時的老百姓都如此淳樸善良,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卻還是懂得付出。
我難以抵擋他的熱情,硬著頭皮去了他家。
路上,我們閑聊起來,從歷史到物理,從地下到天上,把他講得一愣一愣的,好歹我也是個正經(jīng)八百的大學生,推銷那一套是得心應手的職業(yè)習慣,何況這次展示的舞臺還是在那個資訊封閉的烽火年代。
“你真的會做餅?”我記得上一次偶遇,他說起過做餅這件事,這個話題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13歲就做學徒了?!鄙倌挈c點頭,一對招風耳顯得格外聰慧,他正視前方,眉宇間有一種不該這個年紀應有的成熟。
原來,我第一次遇到他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有社會經(jīng)驗的做餅師傅。
“辛苦嗎?”我問道,不知道是因為什么,對做餅一事深感興趣,也許小區(qū)樓下大餅夾油條是我日常的早餐吧。
“像我們這種童工,沒什么力氣,當然要受得起老板的苦頭嘍!”
“老板若對你不好,就去勞動局告他?!睕_口出的話,我心里奇怪最近自己哪來的正義感爆棚。
“什么是勞動局?”少年望著我又開始懵了。
“嗯……”關(guān)于勞動局這個知識點,我扯了扯自己耳朵,知道他聽不懂,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先和我說你做學徒的生活吧?我?guī)湍惴治龇治?,再看要不要找勞動局說理去!”
“好!那你仔細分析分析,我說慢點。我的工作是凌晨4點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發(fā)爐子,白天和面做餅,連著打雜,一直到晚上11點才能睡覺。如果做不好,就會被老板拷打?!闭f完,他下意識撓了撓手臂。
我朝他身上望了望,指著他露出的半截皮膚,問道:“你身上長得是什么東西?還是被老板給打的?”
“哦!這個嘛,爛瘡,全身都有,但你別怕,不會傳染的。”他撩下袖子遮掩,忙著解釋,讓我安心。在那個溫飽問題都沒解決的年代,又有多少父母會花錢給孩子看病吃藥呢!
我一把搭上他的肩膀,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是想告訴他,我并不介意,讓他也放寬心。
“大哥哥,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少年朝我打量了一下,反問道,一身病號服很難猜是什么身份。
“我是班長!編號1923?!边@個職業(yè),我還是剛剛躺病床上聽說的。
“班長?那一定是個大官吧?”他用仰慕的眼神望著我,語氣畢竟太年輕。
“嗯!”我也瞎點頭,眼神飄忽不定望向旁邊,但心里不想讓他失望,好不容易遇到一個仰慕的人,就保留一點神秘感吧。
他告訴我他是一般家庭長大的,但現(xiàn)實卻跟我理解的不太一樣,原來他說的一般是全村人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的意思。他的父親是一個起早落夜的苦力,辛辛苦苦賺不到幾升米錢,全家糠菜當糧,一家擠在一間破屋子里,經(jīng)常挨餓受凍,作為長子沒上過學,為了生計去了杭州留下學賣燒餅,很少回得了家,家里還有一個弟弟和三個妹妹。
……
不知步行了多久,我跟著他走進了一個村子,然后看到了一個破舊的房子。
“這是我阿爹?!彼T口坐著的一個大叔給我介紹。
“你和你爹,長得真像!”我偷偷在少年耳邊嘀咕。
“我是我爹的兒子,當然像了!”少年的笑帶有一絲靦腆。
“小伙子,該怎么稱呼你?”大叔用最憨厚的笑容,拉近著和我這個陌生人的距離。
“阿叔您好,今日冒昧打擾,叫我小吳就好?!蔽易屑毚蛄苛艘环?,這個黑瘦的中年男子簡直讓人印象深刻,他的形象著實讓我想起了常年在岸邊風曬雨淋的纖夫,既熟悉又陌生。
“是不是被我的樣子嚇壞了?”
那時候蕭山縣聞家堰有一片所謂“來大曾、過塘行”,這片過塘行是資本家老板開的。該行的業(yè)務主要是:來往船運,如經(jīng)過聞堰的貨物,貨主必須向該行作登記手續(xù),不作登記手續(xù)均不能自行辦理。這一行剝削方法主要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地的勞動人民被迫起早落夜到該行門口等候來往貨物過塘,如有貨者就要我們勞動人民用二只肩挑、扛、背,所賺到的苦力錢要被該行老板毫不費力的強迫分得百分之四十去。即使如此被壓榨,老百姓還是不得不接受這份工作,養(yǎng)家糊口。
“您是家里的頂梁柱,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吧?”
“這年歲有哪個老百姓不拿命在拼,可老板拿的是我們勞動人民的血汗錢,我們窮苦人累死累活做一天還養(yǎng)不活一家。能看出我是個碼頭的搬運工吧?如無貨物的時候真真要餓肚皮咯,生活絲毫沒有保障。廣大勞動人民在暗無天日的舊社會里過的就是這種悲慘生活,我也只不過是被這一行剝削的許多受苦人的一個?!?p> “我們一定會推翻三座大山,不再挨餓受凍,不再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纯醋约盒膼鄣募胰税?,為了他們,一切都值得?!?p> “咱們想到一塊去了,男人就是要有所擔當。叫小吳是吧?你結(jié)婚了嗎?有小孩了嗎?”見我僵在門口,大叔開始上下打量著我。
“結(jié)了,但還沒有孩子,想過幾年穩(wěn)定了再要。”我使勁地搓了搓手,關(guān)于我和我媳婦的事,我也是一頭霧水,只能先隨口應付著。
“有了孩子,就知道要承擔起責任來了,小花,你說是不是?。俊笔迨逡皇直鹦∨畠?,一邊招呼我進屋來坐。
一回到家,少年進進出出一直忙碌著,擦桌子、搬凳子、擺碗筷……
我環(huán)顧了一下家徒四壁的房子,黑不隆冬,看不清哪是哪。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門口有光的地方,尷尬地微笑著慢慢將身體移動到少年身邊,就勢坐下。
“金鳳哪,菜炒好沒?客人都來哉!”叔叔抄著一口蕭山話語,朝著門外喊道。
“阿寶,來拿菜?!甭短鞆N房傳來一聲尖叫,怕是被煙嗆到了,叔叔立馬起身,抱著小花踏過門檻。
“你姓什么?”趁著大叔離開的片刻,出于禮貌,我也該問清楚人家是誰,以備日后有機會好報這一飯之恩,我湊近少年,輕聲問道。
“蔡?。 鄙倌旰茈S意,擺著矮桌上的碗筷,并沒有看著我回答。
“猜?差?還是菜?我并沒有問你今天吃什么菜,客隨主便就好,我也猜不到啊!”我一頭霧水,沒有聽懂他的蕭山話。
“蔡,草頭蔡。”他手指點了點水,在桌子上比劃著。
天哪!一道驚雷從頭頂閃過,這真是蹭飯蹭到爺爺家了,心里像是被炮仗炸開了花,五味雜陳。
我頓時咽了咽口水,剛才怎么可以這么無禮。
這頓飯,雖然說不上色香味俱全,但每一口我都清楚記得是怎么吃下去的,這輩子都沒有嘗到這么特別的味道。
大家都吃得很認真,根本沒留意到我當時那不可思議又竊喜的表情,我時不時抬頭,偷偷記住了每個人吃飯的樣子。
“來阿姨,我來洗!”我收拾完桌子,端起碗筷就往外面跑,以前在家過得可是媳婦把米飯送到我面前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神仙日子,今天第一次洗碗,簡直把我樂壞了。
來金鳳越看越喜歡這個年輕人,向自己的兒子夸獎道:“聽你這么一說啊,我覺得這個叫小吳的小伙子怎么這么優(yōu)秀,你和阿弟要好好學習這位年長的阿哥?!?p> “哦!”兩個兒子異口同聲說道。
飯后嘮嗑是中國人的習俗,我們也不例外,內(nèi)容我已不記得了,反正屋內(nèi)時不時傳出一串串笑聲,大抵是聊一些家長里短,日常所見罷了。
我見小花早已在大叔的懷里睡得可香了,到了不得不離開的子夜時分。
“蔡叔叔再見!來阿姨再見!”我依依不舍地向他們道別,“不用送了,我認得路。”
……
夜深人靜,少年堅持提議要送我到村口,我依稀記得從他口中說出由車村三個字,希望日后能再回來看看。
“今天聊的好開心,原來你們一家人是這樣的?!蔽乙贿呑撸贿厴诽蕴缘爻两诮裢淼恼勗捴?。
我欣慰地捂著胸前的那個數(shù)字,冥冥之中像是一種傳承。和來金鳳的聊天中,我才得知1923這四個阿拉伯數(shù)字真正的涵義,那是少年來到這個世界的坐標。
“謝謝你告訴我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少年一直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我,舍不得這么快就要說再見。
若不是這個烽火年代,你一定比我優(yōu)秀,實在慚愧沒有將實情告訴你。
“我以后,還能再來嗎?”面對即將離開這個村子,我突然涌上很多思緒。
“當然!只要你還記得這條路。”少年笑著點點頭,相信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回家的路,我會記得?!蔽彝蠡赝÷暤鼗貞?。
“你說什么?”深夜起風,這個坐落在江邊的小村莊顯得格外神秘,少年并沒有聽清楚我的話,但是沒關(guān)系,我的心里從此有了你的模樣。
“沒什么,我要走了!”我屬于那種十八相送的糾結(jié)個性,說要走還可以聊很久,最好對方主動說今晚留下來吧,這一點還真隨我親爹。
“對了,你不是說你一家有七口人,今天晚飯怎么沒看見另外兩個妹妹呢?”我一時來了興趣,便好奇問道,“你還記得妹妹們的樣子嗎?”
“我的大妹和二妹……”少年有些哽咽。
“要不……就算了,我隨口問問而已!”我十分擔心他,自己的無心之過,儼然是在雪上加霜。
“大妹離家的時候剪掉了長發(fā),穿了耳孔,說以后再也不能只顧著打扮了?!?p> “那二妹呢?”
“出發(fā)前,母親特意給她扎了雙馬尾,系了紅頭繩。”
“她們?nèi)ツ牧???p> “我大妹來花七歲就賣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吃的豬狗食,干的大人活;我可憐的二妹月花,由于年終債戶逼得走投無路,父母只好將五歲的她賣到余姚縣,在街上碰到一個面不相識的人,給我母拾元錢和一碗面吃,就寫了白紙,從此斷絕來往,至今生死不明?!鄙倌甑椭^,這是他們一家人最痛的回憶,沒有什么比生離死別更讓人斷腸心碎的。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傷心事?!甭犕辏矣X得很不好意思,又跨出去了兩步。
席間,金鳳阿姨長長的嘆息聲,準是又想起了自己兩個命苦的女兒吧。
我在心里默默地道歉,對不起!我隱瞞了真相,你的大妹來花是最幸運的一個,抗戰(zhàn)結(jié)束后一直生活在蕭山聞家堰,熬過了苦日子迎來了新生活;你的二妹月花和小妹小花,卻再也沒有回來團聚。
“你呢?你的家人可好?”少年不忘提到了我的家人,那種感覺就像是現(xiàn)在的我面對著將來七老八十的自己,問候你的身體怎么樣,兒女都孝順吧。
“你若現(xiàn)在能看見他們,一定會很開心,他們生活的很好?!蔽覒c幸自己生于這個和平年代,祖國強盛,經(jīng)濟繁榮。
“真好!大哥哥,你比我幸福!”少年又笑了,看得出來,他是真心替我感到高興。
“嗯!”午夜鐘聲敲響,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轉(zhuǎn)身,背朝著他,熱淚澎湃,揚起手使勁地擺了擺。感謝遇到了你,讓我知道真相是什么,只可惜離別開始了。
夜深霧重,黑燈瞎火,我從聞家堰出來,竟然迷了路。
時鐘敲出了哀鳴,不該是這樣啊,快醒來,不能再迷茫下去。
直到凌晨,我才看清楚了一些景象,路上很多人驚恐萬分,對岸烽火一片。
“不好!出事了。”我趕緊往回跑,拼命地想找回他們一家人,告訴他們這里太危險了。
“請問,由車村在哪?”我緊緊抓住一個逃難的中年人,問道。
“不知道?!焙芸?,他擺脫了我,慌亂地逃得無影無蹤。
沖著人流的反方向,我繼續(xù)沿路追問。
北岸城內(nèi)斷水斷電,南岸飛機半空盤旋,鬼子用大炮晝夜不息向聞家堰射擊,每天炸死炸傷多人,萬千房屋坍塌嚴重,百姓流離失所。冷風戳骨,大地霜凍,大好河山仿若一昔之間沉淪死去,我跪在廢墟之中扒著瓦片泥土,尋找生命的可能,漸漸失去知覺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