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你的生母
駱琴雪面色慘白，聽著那些不知道的真相，好像看到地獄之門打開。
顧鴻崢道，“我想活著，可你的兒子不給機(jī)會，他們犯錯不會被尋究，因為有你在遮風(fēng)擋雨，你是他們的天，而你們成了我的地獄。”
駱琴雪抬手蓋住眼睛，想起兒子十歲的眼神，他那時瞪著他大哥，就那般看著，眼里都是憤怒，好像在說我想和你同歸于盡，他恨極了他，他恨不得沖過去殺他，那是毫無溫度冷漠至極的眼神。
駱琴雪當(dāng)時害怕極了，她安撫著顫抖不止的皇長子，他想過去問問四皇兒，為何要這樣看著你大哥？
他是你哥哥，崢兒，她想說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崢兒，大家都說你性格冷漠，形單影只，你大哥二哥想陪你，他們說是你不讓人跟著，你喜歡獨(dú)來獨(dú)往，你為何變成這樣？
他的那幾個皇兄都說，皇弟性格不合群，也想好好和他相處，但他不喜歡別人靠近。
可是現(xiàn)在顧鴻崢說起了另一個真相，他問：
知道一個人無聊數(shù)著螞蟻的孤單嗎？
知道站在同齡人外圍觀看著那些歡樂嬉鬧的心情嗎？
知道他們沒事找事，非要圍上來，就那樣推著他，說你礙著我了，你擋我的路了，他們大意伸著指頭，點(diǎn)著他的腦袋，輕易就把人推倒在地然后順勢踢一腳嗎？
知道那時的顧鴻崢如何倔強(qiáng)又固執(zhí)的爬起來嗎？
知道他是如何舉起雙手抱住頭，任由他們?nèi)蚰_踢嗎？
“你只看到我和他們打架，我滿眼滿臉的不服氣，還有我寡不敵眾落下的一道道傷，你不曾問我，為什么打架？為什么要這么拼命？”
“你只說，如果很多人都說你錯了，那你就該好好反省，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錯了？”
“你未曾問過我，他們?yōu)槭裁匆菢?，他們這樣做的原因是什么？”
“你如果認(rèn)真聽，就會聽到他們一遍遍嘲諷，他們說我是妃子所出，我娘是個妖精，她害人，她作惡多端，而你是他們親生母后，他們生來尊貴，只因你是皇后，他們是名正言順的皇子，你聽不到我這個被踩在污泥里的皇兒，如何卑微的反駁，他說我不是，我也是你的兒子，雖然是養(yǎng)子?！?p> 顧鴻崢說到這里，停住了，其實(shí)還有很多很多，那些是用十根指頭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駱琴雪淚落如雨，她想起了那幾個孩子的聲音，他們道：
“稟皇后，的確是四皇子先動手，大皇子并沒有動手，二皇子和三皇子看到了，他們氣不過才幫著皇長子?！?p> “對，是四皇子打人在先?！?p> “而且四皇子這人很奇怪，總是坐在很遠(yuǎn)的地方偷偷看著我們，他那樣子讓我們害怕，我們怎敢靠近他？而既然不敢靠近，何談惹他，我們唯恐避之不及?！?p> 這些話是陪伴幾位皇子讀書上課的官家之子，及世子，還有貴公子們的說辭，他們言行一致，眾口鑠金，他們都說四皇子為人孤僻，不與人為伍，不是我們不喜歡他。
她未曾想過這是謊言，是他們以多欺少，他們聯(lián)合騙了她這個一國之后，而那個被孤立的皇子就這樣被欺壓，被陷害，被扣予莫須有罪名。
顧鴻崢道，“母后還記得嗎，有段時間我經(jīng)常寫一個詞：積毀銷骨?！?p> “而您反復(fù)教我：深厲淺揭?！?p> “最后變成他們言之鑿鑿，我人微言輕。”
“因為是妃子所出，我被指點(diǎn)、謾罵、擠兌，再正常不過，而你當(dāng)這是予我的恩賜，你反復(fù)告訴我，一國之后在養(yǎng)育著你，她有恩于你，我要心懷感激?！?p> “現(xiàn)在我想告訴你，我寧愿從未養(yǎng)在你膝下，然后聽得你一遍一遍跟我論究養(yǎng)育之恩?！?p> “我一直在告訴自己，十歲以前受盡薄待苛責(zé)都無所謂，可十歲那天正是我生日，你的大兒子明目張膽害我，試問誰能忍？”
“況且事情發(fā)生后，我還抱著希望指著他告訴你，他在湯里下毒，他要害死我?！?p> “我以為您會教育他，然而你驚訝的問我，崢兒你在說什么呢，他是你哥哥，你怎么能誣陷自己的哥哥呢……”
“你還記得當(dāng)時問我的樣子嗎，滿臉的驚愕和難以置信，你總是這樣用充滿懷疑的目光看著我，仿佛我的來處是惡，于你而言，我不過是妃子所出余孽，而皇長子才是您親生?！?p> “為此你語長心重教誨，說我不能如此自私。”
駱琴雪搖搖頭，她想起了當(dāng)時的行為，她不知道那一刻折斷了孩子的翅膀，她把他活生生扼殺在絕望里。
他明明還有一縷光，卻被她一巴掌煽過去，門合上了，他被扔進(jìn)黑暗里，一個人在暗無天日里掙扎。
“那時我被你們?nèi)舆M(jìn)污泥里，那地方污濁不堪，我就這樣被踩進(jìn)去無法呼吸，甚至泥濘在漸漸凍結(jié)，我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我的生路被堵死，我忍不住想，如果我的生母在她會怎么做？是不是要奮不顧身救我？可我又想到我沒有生母，我只有一個養(yǎng)母，而你抱著你的親生兒子，就那么警惕的防備著我……”
“你相信他不相信我，只因為我是養(yǎng)子?！?p> “這些年我總在自問，是否那些你對我好都是虛假？”
“我總在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厚此薄彼？”
“我沒有犯錯，我想讓害我的人受到懲處，可他毫發(fā)無損，你還一遍一遍告訴我，他是你哥哥，他沒有下毒，你不能這樣誣陷他。”
“你可知我心中的恨，我恨不得撲過去拽他一起投入十八層地獄，若是要過刀山火海，他一定被推在前面先受千刀萬剮才有我之后被剝皮摘骨，哪怕是折損八百的付出，我也在所不惜…………”
中宮大殿門外，顧崇銘站在門口，聽著那些不為人知，他推開門，看著終于出手的兒子。
怪不得不愿去中宮請安，因為心里有恨，他無法坦然的面對仇人。
怪不得和華容宮走近，表面看是關(guān)心七皇弟，實(shí)際上在推波助瀾，他不動聲色的推動著那些流言蜚語，讓它翻滾澎拜、叫囂、沸騰，待它化作滔天猛獸，無妄之災(zāi)如滔天駭浪席卷過中宮。
這就是當(dāng)今太子，他千里迢迢回來送父母一份大禮，只為尋究一份恩怨。
顧崇銘走進(jìn)去，走到兒子身前問，“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父皇是明知故問。”
“還知道我是你父皇？”
“也還記得她是我養(yǎng)母?！鳖欨檷樋聪虬c坐在鳳椅里的母親，顧崇銘順著視線望去。
他點(diǎn)點(diǎn)頭，“很好，朕是到今天才知道，太子心里藏著這般恨，是該說你藏得太深，演得太好，還是父皇母后眼瞎了？”
顧鴻崢聽著滿懷失望的話無動于衷。
如果在十年前，小小的顧鴻崢一定會害怕，他不舍得讓父皇母后失望，哪怕一丁點(diǎn)失落都不忍心。
他有求于他們，想求母親的關(guān)懷，想求父皇的認(rèn)可。
然而走過那么長的路，他跌倒再爬起來，他孤坐在黯淡無光的角落里，未曾看到父母伸出手，只見到一個令自己恐懼驚駭?shù)睦先?，他蹣跚走來，那老人一把扼住他咽喉?p> 年小的他張開雙手撲騰，想把扼殺自己老妖推開，他想把那扼住性命的爪子拿開。
可是十歲的孩子沒有多少力氣，他逃不出這魔爪。
最終只能蜷縮著，趁人不備的時候，他拼命爬起來，極力跑出陰森恐怖的暗隅。
為了陽光；
為了不被再扼住喉嚨。
他張惶出逃，跑過長長的路，走過幽深密道，即使畏懼前方，他仍舊握緊拳頭往前沖。
他不顧一切沖進(jìn)幽深空寂的密道里，他邊跑邊呼吸，那呼吸一陣高過一陣，伴隨著空蕩的腳步聲，一聲聲回響在他腦海里。
他跑出了幽暗的路，跑上康莊大道，走過烈日灼灼，淋著滂沱大雨，他快步走，踉蹌走，那雙腿虛浮不穩(wěn)，許是累了，許是餓了，他走不動了，可還要堅持，他雙腳不聽使喚的抬起，就這樣跌跌撞撞不畏艱險困苦的走著，他要堅持下來，怕停下就活不成了，所以咬牙忍受，硬生生的忍住著所有災(zāi)厄困苦。
那時，誰人當(dāng)他是孩子，他的父母在哪里？
就因他出身皇家，妃子所出，他活該被陷害，如果死了就是不夠聰明，反正不是別人兇狠殘忍，是他沒資格活著？
“父皇記得嗎，你曾經(jīng)說堂堂皇子豈能如此懦弱無能，你說犯了錯不敢認(rèn)，就不配當(dāng)你的兒子，你說我難當(dāng)大任，不堪重用?！?p> “本來是他們的錯，可是你們一言一語，說到最后都變成是我的錯?！?p> “你一口咬定是我所為，作為父母你們不曾正眼看著我，你們看不到我無辜的眼神，我眼里的光被你們拿著塵土一把一把撒上去掩埋?！?p> “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父母給他的世界本該明媚無暇，可你們給了他什么？”
“他是不是要等惡貫滿盈的人將其挫骨揚(yáng)灰，等他灰飛煙滅后再說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我好冤，是這樣嗎？”
“不是！”駱琴雪讓人別說了，她不想再聽下去了。
她道，“崢兒，不是這樣，真相不是這樣……”
顧鴻崢問，“母后除了會說這句話，還能說什么，我想要的真相呢？我的母妃是誰？她如何身故？是不是如流言那般，我視一個殺母仇人為恩人？”
這些年他硬生生忍住，他不愿相信養(yǎng)母是害死自己生母的兇手。
他要忍受這樣的折磨，一個是生母的仇，一個是養(yǎng)母的恩，他被困在人情債里寸步難行。
他只能忍，忍受所有的傷害誣陷和折磨；
七歲差點(diǎn)被扔進(jìn)井里下落不明；
十歲被下毒差點(diǎn)死不瞑目，他想問，父皇母后，你們關(guān)心過他嗎？
他可有多恐懼？
在噩夢里日夜難眠難免時候，他如何捱過黑夜，等來次日黎明？
你們可曾問過他眼里的兇狠源于為何？
他為什么要如此決絕？
你們知道我曾經(jīng)想同歸于盡。
可最終選擇離家出走。
“其實(shí)以前我很不甘心，去到宗門后天天想回來，想把一切奪走，讓你們失去所有?！?p> 可是后來變了。
他喜歡宗門，那里有師父，她給了他缺失的親情；
那里有摯愛，她讓他知道自己活在世上并非無人在意，他不是如同行尸走肉般游蕩在人間，而是藏著七情六欲，心有悲歡，他是塵世中人，想要溫暖，想要感情，雖然那些微薄之情小時候經(jīng)過無數(shù)鄙薄陷害求不得，可在師門中輕易得到。
他變了，變得優(yōu)柔寡斷，遲疑不決；
他想放棄，又想奪取，還想守護(hù)。
他變得很矛盾。
一邊想無所顧忌；
一邊用盡力氣扼住內(nèi)心的魔。
然而最終沒能控制住，他舉起手中佩劍，一把送入她心口；
她當(dāng)時拼了命救他；
而他毫不猶豫殺她。
世上沒有人像他這樣狠；
也沒有人像她那樣傻。
他活該一輩子得不到，卻仍舊心存念想。
現(xiàn)在，他要為未曾謀面的母妃，與這白骨累累堆積起來的皇權(quán)對立；
他要用手中劍，奪得得之不利、守之不易的江山，想看看是機(jī)關(guān)算盡者贏了天下，還是他憑一把劍翻了這天下。
顧崇銘震驚問，“你要造反？”
顧鴻崢道，“我要真相！”
顧崇銘冷哼，轉(zhuǎn)身去往妻子身邊，他想把攤倒在地的皇后扶起，可駱琴雪暈倒了，她嘴里喃喃問為什么？
“琴雪？”顧崇銘喊了喊，駱琴雪不省人事，他氣得看向兒子，有種想宰了這逆子的沖動。
顧鴻崢看著一切又要功虧一簣，這真相明明要揭開了，卻又被卷起來。
要合上了，永遠(yuǎn)也揭不開真面目。
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能明白？
他注定要被蒙在鼓里？
顧鴻崢伸手?jǐn)r住，那飛來的天璇劍破門而入，直入他手中，他舉劍攔截父皇母后身前。
鐘禹站在門外，冷汗直下，想說殿下你這是要造反嗎，那什么未知真相咱們慢慢查行嗎？
你現(xiàn)在這么做，是要被天下人唾罵問罪誅殺曉得嗎？
成余剛才察覺不對勁，就去宮外請了鐘小公子進(jìn)來。
鐘禹現(xiàn)在想，我真希望你沒有去找我，成余，殿下是想被砍的，真的，可我不想。
顧鴻崢拿劍攔著父親，顧崇銘轉(zhuǎn)頭看著誠心想要被揍的兒子，漠然問，“你確定嗎？”
顧鴻崢堅持己見，“我要一個真相，我母妃到底是誰？為何身故？”
“為了這個問題，你要放棄整座江山嗎？”
“這江山我若想要，還不用父皇施舍?！?p> “太子哪來的自信？”
“父皇這樣說是在證實(shí)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如同母后一般別有用心？”
鐘禹站在遠(yuǎn)處石化，他第一次見這么囂張狂妄的太子，這是在見證歷史嗎？
以往太子還會客氣說，兒臣不敢，現(xiàn)在看看他，他哪里不敢了，他現(xiàn)在拿著把刀架在他親爹脖子上，明擺著是要推一出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成余站在鐘禹身邊，僵直了身體，他在想明年的今天是不是自己的忌日?。?p> 太子是真的敢，為了他的生母，他豁出去了，該說他生母何其幸？有這么個孝順到不要命的兒子？
但是說起來也奇怪，皇上和皇后為什么要隱瞞太子呢，他的生母是誰？直接告訴他不行嗎？為什么要捂著掖著？難不成她真的是含冤而死？
那么是不是可以這樣懷疑，如今太子可以順利成為諸君，也許是出于皇上覺得虧欠太子？
或者如外面?zhèn)餮阅前悖由衔?，其?shí)并非是皇上賞識皇后大度，而是他們在利用太子，太子就是一把劍，他負(fù)責(zé)橫掃下所有障礙，他是皇權(quán)下的工具，他其實(shí)是替罪羊？
成余和鐘禹相視一眼，他覺得不僅那邊陷入僵局，他們作為旁觀者也陷入了死局。
這皇上不說，太子會動手嗎？
成語和鐘禹等著，顧鴻崢也在等。
顧崇銘問，“你敢嗎？”
顧鴻崢伸開手臂，他把佩劍移進(jìn)去，“父皇試試。”
“真是我的好兒子?！?p> “也謝謝你們這么多年無所不用栽培?！?p> 顧崇銘聽得一僵，他險些抱不住懷中的妻。
他點(diǎn)點(diǎn)頭，“好，既然你想要真相，那我就告訴你，眼前被你責(zé)問到暈倒的母后就是你生母，她是懷你十月辛辛苦苦將你帶來這世上的生母。”
顧鴻崢轉(zhuǎn)頭看著父親。
這一個答案，驚天動地。
天外好像閃起了電光雷鳴，轟然一聲巨響，深宮瓊樓玉宇深處是暗云拂卷，一層疊一層涌動，它們不緊不慢的滾過去遮住月光，只留下夜的黑，暗、沉、冷、寂。
顧鴻崢手中的劍掉落地上，哐啷一聲，劍刃于地板相撞出了清銳刺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