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愿許朝暮
待三人用完午膳，已是午時將盡。林釗匆匆下樓結了賬，隨后轉過身，面露為難之色，頗為抱歉地朝著蘇南秧說道：“蘇姑娘，神武營未時便要開始練兵，今日我怕是來不及送你回府了?！?p> “小林公子不必麻煩，這附近的路我都熟悉的緊……”
然而她的話音未落，褚潯溫和朗潤的聲音便驟然插了進來：“小林公子放心，我送蘇小姐回府便是?！?p> 林釗看著面前并肩而立的兩人，一股強烈的失落之感頓時涌上心頭，他暗暗吸了口氣，用最波瀾不驚的語氣說道：“那便煩勞侯爺了?！?p> 在目送林釗離開閑白居后，蘇南秧立刻堆起滿面笑容，眼睫彎彎地說道：“前些日子小林公子帶我在附近街市逛過多次，周圍的里弄小道都摸得一清二楚，回府早已是輕車熟路。侯爺日理萬機，定有許多公務要忙，就不麻煩您大駕了?！?p> “北周能臣甚多、各府運行得當，我不過是奉旨輔政，又何需事事過問，”褚潯微微偏首，轉眸斜睨，笑得清雋：“別說送蘇小姐回府，便是像小林公子那般陪你四處游冶的時間也是綽綽有余的?！?p> 蘇南秧聞言笑容一收，不冷不熱地說道：“聽侯爺這么說，南秧當真是榮幸之至、銘感五內?！?p> 說罷，她當先跨過閑白居的門檻，回身對褚潯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褚潯面上笑意不減，緩步行至少女身畔，與她并肩往院外走去。
“我聽說，鎮(zhèn)國公和廷尉大人要給你和林小公子議親了？”剛行了沒幾步，褚潯突然輕描淡寫地開口問道。
“議親？”蘇南秧顯是一愣，可眉眼間卻沒有太多的驚訝之色，她神色微黯，唇角劃過一抹苦笑，平淡無波地說道：“外公最近總說自己年紀大了，也想像尋常的老人家一樣享受兒孫繞膝的樂趣，如今好不容易讓他碰到小林公子這樣品貌兼?zhèn)涞哪贻p人，急著為我說親也實屬正常?！?p> “聽你這般說，是打算接受這門親事了？”
“左右是要嫁人的，若非自己真心喜歡的，尋個家世品貌俱佳的倒也不錯，”蘇南秧強壓下橫亙在心頭的那道身影，揚起笑臉，沒心沒肺地說道:“小林公子論樣貌、論出生、論官職，在郢都之內算得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世家公子，嫁給他也沒什么不好的?！?p> “既然蘇小姐是這樣的擇人標準，那我可為你推薦一個更為合適的人選，”褚潯墨眉淡挑，神色頗為認真地說道：“論樣貌，他絕不比小林公子差；論出生，他長于簪纓世族又有皇家血脈；論官職，朝堂之上能與其比肩者寥寥無幾。再說世家公子的排名，郢都之內，若我沒弄錯的話，他應該算是公認的頭名?！?p> 聽完褚潯這一波匪夷所思的夸贊之后，蘇南秧倒還真被勾起了些許好奇心，她抬起頭，有些疑惑地說道：“你說的這位公子叫什么名字？郢都之內若有這樣的人物，為何從沒聽舅舅和外公提起過？”
褚潯聞言，不由低眉勾唇，輕輕淺淺地笑開：“他姓褚名桓，字子堯，生于一品侯府，官拜北周大司馬?！?p> 蘇南秧驀地一怔，有些呆愣地向褚潯望去。只見，滿園的梅花枝下，褚潯玉面淡拂、質清如水，一雙遠山眉彎成了好看的弧度，墨色的眼瞳里盛滿了清雋柔和的笑意，端的是長身玉立、風華無雙。
在他的周圍，紅梅開遍，絢爛如火；白雪霏霏，零落成霜。
過了許久，蘇南秧默默收回目光，言語戲謔地說道：“郢都第一世家公子，自是要配郢都第一美人，小女子何德何能，敢于侯爺比肩?！?p> “蘇小姐大可不必自慚形穢，”褚潯眉梢一揚，向來淡漠清冷的面容上竟沾染了幾分堪稱頑劣的笑意：“因為，我并不介意你高攀?！?p> 裴南秧看著褚潯似笑非笑、不見深淺的眸子，只當他是玩笑，不禁翻了個白眼，頗為敷衍地拱手說道：“那就承蒙侯爺抬愛了?！?p> “看蘇小姐的模樣，是鐵了心要和小林公子喜結連理了，”褚潯面色一落，滿臉惋惜地嘆了口氣道：“本來我還想請?zhí)K小姐隨我一同去江原城抗擊伏羌大軍，不過你既然忙于成親，此事便只能作罷了?！?p> “江原城？！”蘇南秧猛地抬眸，定定攫住褚潯的雙眼，沉聲問道：“為何讓我一同前去？”
“先前在長平的時候，我讓暗衛(wèi)查過你的底，發(fā)現(xiàn)你曾多次女扮男裝去往西線戰(zhàn)場。若不是寧國不準女子入伍，你如今的戰(zhàn)功恐怕也不在裴小將軍之下，”褚潯墨眸遽沉，正色說道：“而此次邊境作戰(zhàn)，利用的是地形之便，靠得是與寧國的配合。放眼整個北周，既熟知中川峽谷地形又了解寧國軍隊的，恐怕無人能出你之右?！?p> “不過，”褚潯的目光掠過蘇南秧兀自沉吟的面色，有些悵惘地說道：“往日蘇小姐去往戰(zhàn)場，只是因為前線有牽掛之人。今時今日，似乎也沒這個必要了……”
“我隨你去，”褚潯話音未落，蘇南秧霍然抬眸，截口說道：“我愿意和你一起去江原城?！?p> 褚潯頓了頓，眉梢微動，有些意外地說道：“沒想到蘇小姐這么快便會答應，我還以為沒有你父兄在，你是不愿隨我一同上戰(zhàn)場的?！?p> “從前在寧國的時候，我曾親眼看著無數(shù)的兵士和邊民慘死于伏羌的屠刀之下，他們中有孩子的父親、也有幼弟的兄長，如今有了機會為他們報仇，還能守一方百姓平安，我又怎能不去？”
褚潯聞言，眼底頓生微瀾，他望著少女堅定明澈的眼眸，恍惚間仿佛回到了長平軍營里的那個午后。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陽光正好，少女仰著頭，神色一如今日地對自己說道——“明日戰(zhàn)場之上，你就跟在我的身后做做樣子，由我擋在前面上陣拼殺?！?p> 雖然后來每每想起這句話，總覺得有些青澀可笑，但不能否認的是，從那一天起，少女灼灼光亮的眸子就在不經意間刻在了他的腦海里。因為，在過去的七年甚至更長的歲月里，她是唯一一個說過要保護自己的人。
曾幾何時，他是弟弟眼中無所不能的兄長、是滿朝文武眼中攪弄風云的第一權臣、是百姓心中戰(zhàn)無不勝的戎陵侯，卻唯獨不是昔日里那個肆意瀟灑、放縱不羈、愛笑愛鬧的少年郎。
他收起了自己全部的張狂與棱角，用盡心力去守護家中的幼弟、守護北周的朝局，守護家國疆土與黎明百姓，用數(shù)不清的責任和枷鎖將自己束縛成了無堅不摧的存在。
而彼時彼地，少女的話語卻如一道微弱卻又明亮的光芒，擊中了他不合時宜的軟弱，以至于讓他驟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過是個剛及弱冠、渴望被庇護的少年。
就是從那一刻起，他的目光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少女的身影，但是敵對的立場、數(shù)不清的算計與謀劃蒙住了他的雙眼，讓他忽略了映波橋頭，看著少女穿過銀月星輝狂奔而至時，那個眉眼粲然、欣喜雀躍的自己。
其實，直到剛才，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跑來這閑白居，又為何會想出去江原城這個拙劣的理由來阻止蘇南秧議親的腳步。但是，在聽到少女說出“守一方平安”的話語后，盤桓在他腦海中那些看不分明的念頭在一瞬間陡然變得清晰。
一直以來，他看著她在危機四伏的險境中掙扎，看著她不惜名譽、不計生死，飛蛾撲火般地守護著自己的朋友、守護著自己的父兄、守護著自己的家國，卻唯獨忘了守護自己。
他不是沒有喟嘆過她的癡傻可笑，卻又不可避免地朝她靠近，因為，她就如冬日里第一片和著白雪綻放的紅梅，骨筆難拓，落在了心間最柔軟的地方，醞釀成了愿許朝暮的心動，讓他透過星云如絮的歲月，看見了許多年前那個國破家亡卻絕不低頭認命的自己。
思及此處，溫和的笑意在褚潯平靜俊朗的面容上驟然漾開，猶如南風過境，春山初盛。他眉眼彎彎，眸光清亮柔和地說道：“若是鎮(zhèn)國公不許你隨我去往南境，該當如何？”
“外公那邊，我自有辦法?！?p> “那……”褚潯語意微微一頓，如畫般長眉淡淡蹙起，滿面為難地說道：“若是此戰(zhàn)耽誤了你的議親，以至于小林公子另擇他人，你可會怨我？”
看著褚潯惺惺作態(tài)的模樣，蘇南秧亦是裝腔作勢地瞪大了眼睛，滿臉疑惑地問道：“為何要怨？小林公子若是另擇他人，不是還有侯爺為我引薦郢都排名第一的世家公子嗎？”
聞言，褚潯墨色的眼眸如浸晨星，暈染著少女未曾察覺的暖意，輕笑出聲道：“那好，我們一言為定?！?p> 話音落處，清眸流盼；花開繽紛，點點素瓣。
滿園的梅花枝下，紅塵映雪、笑語翩然，氤氳不散的，是尚未言說的婆娑心事和揮之不去的韶光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