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少年帝王
三人剛行出沒多遠，就見不遠處，一只浩浩蕩蕩的儀仗隊簇擁著一抬極為豪華的步輦，正朝著他們走來。只見步輦的頂端是一個鎏金的楠木圓頭，四周垂著厚重的簾布，上面用金線勾勒出了金龍和白虎的輪廓。步輦的周圍，分列著兩隊侍從和宮女，紛紛垂著頭，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褚潯見狀，躬身退到路邊，曲身斂衽，謙恭萬分。領路的小太監(jiān)則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將額頭貼在雪地里，行起了面見天子的叩拜大禮。裴南秧看見他們的樣子，立刻猜到了前方來人的身份，于是往褚潯身后一避，兀自低頭行禮。
步輦越行越近，大概在離他們還有兩米距離的時候，堪堪停了下來。厚重的簾幕被侍從向兩邊拉開，一個穿著玄色龍袍，腰間系著翡翠玉扣、頭戴帝王冠冕的少年匆匆跳了下來，快步走到褚潯面前，一把扶起他下拜的身子，滿是歡喜地說道：“戎陵侯不必多禮?！?p> “謝陛下，”褚潯直起身子，面如止水，抬頭回道：“這個時辰，圣上不是應該在崇政殿學習課業(yè)嗎？為何會來這里？”
“我聽說母后今日下午會招你入宮，便央著蘇大人早些結束了課業(yè)，趕了過來，”少年帝王眨著一雙大眼睛，伸著腦袋看向褚潯身后的裴南秧，饒有興味地問道：“你就是戎陵侯從寧國帶回來的護衛(wèi)？把舞陽姐姐打敗的那個？”
裴南秧聞言，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低頭施禮道：“民女惶恐?！?p> “不必多禮，都起來吧。”北周的小皇帝急忙揮揮手，讓裴南秧和小太監(jiān)起了身，隨后繞過褚潯，急急說道：“別總低著頭，快讓朕看看你長什么模樣?！?p> 裴南秧曲身應諾，隨后抬起了頭。只見，她的面前正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眉眼與周皇后有七分相似，算得上頗為標致。他的身形極為瘦削，個頭比裴南秧稍矮一些，面色是一片病態(tài)的慘白，整張臉上唯有那雙活靈活現(xiàn)的大眼睛，洋溢著一星半點的生氣。
他此時抬著小臉，上上下下打量了裴南秧一番，隨后咧嘴一笑，對褚潯揚眉說道：“原來褚潯哥哥喜歡這樣的，難怪這么多年舞陽姐姐都沒能得到你的……”
“陛下，”褚潯微抿唇角，截口說道：“您如今貴為天下之主，君臣之禮在前，舊時的稱呼便不要再提了?！?p> 聽到褚潯的話，小皇帝的面色頓時耷拉了下來，他看了看雍華宮的方向，有些遲疑地問道：“是不是……母后剛剛又對你說了什么？”
褚潯搖搖頭剛要說話，就被小皇帝一把拉住了衣袖，無比認真地說道：“褚潯哥哥，這幾日朕的病又犯了，母后定是一時著急才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若她有什么過分的地方，朕代她向你賠不是。”
“秦皓，”褚潯面色一沉，將衣袖從小皇帝的手中拉出，低沉的聲音中隱隱有些薄怒：“我奉先皇之命輔政，就是為了讓你坐穩(wěn)這君主之位，護我北周江山無虞。你是君，我是臣，你又如何能說出向我賠不是這樣的話來？還有你剛剛的樣子，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這番舉動落在別人的眼里，你的帝王威儀何在？！”
“可朕只想做個孩子！”秦皓的眼眶一紅，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朕只想像以前那般，跟著褚潯哥哥在京都四處玩耍，而不是悶在這深宮之中，連個愿意跟朕說笑的人都沒有……”
他的情緒有些激動，小臉漲得通紅，背脊微微一彎，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褚潯一驚，趕忙一把扶住秦皓。隨行的老太監(jiān)見狀，立刻疾步上前，一邊給秦皓順氣，一邊遞上了塊素色錦帕。秦皓接過手帕，捂著嘴一陣嗆咳，甜腥的鮮血沖喉而出，落在帕子中央，凝成一處刺目的艷紅。
隔了片刻，秦皓終于止住了咳嗽，他習慣性地將手帕扔給了身側的宦官，冷著臉，沉聲吩咐道：“今日這里發(fā)生的事，誰也不許告訴母后，否則定有重罰。朕現(xiàn)下有些話要與戎陵侯說，你們都先下去?！?p> 眾人聞聲，齊齊應諾，低頭斂目，退出了一丈遠的距離。
待宮人們走遠，褚潯面若寒霜，眸中陰霾一片。他定定看向小皇帝的眼睛，聲音冷厲地說道：“秦皓，你何時病得這般重了？這宮里的太醫(yī)難道都是死的嗎？！”
秦皓苦笑一聲，迎上褚潯的目光，一字一句說道：“褚潯哥哥，前幾日太醫(yī)說，朕這病怕是好不了了，最壞的話，可能只剩下一年時間了。等到那個時候，朕便會下旨，把這北周江山名正言順地交到你的手中。”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宮里的太醫(yī)不行，我們便去外面尋最好的名醫(yī)來給你治病，”褚潯額前青筋隱現(xiàn)，目光凌厲，壓低聲音喝道：“你的東西你自己守好，我絕不會染指半分！”
秦皓搖搖頭，伸出骨瘦如柴的雙手，將褚潯的大掌緊緊握住，面色哀重地說道：“其實，朕今日是特意過來尋你的。朕知道，平日里是母后的猜忌讓你寒了心，所以哪怕是上奏緊急公務，你也會與其他大人一起前來，從不與朕單獨相處。所以，有些話朕遲遲無法告訴于你，只好借著今日的機會來與你說明?！?p> 言至此處，秦皓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艱難地說道：“這些天來，朕見褚潯哥哥和蘇大人走得極近，雖聽舞陽姐姐說了一些緣由，卻總覺得并非如此。朕雖不知褚潯哥哥和蘇大人有何打算，但若是母后那邊做了什么對不起你們的事，求求你們看在朕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p> 褚潯一愣，看向秦皓稚氣未脫的面龐，一時之間，竟有些分辨不出少年真實的心意。
秦皓見褚潯神情冷肅、不言不語的樣子，只當他是不愿答應自己的請求，圓圓的眼睛里頓時涌上了幾分霧氣，他顫抖著嘴唇，苦苦哀求道：“朕知道，這江山是褚潯哥哥和將士們用命守住的，這么多年來都是朕年幼無知，是朕德不配位，是朕越俎代庖。褚潯哥哥，只要……只要再等一年，朕就把這江山社稷全部還給你，只求你饒過母后，饒過宗室之中那些口不擇言的宗親們。”
“秦皓，我不知道你今日所說，是真心相求還是以退為進的帝王心術，”褚潯靜靜看著少年的眼睛，聲音漠然疏離、隱現(xiàn)鋒銳：“但不管你的目的為何，我還是那句話，你的東西你自己守好。因為這個世上，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永遠活在別人的羽翼之下，要想護住你在乎的人，只能讓你自己變得更加強大。至于微臣和蘇大人，絕無半分叛逆之意，陛下大可不必費心試探。”
說罷，褚潯將手從秦皓掌中抽出，向后退了一步，俯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拜禮。隨即，他轉身行至與宮人站在一處的裴南秧面前，眉目淡淡地說道：“我們走吧?！?p> 裴南秧點點頭，向遠處立在雪中的小皇帝看了一眼，只覺得他瘦弱的身軀在漫天風雪之中，顯得格外的孤獨寂寞。她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收回目光，跟著褚潯朝著宮外的方向走去。
看到褚潯走遠，先前遞手帕的那名老太監(jiān)急忙上前勸道：“陛下，戎陵侯已經走遠了，您身子不好，快別在這寒風中站著了?！?p> 秦皓看著褚潯越行越遠的背影，掩住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到最后竟生生咳出了眼淚。
隔了好一會，他站直了身子，推開了老太監(jiān)的手，眸中盡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聲音輕不可聞地道：“褚潯哥哥，怕是徹底對朕失望了?！?p> 老太監(jiān)聞言身子微微一震，看向皚皚白雪中的少年帝王。只見，晦澀的風從他的眉間吹過，氤氳在冰冷的飛雪之中，湮滅了宮殿樓閣間殘存的最后一絲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