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暗夜如墨
夜色如墨,星子西沉。
鎮(zhèn)西將軍府的前廳之中,霍蕓拿著本詩集坐在桌旁,然而書頁卻很久也不見翻動。
“如霜,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霍蕓忍不住向門外問道,眼眸中盡是焦慮之色。
“回夫人的話,已是戌時三刻了?!被羰|的大丫頭如霜提著燈,站在廳堂門口,雙眼攫著府門的方向,有些踟躕地開口道:“門外被巡檢司圍成這樣,小姐恐怕很難……”
她的話音未落,一個清脆的聲音就從側(cè)面的小徑上傳來:“夫人,小姐回來了!”
霍蕓聽見聲音,嚯地從桌邊站起,疾步走出了大廳,就看見秋菱滿面喜色地朝自己的方向跑來,而裴南秧正穿著男裝,跟在她身后不遠的地方。
霍蕓松了一口氣,立刻上前握住了裴南秧的手,拉著她往廳內(nèi)走去,一臉擔憂地說道:“小秧,你下午走后,韓家那孩子帶著巡檢司的人把宅子團團圍住,說是奉旨行事,還提出要見你。我以你身子不適搪塞了一番,他也就沒再糾纏,但卻下令不準府中任何一人出去。他這般做,是不是……承兒那邊真的出了什么事?”
裴南秧聞言并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后她微微仰頭,用干澀的聲音問道:“大娘,眼下京中形勢不明,你可愿先行離開陳掖避避風頭?”
聽見裴南秧的話,霍蕓的心猛地懸了起來,她的眸子微微一顫,急聲問道:“承兒……究竟怎么樣了?”
“玉扣的事情雖沒查出實證,可今日大理寺上奏后,陛下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將大哥羈押候?qū)?,同時封鎖鎮(zhèn)西將軍府,將此案一查到底,”裴南秧看著臉色慘白的霍蕓,咬牙說道:“估計不日之間,陛下就會派兵來府上搜查。到時候大理寺就算是編造物證,我們也無從辯駁?!?p> 聽罷,霍蕓的身體微微顫抖,她緊緊攥住裴南秧的手,懷著最后一絲希望,從喉嚨中擠出幾個字道:“若是我去求大哥幫忙……”
“萬萬不可,”裴南秧幾乎是立刻搖了搖頭,低聲說道:“陛下說在案子水落石出前,不允許裴家與外界有任何聯(lián)系,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與舅舅那邊私下聯(lián)絡(luò),不但于事無補,還會白白害了舅舅?!?p> 霍蕓的眼中頓時涌上了一片瀕臨絕望的灰色,她默默放開了抓住裴南秧的手,愣愣地站在原地。
秋日的晚風徐徐吹著,本來的涼爽之意在此時此刻卻幻化成了刺骨的寒冷,心口的哀慟控制不住地刺著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眼淚不知怎地就順著眼眶,滑落了下來。
“大娘……”看見霍蕓的神色,裴南秧的心中不由一陣鈍痛,她上前一步,剛想要握住霍蕓的手,卻見霍蕓默然看著她,生生向后退了一步。
裴南秧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羰|抬起灰敗的眸子,靜靜看著她,緩緩說道:“夜深了,你也累了一天,早些回去休息吧?!?p> “大娘,大哥的事情恐怕不會善了,要不我先送您去到安全的地方,等風頭過了再回京都?!?p> “我的兒子還在這里,我為什么要走?”霍蕓側(cè)過臉,望向遠處的萬家燈火,只覺得光影璀璨,似夢似幻:“本想著過幾日將軍就從義陽回來了,一家人終于可以團團圓圓過個年了,到頭來終究是奢望罷了……”
“大娘……”裴南秧聞言眼眶一紅,雙膝一彎,噗通跪在了地上:“都是我不好,玉扣的事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大哥……”
“小秧,你這是干什么?!”霍蕓急忙上前,和丫鬟們一起將裴南秧從地上拉了起來,凝視著她的眼睛緩緩說道:“我本無意惹塵埃,奈何風吹塵埃來。這件事,是裴家躲不過的劫數(shù),怪不得你?!?p> “大娘……”
“好了,別多想了,”霍蕓抬起手,將裴南秧鬢邊的亂發(fā)抿至耳后,隨后轉(zhuǎn)頭對這一旁的小丫頭說道:“秋菱,快些扶你家小姐回去休息?!?p> “是,夫人。”秋菱重重點了點頭,扶住裴南秧的胳臂,小聲說道:“小姐,我們回房把?!?p> 裴南秧“嗯”了一聲,下意識地看向霍蕓,就見她溫和地朝著自己點點頭,明透包容的眼波中含著她看不懂的情緒——似郁結(jié),又似喟嘆;似悲慟,又似解脫。
秋菱扶著裴南秧回了房間,到了門口,她先一步跨進屋內(nèi),點亮了房中的燭燈。溫黃的燈光搖搖曳曳,一下子映滿了整個廳堂。
“小姐,少爺會沒事的,”看著裴南秧黯淡的面色,秋菱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少爺這么多年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不都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嗎?所以說呀,少爺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兇化吉、平安歸來的!”
聽著秋菱純直天真的話語,裴南秧側(cè)目垂眸,低聲說道:“秋菱,前幾年宸王戍邊回來的時候,曾經(jīng)送過我一根極為別致的鎏金銀簪釵,這么多年我一直未曾戴過,今日不知為何,就想拿出來看看,你去幫我把這簪子取來。”
秋菱瞧著裴南秧的哀慟的神色,默默嘆了口氣,應(yīng)道:“是,小姐?!?p> 說完她轉(zhuǎn)過身,徑直向著房中的雕花柜子走去。就在她打開柜門,伸手去拿里面的沉香木盒時,一個冰冷的銳器驟然間便貼在了她的脖頸之上。
她沒有回頭,慢慢收回了手,用懵懂略帶驚慌的聲音說道:“小姐,是秋菱有什么地方做錯了嗎?”
“這根鎏金銀簪釵我一直藏著,從未當著別人的面拿出來過。你若是沒有打開過這只木盒,怎會知道簪子就在里面?”
“小姐,真的不是我,”秋菱一副委屈萬分的樣子,淚眼汪汪地爭辯道:“我是想著這根簪子對小姐十分重要,想來是放在這里,所以……”
“所以,”裴南秧的眸光冷厲如冰,手中握著的匕首又往前送了毫厘,語音森寒入骨:“你就將我那塊平安扣上的圖案花紋告訴了洛衍,合謀編造了一出北周暗衛(wèi)的戲碼,好幫著惠王除掉我們裴家是嗎?!”
聽到“惠王”兩個字,秋菱的面色突然一松,無邪純澈的眼神在一瞬間褪了個干凈,她的嘴角微微勾起,語調(diào)上揚:“小姐,如果你現(xiàn)在殺了我,你可能再也找不到辦法救出少爺了?!?p> “果然是你,”裴南秧冷笑一聲,厲聲說道:“左右是救不出大哥,不如先殺了你這個叛徒以泄心頭之恨!”
“小姐,救少爺?shù)姆ㄗ幽驼娴牟幌肼犅爢??”秋菱微微揚眉,不慌不忙地說道:“小姐的功夫遠在秋菱之上,我自是跑不出這間屋子,不如小姐聽完秋菱的話再作決定?”
聞言,裴南秧的瞳孔微微晃動,沉吟了片刻,她收回了放在秋菱脖子上的匕首,咬牙說道:“怎樣才能救大哥?”
秋菱并沒有立刻回答裴南秧的話,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頸上被匕首劃破的肌膚,頗不在意地輕笑一聲,神態(tài)悠閑地走到桌邊坐下,啟唇說道:“小姐還記得我曾經(jīng)給過你一張碧云春樹箋嗎?”
裴南秧雙目沉沉地看著秋菱,轉(zhuǎn)身從首飾盒底層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把鑰匙,將沉香木盒輕輕打開,取出了張淺青色的花箋。
她清楚地記得,就是在登科樓詩會的那日,秋菱拿著這張箋紙和一堆極為名貴的傷藥給了自己,說是一個年輕公子托孩子轉(zhuǎn)交的。現(xiàn)在看來,這只怕又是精心設(shè)計的一個圈套罷了。
“小姐不妨仔細看看花箋上的詩,”秋菱掃過裴南秧清白交加的臉色,笑瞇瞇地說道:“今時不同往日,小姐此時再讀,說不定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裴南秧眼若寒潭,緩緩朝那張花箋看去,就見箋紙正中,提著那首七言絕句——
“朱門曉看煙霜白,初涼淡覺鳥雀愁。
靈泉競?cè)罩鹆魉?,相思不去難登樓?!?p> 再讀一次,依舊是首情詩無疑,可總覺得哪里有些莫名的熟悉。裴南秧又默默地看了一遍,須臾之后,她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睛看向坐在桌邊的秋菱。
秋菱眼看見裴南秧滿臉驚愕的表情,眼眉一彎,狀似崇拜地說道:“我家小姐果然聰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