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對峙
夙霞山莊的正廳內(nèi)，立著一扇沉水香制成的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青山綠水，云繚霧繞，奧境深幽，筆墨蒼茫。畫中一男子披獸皮、背竹簍，赤足坐于石上，口中正咀嚼著草藥。屏風(fēng)兩側(cè)提有聯(lián)句：“四海到處有親人不論生地熟地，春風(fēng)來時盡著花但聞藿香木香?！?。
此屏風(fēng)原本板板正正，置于廳堂入口處正中，此刻卻歪在一旁。一塊血跡噴濺在屏風(fēng)正中，恰好讓畫中嘗百草的神農(nóng)氏半截身子浸在了血泊之中，使原本清朗明潔的畫幕顯出幾分詭異。血色鮮紅，顯然剛沾上去不久。
就在屏風(fēng)旁，一對中年男女并肩而立，二人原本身著華服，此時衣裳卻已沾滿被血污浸染和被煙火燎燒過的痕跡，原本的顏色和圖樣已不甚分明。兩人的佩劍落在地上，兩柄俱是鑲金嵌玉的寶劍，若有行家在旁，便能識出，這是兩件上乘的法器。然而此時，一柄劍已被折成兩截，另一柄劍尖回卷，已然無法進(jìn)行刺擊。劍身顏色暗淡，顯然也已不剩什么法力。
寶劍的主人此時的狀態(tài)也并不比兩柄劍好上多少。男子臉色蒼白，唇角帶血，身前從右胸至左腹有一道尺許長寸許深的傷口。按理說，哪怕是修士，受了這么重的傷，必然損及臟腑，甚至戰(zhàn)力盡失，然而此男子依舊雙手捏訣，藥叉右，金蓮左，雙目警惕地盯著前方，未有絲毫懈怠。男子身旁的女子，臉色青灰，雙頰凹陷，身上不見男子胸前那樣怵目驚心的傷口，然而若仔細(xì)觀察，便能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形在一點點萎縮，明明正值壯年，卻干癟得如同老嫗一般。女子左手貼在男子后背，口中念念有詞，右手捏青靈訣，一股暖意順著她的左手流向男子后心。隨著靈力的不斷涌入，男子的傷口非但未隨著他的施法裂開，反而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淺。
二人身前兩尺處浮著一個半人高的大葫蘆，散發(fā)著熠熠金光。不斷有靈氣順著二人捏訣的三只手涌入葫蘆中，葫蘆發(fā)出的金光則形成半個圓球，將二人罩在其中。然而二人的目光卻并未看向葫蘆，反而緊盯著圓球外一個中年長須男子。
“這么多年未見，兩位小友真是了進(jìn)步不少呢?！痹撃凶愚哿宿圻^胸的長須，笑道。
他身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明明看起來和對面的男女年齡相仿，舉手投足卻老氣橫秋；乍一看，他的形貌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可一雙陰惻惻的眼睛卻讓這份仙氣蕩然無存，反而顯露出幾分陰沉狠辣；他開口對二人說出的內(nèi)容，仿佛在與多年未見的老友打招呼，但聲音中透出的刺骨冰冷，不禁讓人不寒而栗。
長須男子伸出手，長指甲輕觸金色半球邊緣。對面的二人瞪大了雙眼，捏訣的手微微顫抖。一股力量從球面邊緣透出，撞向長須男子，將他逼退好幾步。
長須男子不怒反喜，笑道：“兩個金丹期的藥師，竟然這么能打，老夫真是開心得緊?！?p> 他忽然張大嘴，舉起雙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道：“你們剛才劈頭蓋臉灑向老夫的斷魄散，效果還真是不錯，老夫眼睛都快睜不開了?！?p> 二人一聽，臉上沒有半點喜色，反而心里同時一沉。斷魄散乃世間至毒之物，凡人只消沾上一點，立時魂飛魄散，骨肉化作一灘膿血，普通修士沾之也輕則修為盡失，淪為廢人，重則七竅流血，斃命當(dāng)場。斷魄散煉制所需之材料極為罕有，煉制過程又復(fù)雜無比，二人這么多年也不過煉出一小瓶，本作絕境中保命之用，剛才在打斗過程中盡數(shù)灑出，卻只令對手的行動稍稍遲滯。二人心中叫苦不迭。
長須男子見二人面色慘淡，又笑道：“這么耗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你們自己應(yīng)當(dāng)也知道遲早會落在老夫手里，與其繼續(xù)負(fù)隅頑抗，不如乖乖束手就擒?！?p> 見二人不言語，長須男子搖了搖頭，語帶譏諷地繼續(xù)說道：“人人都道浮風(fēng)星雨懸壺濟世，知交好友遍天下，可惜一個喜宴便將你們打回原形。瞧瞧你們那些狐朋狗友，什么扈飛幻陽之流，老夫一句話，便教他們作鳥獸散。”
浮風(fēng)星雨一聽，目光略微變得暗淡。二人雖屬散修，但醫(yī)術(shù)精湛，枯骨生肉，一生救人無數(shù)，故在修真之人中口碑甚佳。今日喜宴原本高朋滿座，勝友如云，邀請的都是二人曾經(jīng)救治過的修士，二人說是這些賓客的恩人也不為過。長須男子提到的扈飛幻陽更是二人的莫逆之交。然而，長須男子現(xiàn)身后，僅僅一句：“夙霞山莊勾結(jié)夷仙，其罪當(dāng)誅，汝等賓客未參與其中，速離此地，一概免責(zé)，若汝等甘心從逆，負(fù)隅頑抗，則熾魅亦不能分別，只得玉石俱焚，誅盡殺絕，汝等門派亦將受到牽連?！北懔畋娰e客頃刻間散盡。二人心知熾魅修為高深莫測，手段陰狠毒辣，加之前來赴宴的賓客絕大部分都有所屬門派，若此時挺身而出幫助二人，不僅很難是熾魅的對手，反而可能將自己的門派牽連進(jìn)去，離開實屬情有可原。但想起二人當(dāng)初對很多賓客都有救命之恩，如今夙霞山莊遭難卻無人伸出援手，仍不免心寒。
見二人面色難看，結(jié)界卻并未縮減半分，熾魅從懷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口袋，道：“你們向老夫用斷魄散，老夫便把攝魂用在你們身上，倒也般配?！?p> 一聽到“攝魂”二字，浮風(fēng)登時面如死灰，葫蘆的金光暗淡下來。星雨察覺到不對，忙道：“浮風(fēng)，你莫要中了熾魅的奸計，饒是他修為再高，一時半會也破不了我們的結(jié)界?！备★L(fēng)聽到鼓勵，心神稍定，二人勠力同心，金光又再次明盛了起來。
名喚“熾魅”的修士聽到這話，哈哈一笑，也不辯駁，只將口袋緩緩打開。一股黑霧從口袋里冒出，徐徐上升。隨著高度不斷上升，黑霧越來越大，竟將整間屋子變成漆黑一片，只有金光覆著的那個半球尚存光明。然而即便如此，黑霧也沒有停止變大，它不斷膨脹，直到整個夙霞山莊都被籠罩在黑幕中。
金光與黑霧接觸的瞬間，葫蘆便開始晃動，隨著黑霧一步步將金色半球包裹在內(nèi)，葫蘆的震動越來越劇烈。金光與黑霧就這樣對峙了兩炷香的時間，黑霧漸漸占了上風(fēng)，金色半球越收越小。浮風(fēng)的眼中流下兩行血淚，星雨也迅速干癟下去，骨頭上幾乎只剩下一層皮。
眼見金色結(jié)界的邊緣離二人越來越近，熾魅嘴角上揚，握住口袋的手做出了一個收緊的動作，一時間黑霧大盛，金色半球急劇收縮。剎那間，二人便要被黑霧吞噬。
忽地一陣罡風(fēng)襲來，隨著“砰”的一聲巨響，黑霧迅速散去，金光復(fù)又大盛。此時已至黃昏，血紅色的夕陽照進(jìn)屋內(nèi)，映出地面上新出現(xiàn)的裂縫，裂縫半寸寬，半尺深，從入口起，一直貫穿整個廳堂，廳堂內(nèi)側(cè)的雞翅木長案此時已被劈為兩截。
裂縫旁有一顆斷手，手中尚自握著一個巴掌大的口袋。熾魅按住斷腕，面帶驚怒，望向正廳入口。
浮風(fēng)星雨二人也正望向那兒，臉上絕望之色消失，半是驚喜、半是擔(dān)憂地看著一個舉著刀的鐵塔般的身影。
“扈飛！”三人同時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