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火焰

　　水縣的農(nóng)村舊風(fēng)俗，中秋之夜是要在禾坪和池塘之間的空地上點篝火的——水縣話：燒窯里。

　　每到這天，家里有木柴的捐些木柴、沒木柴的便派小孩到處去撿些樹枝什么的，堆砌起來，到了晚飯后全屋人聚在圍攏屋前一面賞月一面觀火——大概是為了圖個熱鬧和吉利吧。

　　遇到對面屋“斗旺”——就是比誰的篝火旺盛——總有大人興沖沖從家里拿出存來燒飯用的禾桿，遠(yuǎn)遠(yuǎn)往火堆里一扔，火焰和村民們的情緒便瞬間都高漲起來。

　　這樣的記憶，葉長天只有過三次。之所以次數(shù)那么少，除了因為有些年下雨導(dǎo)致無法點火外，便是因為這風(fēng)俗早早消失了。最近的那次是在他讀初二那年，也就是2000年，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之后大家各奔東西、忙著賺錢過日子，除了過年再難聚到一起，“燒窯里”的傳統(tǒng)便突然又自然的消失了。

　　不想，今年卻有人想把這活動重新操辦起來。

　　為了對抗夢園地產(chǎn)的收購，葉長天的疏堂哥葉振峰成立的青年會一直在努力——籌集資金修繕祖屋、給長輩們做思想工作；不少念舊的老人們看到年輕人那么在乎祖屋的存亡，便也聽了勸，不愿在賣屋的意愿書上簽字。

　　又為了徹底打消葉屋人賤賣祖屋的念頭，葉振峰號召全屋村民在中秋那天回老屋參加聚會，用篝火照亮久已黑暗的祖屋、用傳統(tǒng)風(fēng)俗聚攏久已渙散的人心。

　　號召一出，應(yīng)者如云——葉子強肯定不在其列——葉長天自然是其中一個。

　　中秋節(jié)的早上八點半，葉長天與楊詩晴在德成花園門前的公交車站依依不舍的分開了——楊詩晴要去上班、葉長天要回老家。都說久別重逢的喜悅勝過新婚，但甚少有人體會過初合即離的不舍——竟像是將心兒生生摘下的苦楚....

　　一上火車，整夜沒睡好的葉長天便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時火車已走了大半路程。

　　跟七月份回家時相比，此時的葉長天有了事業(yè)、有了伴侶，心里感覺格外的充實?；氐郊?，自然是不再害怕父母的盤問，神態(tài)自若地把自己簽了大單、開了工作室、交了女朋友的情況和盤托出。葉書祥和林愛霞原本有點不敢相信兒子所說的話，但看到他帶回來的一大堆禮物以及遞到自己手上每人兩千塊的過節(jié)孝敬錢，兩人終于放下?lián)鷳n，露出了欣慰而驕傲的笑容。

　　中秋晚飯由開宵夜檔的葉振峰牽頭籌備，其實相當(dāng)簡單：柴火灶現(xiàn)炒的青菜肉絲米粉、大電飯煲現(xiàn)熬的白粥、一些下酒的鹵水菜、以及必不可少的酒水；不過鄉(xiāng)親們難得在佳節(jié)相聚一堂，個個心情舒暢，都覺得這晚餐十分美味。

　　事事順心的葉長天自然也是心情大好，加之下午在家又小睡了一會，所以整晚都精神飽滿，與兄弟姐妹們一邊喝酒一邊回憶童年美好時光。不時到幾張長輩桌前敬酒，就會聽到長輩們夸他能干、問他幾時擺結(jié)婚酒；葉長天知道是愛面子的母親故意跟他們爆了料，不好太過謙虛，就乘著酒興說了些“請全屋人到縣里最好的酒樓吃飯”、“老屋也要擺酒”、“一定要喝茅臺”之類的痛快話。

　　酒桌上的大話向來是不用交稅、也沒人較真的，老人們在過去幾十年里不知道聽了多少回比葉長天說的還夸張的酒話，自然不會覺得他“異想天開”，此起彼伏地回應(yīng)了若干聲“好好好”之外，便任由他轉(zhuǎn)去隔壁桌敬酒了。

　　“擺酒”這樣的話說了好幾次，葉長天才想起遠(yuǎn)在邊州的楊詩晴來——此時酒意微濃，如高懸的圓月般潔白的楊詩晴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讓他一陣悸動。正要拿出手機來打電話給她，葉振峰卻喊他過去一起點火。

　　葉長天收起手機，快步走過去。

　　葉振峰卻不著急點火，清了清嗓子，大聲喊道:“各位鄉(xiāng)親父老！請聽我說幾句話！”

　　大家都安靜下來，齊刷刷的看著他。葉長天愣愣的站在柴堆的另一側(cè)，也看著他，不知這個開宵夜檔的疏堂哥怎么突然要發(fā)表演講。

　　葉振峰說道：“我知道，在很多人的眼里，老屋已經(jīng)變成沒用的東西。但我覺得，祖先留下來的房子，我們應(yīng)該盡力保留下來，所以——”

　　葉振峰頓了頓，亮出右手食指，說道：“我決定拿出一萬塊錢，用來修繕老屋——請大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

　　葉振峰此言一出，整個葉屋嘩然一片——賣老屋的錢沒能到手、還要掏腰包修房子？！

　　所以，場面尷尬了。

　　“我出兩萬！”葉長天喊道。

　　“哇！”不少人驚嘆。

　　葉長天繼續(xù)說道：“跟很多兄弟姐妹一樣，我常年在外面，一年回不了幾次，老屋修繕好了也是給留在家里的老人小孩——聚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p>　　老人家們都紛紛點頭，表示贊許。

　　葉振峰緊接著喊道：“那就這樣吧，所有的錢都有我和長天兩個人出，大家不用掏一分錢！”

　　“好好好！”大家笑著鼓起了掌。

　　葉振峰沖葉長天點點頭，點亮打火機、并將它伸向柴堆，同時喊道:“我們?nèi)~屋一定會越來越好！我們?nèi)~屋人一定會越來越旺！”

　　說完，他蹲下去，點著了柴堆底下的火引；葉長天照著他的樣子做。

　　隨著火焰漸起，葉屋人的情緒漸漸高漲；不一會，熊熊的烈火和十五的月亮、屋檐的燈光一起把葉氏祖屋照得亮如白晝。

　　眾人歡呼起來。

　　女人們撤了桌上的碗筷，換上了瓜果和月餅；年輕人重又圍坐在酒桌邊，開始新一輪的把酒狂歡。

　　葉長天便又把楊詩晴忘了個干凈。

　　遠(yuǎn)在邊州的楊詩晴可是一秒都不曾忘了自己的男人，自下班后就一直等待著葉長天的消息——他可是答應(yīng)了拍“燒窯里”的盛況視頻發(fā)過來的！久等不來，楊詩晴從掛念變成了心碎、從期待變成了疲累。

　　到了晚上九點，室友小希見她坐臥不安，就跟她說：“你都上了人家的床了，還矜持什么??？”

　　這個小希，因為沒有男朋友，所以守身如玉——或者也可以說是因為守身如玉、所以沒男朋友——自然不知道很多女人獻(xiàn)身之后反而更矜持了，那是因為她們會想：我的身體都對男人毫不保留了，如果還換不來他體貼入微的心靈關(guān)懷、還要我連靈魂都主動奉獻(xiàn)給他，那我豈不是虧大了？！

　　但可悲可嘆的是，所有男人都以為得到了女人的身體，就意味著永久得到了女人的靈魂……

　　楊詩晴不懂這套“理論”，也不想跟小希討論矜持不矜持的問題，甚至都懶得問她怎么就那么確定自己上了葉長天的床，只是有氣無力的回應(yīng)道：“再等等吧?！?p>　　“等什么呢！我來幫你打！”話還沒說完，小希已經(jīng)搶到了楊詩晴的手機，屏幕上正是她跟葉長天的微信聊天界面。

　　“小希！別鬧！”楊詩晴嘴上勸阻著，手上卻沒有動作。

　　“好了，給你！”三秒鐘后，小希把手機還給了她。楊詩晴趕緊接過手機，日思夜想的葉長天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屏幕上，滿臉通紅。

　　“長天！”楊詩晴快要哭出來了。

　　“詩晴！對不起??！我……”葉長天正說著，鏡頭里突然出現(xiàn)了很多陌生的、同樣通紅的人臉——

　　“哇！美女??！”

　　“嗨！嫂子好！”

　　“嗨！美女你好！”

　　“嗨！嫂子節(jié)日快樂！”

　　“哈哈哈……”

　　……

　　楊詩晴本能的換上了笑臉，但是不知該說什么好。

　　“閃開啦你們！”葉長天苦笑著揮手驅(qū)趕身后的吃瓜群眾，但效果甚微，只好切換到后置攝像頭、站起來邊走邊說：“詩晴，我?guī)憧椿鸲?。?p>　　屏幕上出現(xiàn)了跳躍高漲的火焰。

　　“可惜拍不出現(xiàn)場的氣勢！”

　　“沒事啊，這樣看起來更溫馨一點?！睏钤娗缃K于可以安心說話了。

　　葉長天舉著手機慢慢轉(zhuǎn)起了圈。

　　“哇！你們家好多人??！”楊詩晴驚嘆道。

　　“我們家人不多，這些是同屋人——不過也可以說是一個大家庭吧，都是同一個祖先?！?p>　　“哦，他們……都知道我?。俊睏钤娗缑髦蕟?。

　　“知道你？哦！我爸媽當(dāng)然知道你啊，然后我媽到處跟人說我交了女朋友，他們剛才亂喊的——呃，詩晴你介意??？”葉長天的語氣有點慌。

　　“我怎么會介意呢！喝酒喝傻你了，哼！”楊詩晴不高興了。

　　“哈哈，我確實…喝多了。”

　　“酒喝多了不好……”

　　“那你幫我喝點！”屏幕上換成了葉長天的臉，努著嘴親了過來！

　　“啪”！楊詩晴一把將手機翻轉(zhuǎn)扣在自己縮起的大腿上——小希正挨在身旁一起看著手機呢，楊詩晴可不想讓她分享了這吻。

　　“惡心！我不看了！”小希故作難受狀，走開了。楊詩晴笑了笑，拿起手機，屏幕上的葉長天一臉茫然：“怎么黑屏了呢？”

　　“手機沒拿穩(wěn)，掉了?！?p>　　“哦！我堂哥叫我了，先不聊了哈?！?p>　　“哦！你…盡量少喝點?！?p>　　“行！拜拜！”

　　“拜拜”